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傻子天才
◎你真是个天才!◎
这是一间古色古香的仿某个古朝代设计的幽静茶楼。
巨大的仿木制雕花黑棂窗旁,小女孩紧紧牵住小男孩的手,不让他离开。
“哦。”凤宁从善如流,“我当然知道你不叫疯乌龟!”
封无归动作微顿——所以她是故意给他取“昵称”?
耿直的凤宁无情打断了他的思路:“疯乌龟是你那个凶邪身体的名字啊,可是为了救我,那个身体已经没有啦!”
封无归:“……”
是他想多了。
算了。随便吧。不想解释。心好累。
“所以你再也不能离开无归之境了。”凤宁拉着他的手,轻轻地摇晃,“除非你再像从前那样,把自己活生生拆掉喂给凶邪吃,然后大海捞针似的,一片一片再拼回来。可是等到下一次拼好的时候,说不定我都已经死掉了,对不对?”
他沉默了很久,“……嗯。”
“你上次拼起来用了多久?”
“几万年吧。”
“哦。”凤宁感觉心里有酸酸的液体涌到嘴巴、鼻子和眼眶,“确实没有能活这么久的昆仑凤。”
封无归轻轻地笑,“是。所以……”
她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所以我得从现在开始养生了啊!”
封无归:“……”
他终于回过头来看她。
凤宁在他漆黑的眼睛里照见了自己——一个笑容灿烂,双眼水汪汪的养生小豆丁。
对视。
他别开眼睛,扯了下唇角:“傻子。我都不信自己,你就这么信我。”
凤宁冲着他憨笑:“嘿嘿嘿。”
封无归再一次被打败,一口气叹到一半,低头失笑。
他看着她笑,她也看着他笑。
幼崽之间真挚纯粹的感情,好像金灿灿的蜜糖,沉甸甸坠满心口,从视线中渗出来,在两个人之间流淌。
许久,他缓缓开口:“老凤凰如今的实力并不输给我那具身体。它也有非常丰富的战斗经验。你们回昆仑,我很放心。”
凤宁盯着他,不说话。
他说:“解决家事之后,如果还记得我,可以回到无归之境找我。我总会在。”
这次他没再添上那句——我就是这么一个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的怪物。
凤宁还是不说话。
他微笑着把手放到她的头顶,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拍她脑袋:“你别忘了我们的约定。我帮你救太爷爷,你帮我调查‘系统’的秘密。我已经履约,该你了。”
凤宁向前一扑,擡手抱住他的腰,把胖脸拱在他肩膀上,拼命蹭他。
“可是我舍不得疯乌龟!”她又开始魔音灌耳,“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
“你得走了。”他说。
她发现这个很习惯在别人身上摸摸拍拍的家伙,正在用一种堪称笨拙的手法轻拍她的后背。
“我不嘛。”她赖皮地用眼睛拱他。
“今年你应该是九岁。”
“九岁怎么啦,难道九岁就不能拱人……”凤宁猛然醒过神,一个激灵蹦起老高,“九岁?九岁!这么快就过了六年半啦!”
封无归:“是的,就是这么快。但不是六年半——你们昆仑凤不学算术吗?”
凤宁愣了一下,双眼放光:“是凤安大傻子说的六年半,他还说我算错了!我就说嘛,我怎么可能会算错!明明就是八年半对不对!”
封无归半晌无语:“……”
他:“我看你们两个是半斤八两才对。”
凤宁顿时不答应了:“你好意思说我算术不行?!桂花酒三个钱一斤,十个钱三斤,这样对吗!你自己数数,掰着手指数数!”
封无归:“……”
他头疼地揉额角,“总之,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你的兄长父母正在面临危机,你该走了。”
又一阵沉默。
“嗯,我知道了。”凤宁低下头,小声回答。
都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没有找到帮助他离开这里的办法。
凤宁擡手敲了敲自己脑袋,心想:‘我真是个笨蛋!’
对于昆仑凤来说,被骂“蛋”可是奇耻大辱,笨蛋更是狠上加狠。
她气自己无能为力。
这么久了,掩盖在平淡如水的日常生活之下的汹涌暗流,终于如期而至。
再没有蒙上双眼自欺欺人的余地。
“嘎——嘎嘎嘎嘎!”一道火浪轰隆隆荡过长街,片刻,又轰隆隆倒飞回来,唰一下停在窗口,“嘎嘎!”
