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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青春 > 北京娃娃 > 第五章 爱河的深渊

  死蝴蝶

  又一个冬天过去了。每一个冬天都是一样寒冷,十四岁、十五岁……而现在是春天,刮沙尘暴的天气。

  那天下午我决定去一趟方舟书店,那儿有一个年轻的男店员叫白开水。我到那时发现他穿一件九寸钉的黑T恤,头发剪短了,显得人小了一圈儿。

  “嘿,谁来了,我说是谁来了,我们的春树大小姐今儿怎么有功夫大驾光临?”白开水看见我来了,热情地伸出胳膊,略显夸张地喊到。几个看书的人被他这一喊,抬头看了我一眼。一个我采访过的乐部主唱杰斯也在,还戴着他那副黑边眼镜,脚踏一双喷成黄色的战靴。

  他问我采访稿写得怎么样了,我说快写完了。然后我还给他上次向他借的那盘“死蝴蝶”乐队的小样。

  “怎么样?”他问。

  “还成。B面有些歌还不错。”我说。

  “是吗?”他露出不屑的笑容,“可他们技术也太差了。我都没有听完。第一首歌听了几句我就受不了了,都快死了,操,就这样还出小样呢?”

  我没理他。北京地下音乐圈里真是互贬成风。

  “他们就两个人吗?”我问。

  “啊,没贝司。”

  我打开磁带盒,看到他们的编制。

  “死蝴蝶”乐队

  吉他 主唱:G鼓:LCNTC

  上面还附有G的呼机号码。这两人用的都是英文名,这让我对他们的神秘面目有些不解。我半开玩笑地呼了“G”,在想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一会儿电话响了,白开水先接:“喂,你好,方舟。”然后和他聊了一会儿,戏谑地说有人说你的音乐不错啊。

  我在书店里走来走去。这家音乐书店其实很小,也就十几平米吧,但有许多前卫的书和杂志,书店外面是各个乐队贴的演出或招乐手的海报,半面墙的CD分别卖十五元和一百五十元不等,还有许多北京和外地乐队的小样,柜台兼卖欧美乐队T恤、贴纸,杂志。我拿了几份免费的《Bei Jing Scene》(《北京找乐》),和放在那儿的《阅读导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越来越像主人了。白开水不时接到电话,刚开头他总要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地点头哈腰一下:“你好,方舟书店。”如果不是别人询问来书的情况,就肯定是他的各路朋友给他打的电话。那可就欢了,嬉笑怒骂这叫一个乐。记得白开水刚来时,整个一个刚进城的苦孩子,家还在胶东农村。现在他可好了,呆在书店里,接触的人多了,又都是乐手,他还和其中一些善侃的处得不错。所以有人没事就愿意去趟书店,聊聊天,找饭局之类的。还经常能听到这样的对话:

  “最近干嘛了?”

  “烦。呆着。原来还看演出,特累。现在不看了,又特无聊。唉,说白了,我这人就是不适合活着。”

  或者:“我为海子死!”

  “我也要卧轨!”

  ……

  我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无所谓的神情之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窗外刮着风,土黄色的沙尘席卷整个北京城。三月末,北京正陷入每年一季的沙尘暴中。而我们坐在屋里,暂时不必理会窗外糟糕的天气和许多烦心的事。我并不太在乎时间,我什么都不拥有,除了时间。半个小时以后G来到书店。

  “那天北京正刮着狂风,我本来打算买些吃的回家玩电脑的。”

  G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并没有太注意,只看到一头绿头发,心想:又是一个朋克妞。他把我当成了杰斯的女朋友。

  G见到杰斯问了一下他关于小样的看法,杰斯说没怎么听。然后他们聊了一下关于演出的事。我听到G让杰斯帮他找演出,杰斯说没有贝司不成。两人好像就聊到这儿。

  我走过去问:“你就是死蝴蝶乐队的主唱吗?”

  “是。”

  “你们对乐队的贝司手有什么要求吗?”

  他盯着我的眼睛:“没要求。只要有共同的理想就行。”

  “让我当你们的贝司手吧。”我说。

  我就是这样认识了G,那天我让他陪我去到对面的街上买棒棒糖。但怎么也买不到樱桃味的,我连那个牌子是什么都忘了,只记得里面有泡泡糖,可以吹很大的泡泡。最后我试探性地买了两支,给他一支,他有些腼腆地说:“谢谢,不吃。”

  我给白开水和G看我去年回老家时照的照片。

  “照得不好啊,用傻瓜相机拍的。”我对他们说。

  照片上我的穿着红色的棉袄,头发是黑色的,在草垛边上和结了冰的河边上和我妹妹又叫又笑。

  G看着我的照片,笑着说:“怎么跟红高粱似的。”

  当天,他带我去看我们乐队的鼓手。鼓手上高三,他的学校就在附近。于是我们骑上车,他戴一副有些滑稽的黄色墨镜,我们七拐八拐地找到了鼓手的学校——铁路三中。那座学校有一幢古老的教学楼和大大的操场,操场上有人在打球。现在是三月,快到四月了,男孩子已穿上了短袖的白色球衫,学校里有种特殊的青草味儿。我把手插在兜里,有人向我们看过来,我知道是因为我绿色的头发和年轻的身体。

  我们没有找到鼓手,他已经放学回家了。他们很快就在长安街分别了。临走,我对他说会很快给他打电话。

  第二天我的电话本丢了,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张G曾给我留电话的纸条。于是我拿起听筒播了一个电话。他在家,很快就有人接:“喂,我找G。”

  “我就是。”他听到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这电话就我一个人使,有人接就是我,没人接就是我不在。”

  “嗯,我叫春树,就是……”

  “你好。”

  开始总是别别扭扭加一丝甜蜜。我们聊了一会儿,他说已经等了半天我的电话了,我不好意思地告诉他我把电话本给弄丢了。我总是这样,丢三落四。

  玻璃娃娃

  像梦一样消散

  从你的眼中,我看见了自己

  像梦一样消散,在我的梦中迷失踪迹

  任我再怎样追寻,也不可能寻得到

  我飞逝的梦呀,太过模糊

  纷杂而缭乱的梦中,我赤裸地站着

  在梦的心形盒子中,我疯狂地奔跑

  天色昏暗迷茫,心中莫名恐惧

  前方的玻璃楼梯

  可否全然破碎?

  全然破碎的心

  像梦一样消散……

  ——玻璃的诗

  清晨,我正在睡梦中,电话响了。一个陌生的声音问:“喂,这是春树家吗?”“我是。”我说。“我是死蝴蝶的鼓手。G告诉我你的电话,下午我和G去方舟,你也过来吧。”

  “好吧。”我说,“你现在在学校吗?我听到有人在旁边说话。”

  “课间,我在小卖部。”他说。

  我说:“对我说些热情的话吧。”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我爱你,快点过来吧。”

  我笑了起来,“真好。下午见。”

  “对了,你叫什么?”我问。

  “玻璃。”

  挂了电话,我洗了把脸。看清现在的时间,十点半。

  我幻想他的样子,想起那天去学校找他时那种湿淋淋的感觉。但愿他是个头发很短,目光迷离,有一点呆,隐藏在自己幻觉后面起舞的男孩,穿着整洁的翻领的白色T恤衫。下午在方舟书店见到他和G时,我才发现他和我幻想得几乎完全一样。

  “你好春树。”他说你可以管我叫玻璃。我们班同学都这么叫我。他们说我是同性恋。我发现他有一张日本人的脸,他的眼神像玻璃(真正的玻璃!)一样透明无邪,或许,还有一丝玻璃般痴呆的感觉。不过并不明显。他的头发很短很柔顺,穿着干净的宝蓝色牛仔裤和长袖白色T恤。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我难道会有另一双眼睛,会预示地知道一些事情吗?

