霍留行无法像蒹葭一样驻足于此,余生只守着沈令蓁一个人。
等着他去守的,还有河西的百姓。
他此前回到汴京,本该即刻入宫面圣,进城后因为听说沈令蓁的死讯而违逆圣命,一声不吭掉头走人,其实已是犯了大忌,好在知晓内情的英国公府及时替他与新帝作了解释。
新帝对两人这桩姻缘很是叹惋,并没有过分怪罪于他,反倒在他重新入宫面圣时问他:“沈表姑与霍将军的婚约实则并未解除,不如朕来做个主,让沈表姑迁入你霍家陵墓吧?”
这意思就是说,让沈令蓁作为霍留行的妻室,死后冠上霍姓。
少年帝王似乎尚且不懂情爱,也不知这个主意为何会让霍留行摇头。
他说:“微臣叩谢陛下隆恩,只是微臣在她生前做了许多错事,没有资格决定她去后的归宿,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新帝叹了口气:“朕是在想,你往后要替朕去镇守河西,这千里迢迢的,若是你哪时念起沈表姑,就不便去看她了。”
他默了默,淡淡笑着说:“这是微臣该受的。”
新帝便不再多说,随他去了。
霍留行就这样离开了汴京,以节度使的身份回到边关,长长久久地驻扎在了河西。
河西走廊是大齐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素为兵家必争之地。西羌虽因战败于大齐暂时失去了夺取河西的能力,可西北却还有许多异族虎视眈眈地垂涎着这块宝地。
易攻不易守的狭长地形,决定了这里从没有过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神话。
可霍留行却用六年的时光在河西缔造了一段传奇。
六年间,面对周边各国上百回的小范围骚扰与七次大规模战争,整个河西壁垒森严,固若金汤,从未有过片刻失守,甚至连一城一池的缺口,都不曾被敌军打破。
霍留行凭借累累军功一路擢升为大将军,位列武职极峰。说得通俗点,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过上了太平日子的河西百姓,每每听人提起他,都会骄傲地说:“你说咱们河西的战神呀?”
只是人无完人,战神一把年纪了却仍无妻无子,孤身一人,实在叫河西的百姓操碎了心。
大家私下里纷纷议论,说将军是不是光顾着打仗,都忘了传宗接代啦?
议论得多了,总会有流言慢慢传开来。
有人说,将军哪是忘了呀,听说将军每次出征,身上披氅都会缝一张姑娘的绢帕,那绢帕上,还有他两年前擢升为大将军时亲手写的词呢。
又有人问,那是哪家姑娘的绢帕?我们将军武功盖世又一表人才,这样优秀的儿郎,哪个姑娘那么没眼力见儿地不肯嫁?
有人叹息着接话,说好像是将军那位早亡的未婚妻吧,小姑娘年纪轻轻就病死啦,可怜将军这么长情,唉……
众人都唉啊唉地叹起气来。有人提议,说等将军以后老了,若是膝下无子,我们全河西的孩子都给他奉孝去!
大家笑着说好,似乎已经认定了,这位河西的保护神,会这样一直守着他们到老。毕竟就连霍留行自己也是这么认定的。
可就在他镇守河西的第六个年头,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西羌继六年前被霍留行斩杀老王之后,整整打了三年的内战,期间更替了四位王上,到得如今,终于休养生息完毕。
而他们恢复战力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霍留行的麻烦。一则是为寻仇,二则是为让铜墙铁壁的河西失去它所谓的保护神。
所以,西羌那位叫野利冲的将军有意放了消息出来,让霍留行意识到,自己大哥当年的死似乎另有蹊跷。
这件事,正是当初更在他和沈令蓁心里,隔阂着两人的一根刺。
当他发现,原来霍沈两家所谓的死仇很可能只是一桩误会时,即便明知这是野利冲取他性命的诱饵,他也无法战胜自己的执念,心甘情愿地跳入了敌人设下的圈套。
一个大雪纷纷的冬夜,霍留行单骑闯敌营,与野利冲来了一场正面交锋,证实一切的那刻,他终于知道,十年前的自己有多荒唐。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累了。
他自认一生虽杀过很多人,却并未残害无辜,也对得起黎民苍生,可上天却让报应一样一样地降临在他头上,从未对他仁慈。
对他仁慈的,只有他在这世上唯一对不起,唯一亏欠的那个姑娘。
他突然非常想念她。