秃毛崽探头,兴奋地扑扇翅膀:“你们一定猜不到嘎!”
凤宁:“……”
高兴就嘎嘎嘎,难过就啾啾啾——她这个太爷爷崽实在是太好懂。
它把翅膀扇得火火生风,骄傲地撅着喙大声说道:“我冲到尽头啦!区区一个分界线,哪里难得倒堂堂昆仑凤?区区!堂堂!”
沉默。
在秃毛崽即将起疑之前,凤宁及时开口问道:“那你能出得去吗?”
“能!”秃毛崽震声道,“爪爪一探就出去啦!但是不知道外面是什么,什么都看不见,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要是整只出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救你们,所以我没去——才不是害怕,绝对不是不敢出去哦!我要回来带你们一起走!”
它歪着头,得意又兴奋地盯住凤宁和封无归,一双赤红明亮的眼睛在活灵活灵地大吵大嚷——“夸我夸我夸我快夸我”。
好一会儿没动静。
它狐疑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你们不是吵架了吧?”它小心翼翼地问。
对于孩子来说,父母吵架是一件天塌的大事。
凤宁用力笑了笑,哈哈道:“怎么可能吵架!”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人的嘴角可以这么沉重,重得好像坠了两个大秤砣,需要很多很多的力气才能提得起来。
“没有。”封无归淡声交待,“外间一切尚未可知,出去之后,切记谨言慎行,不要随便暴露身份。实力能藏则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亮出底牌。”
秃毛崽听得一愣一愣,脑袋一点一点。
凤宁面无表情盯着他。
她想:他一直就是这样,需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让自己露出笑容。
“出发。”封无归看着凤宁,意有所指道,“你们先走,我需要专心处理一些事情。”
潜台词便是:我不会再困着你们了。
秃毛崽完全被这个面容微冷、周身散发出不可违逆气质的“大家长”给镇住。
封无归望向它:“你会保护好她对不对。”
秃毛崽顿时把身体绷得笔直:“对!”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需要保护“阿娘”,但是“阿爹”既然这么发话了,自己身为很威猛的堂堂男子汉,当然义不容辞!
封无归扶住它圆滚滚的秃毛身躯,弯起双眼,低头,额头碰上它的脑门。
“砰。”
秃毛崽被撞了个心潮澎湃。
碰完秃毛崽,封无归偏头看向凤宁。
他擡手想捧她的脸。
凤宁才不跟他碰脑壳!她连退两步,避开他,决绝转身,大声招呼秃毛崽:“我们走!”
她一眼都没看封无归,一眼都不看。
她大步流星冲下楼,踏出门槛,火爆地蹬蹬往外冲,一连撞倒了好几个过路的行人。
她满脸迁怒,随手把他们挥得七零八落。
“秃毛崽你怎么这么慢!快点跟上!”她没回头,很凶地吼它。
“来啦……”秃毛崽呼呼扇动翅膀,一边飞,一边忍不住频频回头,望向依旧站在二楼窗边的封无归。
‘就这,还敢说没吵架?’它暗戳戳地提心吊胆。
它也没敢问,乖乖扑棱着翅膀,紧紧跟随在凤宁身后。
好想知道“阿爹”什么时候才会跟上来啊……可是“阿娘”身上杀气实在太重,不敢问,真的不敢问。
“那个分界线……”它小心地说,“我也不知道它还会不会跑掉……”
“不会!”凤宁的声音冷得像个硬铁块。
“哦……”
幼崽叹气。
父母吵架,最惨的终究还是做崽的啊!
两只昆仑凤风驰电掣。
仿佛眨个眼的功夫,便看见了那处分界。
它果然老老实实待在那里。
秃毛崽激动得语无伦次:“是是是是吧?我没没撒谎看见了吧,从来不说昆仑凤的谎!”