  我们在书店呆了大约一个钟头。他们抽了几支烟,玻璃说他正在上高三。他并不太爱说话,多数时间是在和G相互凝视和谈笑。她有些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们,想着他们不平凡的友谊(G告诉过她,他们很早就认识了)。我在那抽着烟,白开水不时和我贫两句,别别扭扭地坐着。玻璃友好地抚摸着我的脚腕,以表示对我沉默的无言理解。

  天很快暗了下来,我们骑到长安街,玻璃告别我们向前骑去。

  “玻璃喜欢我吗?”我有些忧心忡忡地问。

  G迅速地看了我一眼,有些惊讶地地说:“喜欢吧。”他安慰我说他那个人就那样,他的沉默是他的性格,以后慢慢接触就会互相了解。

  G有时候会陪我去华联的CK香水柜台,自从我知道那个杂志的两个男人是用CK香水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也会用这个牌子的。我总是请售货员小姐给我喷一点在身上。因为现在我还买不起。那个小姐后来就和我熟了,每次我们去时她都会主动地走过来,说“来了?”然后给我试用香水。我就带一身CK的味道回家。

  我给李岩打了一个电话,他说可以借给我一把贝司,让我周日去拿。那天我和G说好了约在百盛见。他穿一件古里古怪的白大褂,上面画着无政府主义的标识。我们还到楼上逛了一圈,看了一眼匡威新出的帆布鞋。我们赶到李岩那里时发现大家都在,包括李岩乐队的所有成员和张浩、曲元新。“这是我刚认识的一个朋友,G。”我向大家介绍G,李岩看他身上背着的琴,很关切地问他“也玩乐队吗”。G说他有一支乐队,现在在上高一等等。

  小海终于知道了我们谈恋爱的事。今天我和G去一个酒吧玩。李岩他们在那里唱歌。刚开始我和G分别坐在两只椅子上,四目相对,柔情脉脉,最后终于坐在了一起——他抱着我。中场休息时大家问我们现在是不是在交朋友,还说以后G要是欺负我他们就为我做主。嘻嘻哈哈说了好多,我敏感地看了一眼小海,他正低着头,灯光照在他脸上,形成一片精致的阴影。他发现我在看着他,脸上攸地浮起一个笑容。

  今天在台上弹琴时他一直低着头,他的寂寞的长发,干净的牛仔裤,匡威鞋子,都像是在无言地诉说着什么。我开始在G的怀抱里坐立不安。我想问小海,你在想什么?你爱我吗?为什么总是不表达?为什么压抑自己?我感到自己是那么地爱他,以致于不愿意让他难过。我在这样幸福与痛苦中挣扎,大脑像被雷电击中一样,我被这种爱和欲望的情感所折服了。我在小海走近吧台喝矿泉水时走近他:“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他很快地反应过来:“当然了。还有G。”

  我仿佛已认识他很久了,而他的面容就像浸在水中一样美丽模糊,他的举止永远是温和而不过分的,有着欧洲绅士般优雅的暧昧。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小海对我很关心但并不亲切,确切地说他的性格中有一种东西使他想和任何人隔离。怎么说呢,他的身上有一种混和的冰水一般的气质,冰凉是冰凉的,却有水一般的温柔。有时我很想和他接近,像对亲密的朋友一样,善感并有同情心的医生一样,我爱他,崇拜他,但总有一种东西把我从他身边推走,尽管他并没有明确表现过什么,要不然,我会多么热情地喜欢他!

  他爱我,是的,他爱我,那偶尔流露出的热切的眼神,那温和体贴的话语,以前我们在酒吧玩得太晚后,他经常邀请我住在他家里,那是一幢大大的三居室,他的父母住在同一座楼的楼上,偶尔才到楼下去,所以那里就显得很自由迷人。我有时住大屋,有时睡在他的房间的单人床上,金鱼缸里的金鱼在“咕咕”地吐气,空调在散发着甜蜜地“嗡嗡”声,小海会对我说“早点儿睡吧。”第二天再用自行车把我带到地铁站坐车。

  惟一的一次,我们聊到他以前的女朋友的话题上,他说女孩应该陪,而他却因为练琴而没有时间。和女孩分手后,他也很后悔,但……

  “你知道该怎么珍惜吗?”他以少有的姿态问我。

  窗外的天色已变得昏黄,从窗口垂下绿色的藤蔓,暗红色的垂地窗帘伴随着微风慢慢晃动,我闻着窗外潮湿的气味,说:“我记得我曾看过一本漫画,里面有一句话说:只要活着,就可以见面,可以说‘我爱你’,所以我们要认真生活。”

  “……其实,分手,也许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爱得不够。”

  “啊……”他不向我表白,是因为爱我爱得不够吗?我觉得有点晕,我不想再想了。有几次他无意中流露出的温情使我感动(我猜是无意,他很会克制自己)。有一年秋天的时候,我们去北大玩,在未名湖边,他问我,如果可以选择,是选择什么时候。我说童年。他说他还是选现在吧,要不然也认识不了你了。还有一回他对我说:“我发现一种方便面的吃法很有意思。”然后把我拉到屋里,在地上铺了两张报纸,说:“我们坐在地上吃吧。”

  曾经有多少个星期六的下午,我们几个朋友到他的家弹琴,聊天,曾经互相倾诉过多少次的理想,一起去看演出,他一直都很照顾我,我一直是他身边永远长不大的小妹妹,永远纯洁、天真。就让这一切都随梦而去,花落无痕。

  我爱五道口

  我和G约着去看3月31日“嚎叫”的一场演出,那天是我第二次在嚎叫看演出。从那以后,嚎叫的名字改成了“橡树”。我们快乐的大本营没了。所以那是值得纪念的一天。那天晚上简直太好玩了。人很多,熙熙攘攘,看到许多熟人,还有一些老去方舟的朋友,还有日本人足立,他指着一个酷肖他的男人说:“这是我哥哥,足立拓男。”

  我对G说到时候让他扶着我点,其实是想和他显得亲密点儿。他答应着,还是正正经经地站在那里。演出开始了,气氛特别热烈,我和他们一起撞,撞得满头大汗。好久没有感受到这么幸福,他们不得不把我带到前台,要我坐在音箱上休息一下,要不然就会晕倒。其实我哪有那么脆弱啊。我们出去喝水,双耳轰鸣不已。是足立请我们喝的矿泉水,因为买完票后我们手里都没钱了。

  “真好玩。”我坐在地上,心满意足地喝水,一边把裤子拉到膝盖以上。小腿上有一块撞青了的伤。在灯光下,我高兴地发现自己的小腿还不算太粗。G瞥了我一眼,问:“没事吧?”