这六年来,他只有在酒醉后的梦里才会见到她。他想让自己活成梦蝶的庄生,将梦境当作现实,现实当作梦境,可冲锋陷阵的日子,总让他不得不在战争中保持十万分的清醒。
他连浑噩都没有资格。
六年了,现在,他不想再一个人清醒地活着了,他想停下来歇歇了。
所以跟野利冲的那一仗,他打输了,被弯头斧拦腰一斩,他倒在血泊里,竟不觉得痛,反而觉得快意。
那一瞬,家仇,国恨,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想见她。
他想,只要能够去一个有她的地方,他愿意在这里付出生命的代价。
等见到了她,如果她还愿意原谅他,他一定要好好待她。如果她不愿意了,他就那么远远地看着她,保护她,让她不要再受伤病的折磨。
霍留行没想到,上天当真听见了这个愿望,让他在濒死的时刻,回到了某个春天的汴京桃花谷。
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他一度以为自己身在梦中,却被眼前真实的景象,以及询问路人时听见的年月日所惊醒,记起了一件旧事。
他记得,蒹葭曾说,沈令蓁生前最后发生过一件怪事。
现在,这件怪事好像也同样落在了他的头上。
而他所在的当下,正是十年前的沈令蓁遭到贼人掳劫的地方。如果他记得没错,这个时辰,她应该已经失踪了。
不管这到底是不是真的,会不会只是个梦,这次,他一定要救她。
时间的紧迫让他没有余裕震惊与思考,他带着一身伤,冲向了她当初坠崖的地点,用血肉之躯拼死拦停了那辆即将落崖的马车,而后以极其残暴的手段,杀了那些罪魁祸首。
厮杀中,他看见有一名死士,在临死之前惊恐地盯住了他手中的佩剑,颤抖地嗫嚅出一句:“你是……霍留行……”
他一瞬怔愣。因为十年前的这个时候,他虽已经拥有这柄佩剑,却不叫霍留行,而叫孟留行。
一个普通的死士,根本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甚至因为他一直身在皇陵,外边的人,也不可能轻易认得他的佩剑。
他恍惚间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想法。
如果世上真有这样的奇迹,他想,会不会是先他一步遭遇这件怪事的沈令蓁,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沈令蓁一生的悲剧,便是起源于这场坠崖的灾难。而他一生的报应,则起源于当初与孟去非对调了身份。
既然他来到了能够改变沈令蓁命运的地方,那么沈令蓁在六年前,会不会去了一个能够改变他与孟去非命运的地方?
蒹葭说,她走时,裙踞与靴底沾了许多霜粒。
而他和孟去非,正是出生在结霜的时节。
也就是说,这里也许根本没有了孟留行,而只有霍留行。
她现在要嫁的,正是这个世界的他。
霍留行为这个想法震颤失神,以至于当他杀干净所有贼人,转首向沈令蓁时,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心口,只能小心翼翼地问了她一句:“伤着了吗?”
他带着她一路穿越荆棘,躲进山洞,最终选择了沉默。
她吓得根本没听见方才死士口中那句“霍留行”,那么他也不必与她解释自己的身份,解释那段伤人的过往。
在这个没有孟留行的地方,她就这样什么都不晓得,无忧无虑地活着就好。
他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住了。而这个世界,似乎也不再需要他这个混账。
他最后的自私,是没有带走那件缝了绢帕的披氅,为了给自己曾经的存在,留下一点点与她有关的记号。
也或许,她会因为这张绢帕,与这里的霍留行终成眷属吧。
他没能做到的一切,希望那个人,可以替他做到。
——
大齐初荣六年,朝廷的大将军兼河西节度使战死边关,出殡的那日,河西的百姓簇拥在长街上,哭着为他送葬。
有个打小听着大将军事迹长大的男童,蹲在路边泣不成声,跟一旁的姐姐说:“阿姐,大将军从来没打过败仗,他怎么可能会死呢?”
姐姐安慰着他,说:“别哭啦,大将军才没有死呢。”
男童抬起头来,疑问地看着她。
姐姐笑着编了个听起来十分美好的谎言:“你没听过大将军和绢帕的故事吗?我们的将军不是死了,而是去找他的姑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