凤宁慢慢走上前,定晴望去。
眼前,两幅画面模糊重叠。
一幅是封无归静静坐在窗后,面容静淡,和千千万万年一样,遥望远处,无喜无悲。
另一幅是繁华锦绣戛然而止,仿佛一张无形的帷幕坠在眼前,将世界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
凤宁回过头。
城中土著仿佛根本看不见这幕诡异玄奇的画面,他们游离在富丽亮皇的半边世界中,对近在咫尺的另外半个世界不闻不问。
“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人,”她自言自语,“他们有灵魂,只是彻底抛弃了良知。他们也有身躯,在无归之境覆灭之后成为危害世间的凶邪。我曾经以为可以在这里找到答案,然而并没有。”
秃毛崽轻轻挥动翅膀,大胆发言试探:“你这么严肃的样子,有点像他哦。”
“才不!”凤宁冲它皱起眼睛:“我根本不想他!”
秃毛崽:“……”
谁说你想他了嘛,真的是!简直不打自招!
“走吧。”
凤宁捉住秃毛崽的翅膀,把它拎过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小爪爪轻轻抓住她的肩头,翅膀半悬起来,在空中轻轻地扇,就像担心把她累坏了一样。
凤宁忽然想起,这只崽每次狩猎归来,都是“呼”地带着残影砸到封无归的肩膀上,完全不怕把他砸伤。
……果然幼崽都会不自觉地心疼娘,哪怕娘比爹更凶残。
“少了一个人,家就不完整。”她说。
秃毛崽激动地扑扇:“就是就是!我们回……啾?”
凤宁一脚踏过那道明暗分界线。
半边身体缓缓倾过去,没有任何感觉。不冷不热,没有风,脚踩不到实地,什么也没有。
秃毛崽用小翅膀紧紧抱住了她的脖子:“不等他吗?万一过去就回不来怎么办!啾啾啾!”
凤宁眉眼微凝,嘴唇抿成一条线。
面容坚毅决然。
她继续倾身,身躯彻底探入那片虚无世界,只剩左脚堪堪踩踏着无归之境的地面。
透过虚无的迷雾,她隐隐开始看见真实世界的轮廓。
银黑交织的腐铁,湛蓝的天空。
是墟。
是啊,无归之境,就在墟里面。
“唳——唳——唳——”
墟的边界,遥遥飞过一只飞鸾。
凤宁用力睁大眼睛去看。
两幅画面模糊重叠。
隔着虚无的灰纱,她一点点看清了飞鸾上的景象。
一个十七八岁的俊俏年轻人,载着八九岁的小女孩,在危机四伏的“墟”附近作死试探。
凤宁呼吸停滞。
那是她熟悉到刻骨铭心的面孔。
她的哥哥,曾在这个人生最美好的年华永远离开,再也没有回来。而始作俑者,正是那个满脸矫揉造作的穿越者。
九岁。穿越者骗凤安出行。
凤宁震惊了。她的傻大哥,当真是天上地下第一号大傻子,说了一万次,他还是上当啦?
封无归真的把她送回了昆仑——位于昆仑的墟。
好巧不巧,正好撞见这宿命一幕。
只要再往前一步……
凤宁看向另一幅画面。
在她眼前,并存着另外一幕。封无归坐在茶楼,正面无表情地用一把召唤出来的匕首捅他自己的心脏。
自戕。
生死一线,那根弦绷到了极致,只待她一步踏出。
——他距离死亡愈近,她离真实世界便也愈近。
“我不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离开这里。”他的唇角缓缓流下一行鲜血,自语道,“小傻子,希望你永远不要猜到。”
“没猜到,但我看到了。”凤宁目光一凝,蓦地把身躯从虚无之中弹了回来,反手抓住秃毛崽,向着来路纵身飞掠。
“啪!”