  没事儿。

  我太喜欢五道口了,这里五分钟左右便有一辆卡车呼啸而过。紫予说五道口和学院路这一带每一刻都可以变成令人怀旧的一部分,想想令人悲哀。怀念使昨日与梦境一样拙劣地分辨不清。比如我是否在一个冬天看见“农业工程大学”外那条荒凉的河?所有柔软的情绪在黄昏散步后,黄昏给怀旧找到一个布景,但“我的孩子,你终要一路遗洒还一路回头吗?”我问自己。

  回去时比较搞笑的一幕出现了,我们推着车,突然,我的腿抽筋了,我大叫着:“G,我的腿动不了了!”他赶快停下车,扶着我的胳膊说:“快!把腿尽量抬高点儿。”一路上意犹未尽,但还是在聊一些漫无边际的问题,永远都是这样,顾左右而言他。

  后来我们骑到长安商场时停了下来。我们回家的方向是相反的。他东我西。

  “坐一会儿吗?”G开口道。

  “好吧。”我们把车推进街心花园里,在长椅上坐下。

  “今天的星星挺多的。”

  “是啊……”

  ……

  “你想什么呢?”我问他。

  “我想什么时候在嚎叫演上一场可就太牛逼了。”

  “那就多努力吧,以后一定成的。”

  ……

  “你还在想什么?”我又问,把他的手轻轻地拉过来,握在手心里。

  “我……”他想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吻了我。我感到非常享受。然后我们兴高采烈地坐着,说着话。一直聊到差不多三四点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才回家。

  “回家给我打电话噢。”

  “是。”我笑着说,然后飞快地向家中骑去。

  第二天我、G和玻璃约好去大兴玩。他们曾经在那里度过了三年初中时期,同住在一所大院里,情同手足。我们是坐大巴去的,我晕车,就一直躺在G的怀里,他抱着我。下车以后我缓了大概五分钟才稍微舒服一点儿。我一手拉着玻璃一手拉着G,G的脸色在前四十分钟内非常不好看。我们去逛了逛大兴的商场,很像90年代初的构造,还去他们原来初中的学校看了一下,最逗的是中午吃饭时我要了一盘水果沙拉,结果端上来后我对那个老板娘兼服务员说你们还是干脆给我上两桔子苹果什么的让我削皮吃了得了,钱我照付。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能朝朝暮暮。”穿过天桥时我有点儿莫名其妙地对他说。我总是这样,在莫名其妙的场合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不着边际的思想。没有什么意义。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CK香水

  我们偷偷地溜进他的屋子,心跳得厉害。一开始,我们上网聊了会儿天,说了几句“这里怎么都是白痴”,就大摇大摆地出来了。G还弹了一会儿琴,然后他说,我们去洗澡吧。一……起……洗?那怎么不可以。他说。我们蹑手蹑脚地来到浴室,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家的厨房是和浴室连在一起的。我们互相背对着对方脱下衣服,然后转过身以后只敢看对方的脸。水有些时断时续,G说平房里的水都这样。洗了一会儿,他温柔地说:“我帮你涂浴液吧。”一股从来没有有过的激动心情驱使我转过身看着他瘦并且孩子般的身体,互相搂抱在一起。

  回到床上时我们开始小声地聊天,看漫画,我放上一盘Cure,适合在夜里听充满幻想与质感的音乐,温暖的音乐,适合这样的春天的夜晚,这样的一刻值千金。

  我们静静地躺着,抚摸着对方的手。他轻轻地吻我的眼睛和嘴唇。

  “我想……我想要你……”

  “嗯,你说什么?……成啊。”我不在意地说。

  “我,想要你,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地说。

  我一下子愣住了。一个人的?他的?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属于”谁,任何一个人都不行。

  于是我艰难地,结结巴巴地把我真实的想法告诉了他,他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我。

  我们把闹钟时间订在凌晨四点半。这样可以趁G的父母没醒之前悄悄地溜出去。其实我们睡时就已经快到二点了。

  清晨,他静静地抚摸着我年轻而光滑的身体,脊背,天真的脸,绿色的秀发和脚。我装着还没醒,安静地躺着。我觉得非常非常幸福。然后我醒了,我们溜出门去。薄雾笼罩着凌晨的北京,北京还没有醒。

  我们来到长安商场的街心花园等麦当劳开门。“今天咱们去商场吧,你不是喜欢粉红色的胭脂吗?我给你买。”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钱是他从中午的饭费里省下来的。

  我们拉着手走进华联商厦,觉得每一个人都是那么顺眼,那么和善。我们照例走到CK香水柜台旁,与以往不同的是我们这次是拉着手进的。“嗨,我……我们现在挺好的。”我高兴地对那个售货员小姐说,她笑意盎然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们。“是这样,我们已经陷入爱河。”我面色通红地说。

  “哦,陷入爱河?恭喜你们了,既然已经陷入爱河可得多喷点儿香水。”她说着,拿着CK的瓶子给我们喷了好多香水。

  卑鄙小人

  I’m practicing love leaning to hold but too young to know everything goes

  The name of the game is annihilation some life ended to begin

  Love always ages Forever is just now.

  ——Cavesluts

  我们在第三次一起去他家的时候被G的父母逮到了。

  星期六中午G约我去他家排练,他爸他妈都在。他们见到我的绿头发先是诧异,问我父母管吗?我说我喜欢这种颜色的头发。他爸还说他也挺喜欢音乐的,不过是通俗音乐。G的母亲徐娟说她喜欢高雅音乐。她每天早上都起来练嗓子。据G说正是由于杨海涛和徐娟共同的音乐爱好让他们分别在离异后走到了一起。

  那天排练结束我们一起离开他家时,徐娟正站在门口。她的眼神粘乎乎地腻在我脸上,让我突然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对劲和不愉快。她身上带着在四合院生活长大的女人们共有的特点——精明和狭隘。还有目光短浅及一股子不吝劲儿。我从第一眼就不喜欢她。总觉得她是一个极为纠缠的危险人物。

  有一句话叫:当你感到不对的时候,有些事情已经不对了。当时我就有这种感觉。我觉得总得有那么一天,我会和她打起来。

  那时正是下午。我们正处心积虑地想该怎么从他们家溜出去。G几次出去看都说他妈正坐在门口呢。我们有点没辙,不知道该不该从窗户上跳出去。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我们都有点儿着急。

  “G,去帮我买份晚报还有半斤馒头。”他妈从客厅喊他。

  我紧张地拉住他的手说:“怎么办呀?万一在你出去的时候你妈进来了……我可只有你了……”

  “没事的。她要进来你就拿我那把吉它砸她。”G对我笑笑,意在打消我的疑虑。但我仍然忧心忡忡,心神不宁。“你妈该不会特意把你支出去吧?”事实证明确实是这样的。当我们在屋里商量逃走的计策时他妈也许已经胜券在握,早已经对后来发生的一切胸有成竹,发誓要给我个好看。她的针对对象不是她的儿子,而是素昧平生的我,这一切都成为我最后不肯原谅她的证据。

  G出去之前轻轻地拉上了门。我坐在床的一角看书。然后就听见了门被拉开的声音。

  当我和徐娟的目光相对上时,我俩都有点脸色苍白。“这儿果然有人!”她冷笑着说,“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一声不吭,只是看着她。杨海涛也走进来,看了我一眼又踱回他的房间了。

  “到这屋来吧,怎么,还舍不得啊。”徐娟冷嘲热讽道。

  我面色苍白得像死人,怎奈一句话也讲不出口。

  G跑着回来,“晚报……”然后手一松,搞笑地把馒头滚到了地上。

  他低着头乖乖地走进来,杨海涛走过去把门带上。

  “说吧,你们俩个怎么回事?”

  G什么也不说,只是站着,叫他坐也不坐。

  我倒很快镇定下来,直用眼睛看他,可他总盯着地,仿佛要在那儿盯出一块雕像来,怎么也不抬起头。

  “你怎么会在我们家,嘉芙,林嘉芙,阿姨没记错吧?”

  “没有。”我看着眼前这个留童花头的女人。从此以后我憎恶所有四十以后还留童花头还在头上扎一条红发带的女人。

  “你什么时候就来我们家了?我怎么没见你进来?刚才我们吃饭时你怎么不出来啊?阿姨家欢迎学生,G的同学,那些女孩,都有来过的,赶上吃饭还一起吃饭。你要没做什么亏心事怎么刚才我们吃饭时你就不出来打声招呼呢?光明正大的,多好,你是来玩来了。你是昨天中午就在了吧?”

  “你知道十八岁以下未成年人不经过父母允许不能在外留宿吗?”

  我知道这是北京市新颁布的一项规定,《北京晚报》上前几天还登了。

  果然她开始翻箱倒柜找那张印有法律条文的北京晚报。还真让她找着了,然后她把那张报纸扯到我面前,“你看看,报纸都登了。”

  “你俩什么关系啊?”杨海涛开口了。

  “我爱她。”G说。

  杨海涛徐娟两口子觉得“爱”只是小孩儿玩的玩具。

  “我说呢,我说怎么这一阵儿G老回来这么晚,原来是为了见你啊!以前他放了学都立刻回家,从来不在外面耽搁。不行,阿姨要给你家长打电话。给,先写一份保证书,把昨天的事明明白白地写下来,昨儿的事算我们家G的,以后的我们概不承认,你要是出了事也别赖我们。再写下你父母的电话,我要跟他们谈一谈。”徐娟在我身边走来走去。

  “不。”我愤怒得无以复加。

  “那我就打110报警了,你是私闯民宅。你写不写?”她拿起电话问我。一秒钟之内就注定我今生我恨透了她。

  “不,我不写。”我们僵持着。

  “算了,那让我们看看你学生证吧。”我走到G的屋子,把我书包拿过来,递给他们,他们仔细地看了一遍,又递给我。

  “告儿你啊,本来我今天不想这样的,我觉得你早点溜溜儿走了得了,一个大姑娘,偏不,就得等我找上门儿来,……”

  “行,今天的事就这样了,以后我们家还欢迎你来,提前打个招呼就行了。你也不用太担心。”

  “一会儿,我还能叫G送我出去吗?我想跟他聊会儿。”我巴巴地说。

  “好吧。快点回来。”杨海涛说。

  “走,我跟你说点事儿。”徐娟拖着我走到厨房门口。

  “哎呦,姑娘哟,你是傻哟,G一个男生能为你负什么责哟,他懂什么呀,这要是出了事儿,你……他能干什么呀,便宜还不都叫男人给占了。不瞒你说,阿姨前两天刚做了一个子宫的手术,把我疼的……”她掐着我的肩,苦口婆心,“你要是怀孕了可怎么办呀?!一个大姑娘的,也不能把孩子生下来,唉,你还没事,这要是你妈知道了,气也该气死了,……”

  回到屋,杨海涛也像刚跟G说过什么。

  “我能走了吗?”我问他们。

  “可以了,走吧,走吧,我们原来也不是想留你。”

  “吃点儿吗?”杨海涛问我。

  “不用了。”我说,“G……”

  我们一齐走出他们家的四合院,我默默地推着我的自行车,不知为什么我们之间没有那种同仇敌忾的感觉。

  我们推车到路边的长椅上坐着。

  “没事儿。没事儿。”我不住地安慰G,他忽然流下泪来。

  “你怎么了?”我问。

  “没怎么。”

  我们彼此都有一种寒冷和惆怅的感觉。好像我今天一走,我们就再也见不着了。我问他在他妈叫我跟她去厨房时杨海涛跟他说什么了。

  “他说叫我小心点别染上什么病。”

  没看出来呀,这人太阴了。决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恨你们

  在G家发生的那件事的阴影一直留在我们的心里。后来我越想越不明白,当时G的举动更像一个吓破了胆的胆小鬼而不像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更何况他还听摇滚,还常自诩什么朋克精神。这简直和他的追求相违背。

  我又把头发染成了红色。G陪我去五道口染的。其实本来我打算染粉色,理发店里的那个男人建议我染成红色,他说前几天这儿刚给一个男孩染了一个红头发,特好看。我说好吧,我也染一个试试吧。结果证明我对我新染的头发非常满意。红色很适合我的脸色,也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我们又去了G家睡觉。很简单,每次去看摇滚演出,我们都会玩得很晚,除了他家我们没有地方去。现在是清晨四点钟,我们已经穿好衣服准备走了。徐娟杨海涛的屋里好像没有什么动静。

  “G,过来一下。”

  我们听到一声拖着调子的,恐怖到底的女声。G的脑袋一下子就耷拉下来了,我们相互对视了一眼,他一声不吭地走出门外。然后就是寂静一片。有半分钟的功夫吧,G带着他妈走进来。我看着他俩。

  徐娟看见我的红头发愣了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呀,G?”她不看我,先问G。G欠了谁似的低着头不说话,我一见他那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们……我们一会儿还排练去呢。”G哼哼唧唧地说。

  “你别说了!”我对G吼道。

  “我一定要杀了你们!我恨你们!”我咬牙切齿地看着那个女人说。她像一下子触了电一样惊呆了。

  “你干嘛恨我们?”

  “你们自己知道!”我大嚷道,她的脸上流露出一股复杂的神色。像已经被我揭穿了什么。

  “徐娟,过来吧。过来。”

  在我和徐娟说话的期间,G的爸爸是一直在叫她过去。而徐娟偏偏不去,她要维护她女主人的形象和尊严。

  “你们走吧。”杨海涛走过来对我们挥了挥手。

  “哼!咱们走着瞧!”我落下一句话从徐娟和杨海涛的身边走过去,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清晨的天凉飕飕的。我一边走一边骂:“傻B!傻B!”G在一边默默无语。清晨的阳光射在我红色的头发上,让我感到一丝安慰和自己拥有强大的力量。

  走到车站。他说等车吧。其实我并不太想坐车,因为我实在太愤怒了。我对G的息事宁人不闻不问的态度也感到奇怪不解。我拿出烟问他:“抽吗?”