一个火人支撑不住,倒在了街角。这个地方,刚好能够看清坐在窗台后的封无归。
腾起的火焰映入瞳眸,封无归表情霎时精彩:“……啧。又被骗了。”
堂堂活了万万年的老怪物,竟然能在同一个坑里栽倒两次。
这个狡诈的呆头凤,故意摆着一张绝交的脸冲出去,半句道别话不说,成功牵制了他的心神,让他再一次忽略了她借迁怒之机,对路人暗下黑手……
真是一招鲜,吃遍天。
封无归叹着气扔掉了匕首,以手扶额,坐等火爆凤回头找他算账。
……要不再多吐点血吧。
*
凤宁杀回窗台。
即便已经透过路人眼里的火焰看到了他自戕的那一幕,但亲眼见到他惨白的脸和满身斑驳鲜血时,想好满腹骂人的话,竟一句也骂不出来了。
她非常非常平静地陈述道:“你想让我以为,你把自己困在这里,也顺便把我们也困在这里陪你。你想让我以为,只要你愿意,随随便便就可以把我们放出去——事实上并不是这样,你不死,无归之境不破。”
他微微勾了勾苍白的唇角,仿佛虚弱到吐不出半个字为自己辩解。
凤宁狠狠掐住秃毛崽的翅膀。
秃毛崽:“?!!!”这种时候不是都应该掐自己的掌心吗!为什么掐我啾!
“想让我们真正离开,除非你死。”凤宁继续陈述。
秃毛崽把嘴巴张得老大,震惊到忘了翅膀痛。
“你已经看到外面景象了。你的兄长危在旦夕。”封无归垂眸,吐气浅而淡,“不是我故意安排——我并无那样的能力。”
他擡眸,正正凝视她的眼睛:“你看到那一幕,正是宿命。”
凤宁从来没有见过像他此刻这么悲伤、通透而温柔的眼神。
她的眼眶一下就湿了。
她气咻咻地说:“你死,也是宿命吗!”
“是。”他直言,“你要我重复几遍,我有万万化身,这一个与其他并无不同,死便死了,有什么舍不得。”
凤宁盯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半晌,她摇头道:“你,不讲道理。”
封无归失笑。
恍惚间,他仿佛见到了与她初识的画面。
那时候他威胁要杀她,她便是摆出这副表情与他狡辩,说他不讲道理。
于是他如那日一般虚心求教:“我哪里不讲道理?”
凤宁道:“如果说,因为有千千万万个一样的你,所以某一个死了就没有关系。”
封无归颔首。
她冷冷一笑:“假如这个逻辑成立,那么,因为千千万万个百姓在上位者眼里也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某一个百姓死了,也是没有关系的吗?”
封无归神情微滞。
“没有这样的道理!”凤宁指着自己的心口,大声说道,“我的良知告诉我,没有这样的道理!”
封无归:“……”
他怔怔望天,再一次发出灵魂疑问:“所以我做人,为什么要讲道理。”
凤宁得意地咧开唇角,眼泪却掉了两大颗。
“怎么样,我的道理,是不是很有道理!”她大声逼逼。
“是是是。”封无归叹了一口气,“所以为了我这个平平无奇的小百姓,未来的昆仑上位者是决定不管你兄长死活了吗。”
她的气势瘪了下去,眉毛拧成一团:“当然不能不管啊。”
封无归微笑:“下一次钟响,你若想不出办法,那便我来决定。阿宁,你只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凤宁盯了盯他胸口的伤,又盯了盯扔在一旁的匕首。
没等她作出反应,那道早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平日被脑子彻底忽略的背景钟声,悠悠从高远的深空传来——
“铛……”
凤宁:“???”
凤宁:“!!!”
这就像说好三二一倒数开始,结果对方直接来个一。
不讲武德啊!
封无归表情不动,宽袖微微一扬,手掌轻轻一握。
匕首腾空而起,落到他的掌心。
眼前的一切变成了慢动作。他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反手刺自己的样子,好像在刺一截没有痛感的木头。
凤宁忽然意识到,这个人虽然平日里总是讨讨厌厌的,但其实,他才是真正温柔到了骨子里。
能瞒得住时,他束缚边界,抛弃生命,给她自由。
瞒不住时,他独断专行,不让她陷入两难境地。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乌龟?
……等等,束缚边界?
心脏忽然狠狠一蹦!
“等等!”她扑上前,两只眼睛疯狂放光,“等一下!”
他根本不理她。
凤宁震声:“我灵光闪现!我醍醐灌顶!”
“我——我想到啦!”
“既然你可以束缚边界!”凤宁猛凤飞扑,“你只要把无归之境,缩缩缩缩缩缩缩!一直缩到我们三个那么小!那我们,不就约等于出去啦?!”
封无归:“……”
恍惚,震惊,不可思议。
许久许久。
他艰难出声:“小傻子……你真是个天才!”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