  他接过一支香烟,点燃它。

  G说真没想到你们会冲突起来。“你没想到的事儿多了。”我冷笑着地对他说。(未完待续)

  沙石俱乐部

  我没想到那天罗熹会给我打电话。我对他的印象是天秤座男孩、粉红色的头发、说话怪里怪气。他总是在笑。很瘦。

  那天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一个略带夸张的男孩的声音说:“您好,我找春树。”

  我听出他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是谁!”“我是谁呀?”那边挺有兴致地问。“罗熹!”“是我。”他在那边笑。不是那种爽朗的笑,而是很孩子气怪异的笑。我受他的感染,也笑起来。

  我们一直在瞎聊,他时常孩子气地笑。于是我们也就不知道说了什么就扯到他女朋友的话题上。我问他:“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现在没有。”

  “为什么,分手了?”

  “她走了,她不要我了,回国了。”

  “外国人?”

  “中国人。去澳大利亚移居的。”

  “噢。”

  “没事儿,再找。”我安慰着他。

  “找不着啊。”他说。

  “不会吧?”我有些惊讶。

  “我想找一个红头发的。”他嘻嘻笑道。我这才想到,自己染着红色的头发。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甚至有关性的话题。我问了他一些问题,他一一回答。

  我妈催我挂电话。于是我挂了电话,说好一会儿再给他打过去。

  “所有给我打电话问这个的女孩最后都跟我上床了。”他说。

  “是吗?”

  “一直有人打电话问我这个问题,……最后就让我给……亲自证明了。”

  “也许这次是个例外。”

  他在电话里一再暗示我和他好。我没办法,只好约他出来谈一谈。我们约在城乡门口见。那天天气有些闷热,我到时看见他已经来了,我发现他上次的粉红色头发已经变成了极浅的金色。

  “嗨。”我向他打招呼。

  “来啦?”

  “啊。”

  “我们去哪儿啊?”

  “就往前走走吧。”我说。

  我们向前走,路人纷纷看我们,不仅是因为我红色他金色的头发。我在去城乡的路上,还碰到一个熟人。她喊我的名字“嘉芙!”然后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红色的头发,“嘉芙,你现在就这样!”

  我知道她的惊讶和不解。那个人是我的邻居,孩子和我一样大,以前还是一个小学、初中的,她常常教导那个男孩向我学习,她一直觉得我乖、学习好,可从没想到某一天我也会变得这么“叛逆”。偶像突然倒塌了?哈!

  “咱们去玉渊潭玩吧。”我跟罗熹说。

  “好吧。”

  我们向前走着,不时地聊两句什么。我们从公园的铁栅栏上翻过去,踏着草走进去就是八一湖。

  “哎,那个看门的人怎么也不拦着咱们啊?”我说。

  “不知道。”

  我们沿着河边的水泥地坐下。

  “我瘦吧?”他对我说,“我不爱吃肉,吃肉不可能这么白。”他笑嘻嘻地看着他的小细胳膊,又笑嘻嘻地看了我一眼。我看着自己被晒黑了的胳膊,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每天吃什么?这么瘦?”

  “我每天下午才起床,起来后就买一瓶统一冰红茶和四个‘多纳高’。晚上可能再吃一点吧。我吃饭不多。”

  “我挺喜欢××的。”我有点不着调地说。

  “哦,他从95、96年那会儿就开始吃药了吧,总是傻乎乎的,原来他有点胖,现在变瘦了。”

  “××,他很坏,每回都带回不同的女孩子。”

  “没事啊,多好玩啊。”我应着。

  罗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在河边风有点大,显得有点冷。“这儿挺冷的。”我说。

  “是,夏天去公园的河边感觉挺好的,比外边能凉快两三度呢!”

  “咱们走吧。”

  我们出去。在翻栏杆时我拉住他的手,他说:“不用吧?没必要吧?有点儿过了。”

  我笑了一下。

  这都什么呀!

  后来我们去商场里的走廊里呆着。那里既不冷也不热,少有人穿行,适合谈话和聊天。

  他拿我的电话本玩着,在上面随便写着:

  Lagwagon

  NOFX

  PunX

  Ska core

  Hardcore

  Ska sucks

  Maybe I hate you…like you?Sex

  “我想和你发生关系”他说。

  我没想到他这么直接。

  “我们一会儿可以坐车到我们家去玩,你今天晚上可以住在我家里。”

  “你妈不管你啊?”

  “不管。我老带女孩到家里去。”

  “那挺好的。不过,……我不能去。”我发现自己的心在跳,但我只能说“我不能去。”

  我揽住他的肩膀,安慰他说:“没关系的,也许以后可以。”

  “不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今天不行?”他倔强地低下头。

  “今天不行。”我重复着,咽了一口唾沫。

  “Why?”

  “因为,因为,……我爱G,我爱他,没有人能分开我们。我不想和另外一个人。”我有些费力地解释着,“也许我们不是最合适的,你以后会找到你真正爱的人。”

  “可你不应该伤害我。我要证明我比他强。”

  没办法,你只是希望和一个聊得来的人睡一觉,而我……咳,其实我对这个也无所谓,但是一想到这件事会牵扯到G,我就没法再说什么了。我发现我已经想不起来我曾经爱过谁,那些人的面目已经模糊了。

  “其实我认为理想中的性爱关系应该像美国一些俱乐部,比如‘沙石’一样,大家本着共有的精神,每个人都是自由的,包括基本层次的真实、身体上的裸露及开放的关系,只要不攻击他人,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人。毫不保留,毫不遮掩。我说的振口有词,仿佛多老道。其实连自己都心虚。”

  “那你这种女孩挺少见的。在中国尤其少。”

  他在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我只是在问自己,为什么不能,是啊,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整个事情充满了矛盾,一方面我好像是个极力提倡性解放反对性专有的人,一方面我又对G和罗熹的态度虚伪,按我的逻辑,我应该这就和罗嘉走,跳上床“坪坪碰碰”大干一番,这样才正确,才是享受生活的正确态度。因为我并不觉得公开和另一个人的肉体上的不贞会影响感情,反而会让我们有新层次的亲密。

  “谁说我们没有感情?一个喜欢我的女孩,抱着我,安慰我……”他伸出手揽住我的肩膀。我们固执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我们走吗?”他说。

  他是个要面子的人,看得出我的拒绝有点儿伤害他的自尊。

  承诺

  我打电话告诉G这件事。他说要来看我。我们坐在公主坟地铁站附近的椅子上。晚来天欲雨,天有些凉了。G告诉我他有点感冒。我不停地解释说因为我们有约定在先,所以我没有和罗熹走。说实话我对G的承诺让我确实有些后悔,我想我应该喜欢每个人。我不想束缚自己。而G对我的这些逻辑不屑一顾。他觉得我不理解什么叫真正的爱情。可我就是喜欢这样。我觉得应该自由,拒绝或者不理根本就是没用的,人是自由的。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造成我现在的观念,但我想无论是什么造成的,都有一定的理由。我无法解释什么。我一再地向G重申了我对他的爱情。

  “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在我的印象里,天空是惨白色的。我是指在我四岁以前,那时候很小,不用上学和幼稚园的时候,下午,他们(父母)在里屋睡觉,我一个人坐在外屋玩插的玩具,四周传来鸽子咕咕的叫声,我讨厌这样的下午,让人感到无比压抑——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平房的那种鸽子的咕咕声,屋里又湿又潮又暗,让人感到绝望、冷漠和机械,不过当时还不知死,所以只是压抑的感觉。那时我很羡慕一个同学,他的玩具总是很多,很先进,很好玩。那时的压岁钱总是很有限,拿到以后就去买一些小小的拼插玩具。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打针,打针,总是在感染。”

  你看天边的烟花,其实我也喜欢烟花,真正的烟花,在没有戴眼镜的时候,就觉得烟花像被水浸过一样。

  许多人像涨潮一样朝一个地方走过,赶最后一班地铁。

  G有些伤感地接着说道:“那时候的美食就是干脆面,干脆面加一瓶五毛钱的汽水。”

  他的伤感无奈和孤独不美好的童年感染了我。我抱住他:“我不会和别人怎么样的。”

  他心满意足地走了。

  一个懦夫

  我又去了一家时尚类杂志当记者。是本新生的杂志,正在做第一期,市面上还没有卖的。他们找的我,说看了我写的东西觉得还行。G陪我去杂志社的那天我穿着绿色紧身匡威T恤衫和红色的短裙,还有一双粉红色的匡威鞋,“怎么跟初中生似的。春树好年轻啊。”我们的编辑部主任A小姐羡慕有加地对我说。

  我首先接触到另一个几乎和我同龄的编辑露易丝。在周一的例会上她穿了一件粉红色飘逸的长裙,映得脸色也红红粉粉,无限风流。说实话那件连衣裙过于艳丽,但穿在她身上就是好看,可能她比较适合奢华一点儿的气质。她正在写一本书,可能再过几个月就快要出了。

  “你俩挺可爱的。我喜欢你们。”她对我和G说。

  杂志社在宣武区,我不用天天坐班,只要一个礼拜去三天去行。

  平时G上课的时候,我们每天中午都打电话,下午我去他的学校等他放学一起去逛商场去玩。他有一个教生物的班主任,G说那个人很烦,老让他好好学习什么的。

  “你发现了吗?有些水果味的东西,做得比原味好吃,有些水果味的东西,就不如原来的鲜水果好吃。”

  “比如?”

  “比如草莓。草莓味的冰淇淋就比原味的草莓好吃,原来的太酸。再比如樱桃。樱桃就不如原来的好吃。带一点苦味。”

  “是,原来樱桃有一种那样的独特滋味儿没有了。太模仿了。只是很相近樱桃的味道。”

  我不喜欢这喧嚣的一路,但是很喜欢他们学校对面的树和楼房。看上去很清凉。傍晚时会有人喊着卖晚报,那略带口音的“晚报!”酷似“My hardcore?”我经常模仿他们的口音喊:“My hardcore?”

  这多像一个无边无沿的假期。在这段时间内做什么事都没有人管。做什么事都可以,可以疯狂地玩,唱歌,夜不归宿,只是传统的力量还在隐隐地拉扯着我。我也在暗暗地自我反抗。

  G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就在我对徐娟说“总有一天我要杀了她”的当天晚上徐娟就搬回自己的娘家去了。她害怕。杨海涛还问G我认不认识黑社会的人。G说我只认识一些乐队的人。但这也够他们心惊胆战的了,现在玩乐队的人就跟半个流氓没区别,身体素质不容忽视。我们也不是酒色淘空呀。总之朋克万岁!该死的Fucking态度万岁!

  一天我说我想见见G的班主任。他说好吧。他把我带进他的学校里。正是下课放学的时候,许多学生正在兴高采烈地往校门外冲。我们逆流而进,他们的教学楼看上去比较古老,楼道里黑乎乎的,但就是比职高的气氛要感觉好。普高有一种比较“健康”的学习生活。G说他的班主任在办公室里等着他。进去时我有点紧张,毕竟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进学校和老师的办公室了。

  G的化学班主任黑黑瘦瘦的,可能是从北京某个二流大学毕业后留京任教的。不知道他的老家在哪个山区。G说他的班主任还没有对象,可能女的觉得他没钱。平时他也住在他的办公室兼宿舍里,一床颜色花里胡哨的被子说明了他的某种窘境。化学班主任见自己的学生带进一个陌生女生愣了一下,然后立刻就恍然大悟:哦,这就是他们家长说过的去G家睡觉的难缠女生。

  我忘了那天我、G、还有他那位班主任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总之说着说着我和G的手就拉在一起了。我要说的是那段时间里我们是真的“好”,是那种书上写的,电影上演的,诗歌里咏的,而我从来没有经历过以前的只配叫做“FUCK”关系的怎么做都不过分的浓情蜜意。总之,爱情这个神奇的魔药把所有没劲的地方都点化成我们的人间乐土。就是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我们也必须要拉着手。我们无法控制自己。我们就是在笑。在含情脉脉地对视。

  化学班主任后来有点儿看不下去了。我毕竟是老师,你们在我面前最好克制一下嘛。我觉得这老师也挺无辜的。

  那天我又急了。我冲出办公室,G还留在办公室里,我在学校门口呆着等他。五分钟都过去了,他还没有出来。我又进去找他。只见他背着包还在对班主任话别呢。我冲楼上嚷:你到底走不走啊?你不走我可走了!他匆匆忙忙地转过身,“你跟G的家长说,就说是我说的:他们是傻逼!”我对他的班主任说。

  “对不起,我不能这么转达。”

  “好吧。不过我确实觉得他们是傻逼!”

  在漫长的假期里我也曾试着去学一下德语。之所以没有选择法语或意大利语是因为我觉得德国更加冷僻和坚定一些。莱茵河悠远流长,那是个适合思考的国家。但我妈却有点儿不乐意。她说学德语有什么用,典型的目光短浅。我死求活求她也没有同意为我的德语班付学费,我被弄得沮丧无比,我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上过任何一个补习班或学习班,因为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想让她知道,学习是一种权力而非赏赐。我不想付出全部努力和心血去争取那本来就应该属于我的,我宁可牺牲我的未来也要让他们知道他们错了。那好吧,咱们耗着吧,对我的前途我一点儿也不在意。

  G陪我去原来的学校。我的红发现在洗得有点儿褪色。我们蹲在学校外边的路边抽着烟,学生都还没放学,有几个学生进进出出倒垃圾。都穿着白色的衬衫黑色的西裤。打着领带。无比熟悉。我冷眼观望,觉得这半年来我发生了许多变化,而他们则还是那样,没长。我们没进去,因为我突然有点兴趣索然。本来我是想看看原来的同学的,和她们聊聊,现在看这个样子好像没有聊的理由。我们骑车离开了那里。我回家把头发染成了黑色。

  我妈有一天去了西×中学,告诉了我两个差点让我气炸了的消息。第一是学校说不能让我上高三,要上就得重上高二;第二是G的父母去过我们学校。说这儿有一个叫林嘉芙的学生吗?她老缠着我儿子,还非要到我们家去住,头发染得又绿又红,你们学校到底还管不管啊?一问时间,赶情儿是我第一次被他们逮着他们就告到了学校。我听着我妈说这些,顿时脸臊得直红,又羞又愧,当即就想拿把刀找那两个泼皮拼命去。我妈拦着我,说这两人胡搅蛮缠,我什么时候惹上他们了,我又哭又闹,满身发热。

  我跑到卫生间,哭泣着,抱紧自己的头,心想怎么会这样,这一切怎么会这样。我的眼泪一阵一阵掉下来,简直是怒不可遏:我一定要杀了她!我他妈一定要去杀了她!

  A小姐给了我一个律师的电话,我向他问了一下,那个律师说最好别理他们就行了,这件事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小川也知道了这件事,他说如果他的父母要这么着,他说会跟他们急。我给G打电话,三言两句讲明事情缘由,让他跟他父母表明态度,他拖着声音懒洋洋地说:“成。”

  “分手!别在一块了!他们欺负我都欺负到学校里来了!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好,回去告诉你爸妈,就说这下遂了他们的意了,咱俩不在一起了!”我只觉得浑身的血突突地往外冒,眼泪直淌下来。

  “你不是说真的吧?”那边半天只来了这一句。

  我两眼盯着窗外,绿色的草坪,巨大的楼房的阴影和发白的阳光,让我头晕目眩。

  那段时间我的情绪就像干柴烈火,一急就会着起火来。我真想拿菜刀去砍死那两个家伙。我还没见过什么人被杀,也还没杀过什么人,我觉得已经表现了极大的自制力。而G不温不火息事宁人的态度更加重了我的愤怒和不安,无数个夜晚和白天都在折磨着我。有时候电话铃在半夜突然响起来我都会立刻被惊醒,心跳不止。我怕这是G父母的电话,是的,他们找上门来了,他们给我的父母打电话了,我们的事就要败露了。是的,我受到了伤害,而我却无能为力。

  又一个懦夫

  清晨很凉。

  早上在杂志社外面看见了露易丝,戴着一幅蓝色太阳镜,欢欣的样子,也难怪她!我和她不一样!她有开明的父母,有钱的男朋友,还有天秤座悦人而又淡漠的左右逢源。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通了重新上学。哪怕再上一遍高二。可能是在逃避什么。我跟我妈说我要重新上学。我给几乎所有的朋友打电话说我可能有回去继续上学,他们众口一辞无一例外地都说“好”。还说我早就应该上学了,这样能多学点东西,起码能拿到文凭,以后再考成人高考或高职也好有个保障。

  我给小海打电话,他很高兴我做这样的决定。“我觉得还是应该上学。”他说。

  惟一持反对意见的是G,他说“你在那儿能学到什么东西?你一定要想好了再决定。”他说你那么讨厌你的学校,你一定要考虑好了这件事。

  我给原来班的同学打电话告诉她们重新上学这件事。是先给谢思霓打的,可她不在家,天知道又去哪玩去了。陈旭在家,她说她考上了高职班的第一名,谢思霓和崔晓笛也考上了高职班。杜媛上的是就业班。“就她那成绩,还能上高职?”陈旭不屑地评价道。

  过了二十分钟我再给谢思霓打电话。她一下子就听出了我的声音,“嘉芙?……”

  “是我。”我说。她在电话那边不停地笑,说我终于给她打电话了。

  “我又重上学了。”

  “就知道你得再上。”

  “为什么?”我问。

  “啊?你重上了,多好啊,你在哪个班?”

  “我现在也不知道,就知道得重上高二。”

  “咳,重上就重上呗,没事儿。我又能老见着你了。”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回忆,在梦里我似乎前前后后辗转了好几所学校,但我什么也记不起来,我只能想起一个人来,“谢思霓”。除了她以外我什么也记不住。我真有点疯了,我想不起来,我想不起来,我的整个脑海只被一个人充斥着,谢思霓,谢思霓。

  离开学还有一个礼拜,我想我该平静一下了。

  我找出我的运动服、西服、领带、桌布和许多上学用的东西。

  我想我又该每天早上6:30起床了。

  “啊,在梦里……”

  我又回到了中学。这半年来真像一场梦。飘飘的,但愿真的没有浪费时间,但愿真的做了一些我想做的事情。

  想想这段时间我都做了什么有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好像失去了许多,并没有得到什么。有了CK的香水,染了头发,发了几篇文章,没有演出过,小说没有写完,被人骂过,坚强了许多,在夜晚辗转难眠,因为恐惧和复仇的怒火。迷上了吃麦当劳,发现伊都锦牌的衣服很适合我,化妆品还缺睫毛膏和护发水。

  这几天总是喜欢零零星星地下几滴雨,由于采访的关系,每每来到不熟悉的地方——要是读者您,恐怕也得熟悉!我是天生的路痴。坐在二层楼的玻璃窗前,能望到外面的树,亮着灯缓缓驶过的电车,街上恍恍惚惚朦胧的人影,我总是把钱花在快餐店的冰淇淋、买花和报纸上。在那家杂志社有时候也会上网,看“榕树下”的文章。

  桌子上摆着大捧的紫色勿忘我和一支未开便垂下她美丽的头颅的红色玫瑰。不知为什么,我从来都不会养花,头天买来第二天就会枯萎。我曾想把紫色的勿忘我用透明的指甲油贴在发卡上,但失败了。

  乐队因鼓手缺席而推掉了又一次的演出机会。

  去学校报到的上午,我穿着肥肥大大的西服白衬衫,和校服西裤,头发重新染回了黑色,脚踏一双蓝色帆布鞋,我相信无论在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只要穿着匡威帆布鞋,我的状态就会恢复到最佳。因为那种鞋确实很轻便和舒服。再次骑上西三环,我不禁有些感慨万千,这半年来我极少来这条路,就是不想触景生情。现在三环正在修路,尘土飞扬,很不方便。

  学校,离我已经非常陌生了,虽然我在梦里常常回顾,那里一切还是老样子吗?当我像半年前一样推车进校门时,王主任指着我说“这位同学,自行车推到那边去。你是新生吧?”我一见是“大老王”,气都不敢喘,哪敢回应,还巴不得他把我当成新生呢,忙做出一种温顺的样子走了过去。要知道当初我在学校时可并不乖,他们可能都知道我的大名。在校园里我还遇见了我们原来班的同学,张岩和于冬。他们有些奇怪地看着我说:“嘉芙,你又回来上学了?”我点点头苦笑着对他们说:“是啊,重上高二。”他们好像并不太惊讶,仿佛早就知道了似的说道,“噢,那就有空去我们班玩吧,我们现在在新楼三层。”

  我和妈妈一前一后走上楼,我看着周围,这里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女学生正在扫楼道,想当初我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像牛马一样,仿佛在学校的任务不是学习而是干活。我们走进政教处,那里已经聚集了一些学生和家长,也是在解决学生的事。李主任被围在中间,无暇他顾,好半天,才看见我们,拖着长音喊:“嘉芙——”我和妈妈赶紧凑过去,那个矮个女人绷着她那张脸厉声道:“今儿我特忙,没时间处理你们的事,一会儿我还要去开会,你们9月2号开学上课那天再来吧。”我走出办公室,松了一口气,至少今天不用上学了。归根到底,我还是并不想上学的。我只是没有办法。只能为了未来而牺牲现在了。“嗨,这不是嘉芙吗?嘉芙!”我抬起头,原来是我们原来班的女生A和B。她们看到我显得很高兴,“HI,嘉芙,你回来啦?现在在几班啊?是高三吗?”“不是。”我说,“是高二。现在还不知道是哪个班呢。哪个班要我谁倒霉了。”我笑着说。“得了吧,哪个班能有你才好呢!想当初你在咱们班时多好啊!你懂那么多事,比她们可强多了。”“多谢,多谢。”我说。感到一丝暖流。还是原来的同学好啊。

  9月2日早晨七点我和我妈再次来到西×中学。李主任告诉我我被分在高二(7)班,她是这么介绍的:“这可是我们年级的优秀班集体,为了照顾你才给你分到这个班的,还是公关文秘专业,这学期你可得加把油,什么迟到、旷课之类的可就得注意。”李主任严肃地说道,不时有老师进来向李主任报告工作情况。政治井老师也过来了,跟李主任说一会儿开学典礼的事,他还和以前一样熟悉,他没看见我,很快又出去了。我注意到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堆着几摞《班主任丛书》,可能是订给每个班的班主任看的吧,书皮上写着“天下最小的主任,天下最大的责任。”我苦笑了一下。

  “这校规校纪可不能再违反了,……你描眉了?”

  “我……”

  “一会儿给擦了,以后查出来就扣分儿。你先写一个保证书,填一份试读证明。我先去开个会,一会儿等我回来。”

  我默默地站着,看那份试读证明。上面写着如果该生上学期间有任何违纪学校有权开除。我认真看了一遍,在上面签上我的大名“林嘉芙”。这半年以来,我都已经快忘了我真名叫什么了。因为“林嘉芙”是和学校联系在一起,我想离得学校远一点,我不想回忆学校的痛苦往事。我妈站在窗前,看新学期的升旗仪式和新一轮儿的“国旗下的讲话”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她在想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生龙活虎,健康向上,自己家的孩子就这样呢?我不知道妈在这半年来所承受的和她和爸数次为我上学而来到学校所遭遇到的。

  我有点心酸地想着这些,写着我的试读证明:

  尊敬的李主任及校领导:

  我一定遵守学校的各种规章制度,好好学习,严守纪律,不迟到早退,争取合格毕业。如有违反,愿意接受学校处理。

  学生:林嘉芙

  2000年9月2日

  李主任带来一个年轻的女教师,说这是高二(7)班的语文老师苗青,我的新班主任。那个新班主任的头发像男生一样短,豆芽菜的体形,又瘦又小,弱不禁风的,像个幼儿园的老师。后来事实证明她也的确更适合去教幼儿园的学生。苗青一对大眼睛看着我,“林嘉芙对吧?欢迎你来到我们高二(7)班,走,咱们到我办公室去坐会儿。”我和我妈跟在她的身后出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来到职高教师办公室,有几个女老师瞟了我们一眼。我看见我原来的地理老师和英语老师,她们都没有理我,可能没有认出我来。“随便坐吧。吃几块糖吧。”苗青给我和我妈搬来两把椅子,又拿来一袋杂糖,说是有个女教师结婚给的。一看就知道她想跟我搞好关系。我对她有点抗拒。“嘉芙,听说你原来上过一个学期高二的,怎么休学的?”原来李主任还没有告诉她我曾经休学的原因,只是说我是原来学生会的“宣传部长,挺有文采的”。我还没说话,我妈就已经替我接上去了:“哦,她是因为身体……身体原因。”“怎么了?”“现在没事儿了。”我说。“哦。”她也没有多问。

  “苗老师,要是您没事儿的话,我就先走了。”我妈满脸堆笑地开口道。

  “这学期的书还买吗?”苗青抬眼看着我妈。

  “嗯,书,去年的还能使吧。”我说。

  “可能有些地方有改动,要不然就重新订一套吧。”苗青用关怀的口吻说道。

  “重订一套?……也好,万一有改动呢。”在这方面,我妈没有丝毫主见,而学校就是摆明了要多赚学生的钱。

  下一节课是语文。我们班主任的课。

  我和她一起上了楼,教室在3层。我们原来班的位置。我和她一起走进那间挂着高二(7)字样的教室,正在谈笑之间的同学立刻安静下来,看着我们。

  “我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的新同学,林嘉芙,她上过半年的高二,以前是高二(6)班的同学,下面我们欢迎新同学的到来。”

  底下响起一阵掌声。

  我走到后排,坐在一个空座位上。

  苗老师在黑板上抄课程表,这学期的课单调得要死。一切课只有语文、数学、英语、政治、财会(新课)、自习、班会、秘书、插花(新课)、计算机、中文、体育、书法和每天的技能课。没有历史没有地理没有哲学没有音乐没有生物没有物理没有化学。

  下课以后立刻有人围上来问我为什么今年没上高三。我告诉她们是因为原本我计划出国读书,只是签证没下来,耽误了时间,所有只好重上高二。我还说能分到你们这个优秀班集体里我真是荣幸,以后绝对不会给你们抹黑云云……看得出她们都相信了,甚至还有点羡慕我(要是没拒签我就出国了),也许是我夸她们“优秀班集体”让她们高兴。

  我原本就没打算说真话。这帮弱智,骗他们还不是白骗。

  班里的男生变本加厉得少,只有2个。其中一个是班长,一个是体育委员,班长叫何宇,体育委员叫赵一楠。他们的名字我过了好几天才弄清楚。坐在我左边的是一个有点胖的内向女孩,戴眼镜,有点不正常的白。她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告诉我她叫王慧。

  有三个女生主动和我交朋友。活泼的纪雪莹、像洋娃娃一样娇弱没有主见的王紫淇(乍一看有点儿谢思霓的范儿)和没什么特点的宋蕾。我发现这个班的同学无论从长相到智商都比我们原来班的同学差了一个档次。她们平常爱逛的是“金五星”和“天成”,最爱跟我说的就是“嘉芙,你猜我这书包多么钱买的?”我瞟一眼:“五十?”对方得意地抖包袱:“不对,二十。”过几天,“嘉芙,你猜我这个铅笔盒多么钱?”我再瞟一眼:“二十?”对方更加得意地抖包袱:“不对,五块!”如果我这会儿要是再锦上添花地问一句“哪儿买的呀?”就真的皆大欢喜了——答案不外乎三个:金五星、天成、万通。有几个稍微时髦点儿的就听HOT,什么书报杂志统统不看。我想起当初我们班里大片大片地流传《当代歌坛》、《瑞丽》(虽然也不怎么上台面)我就……我就痛心我就。更别提崔晓笛还老买《南方周末》和《北京青年报》了。我,我怎么沦落到这样一个一穷二白的班里了。

  中午我带着饭盒和大家一起排队去食堂打饭。杜媛依然穿着西服站在食堂门口维持纪律。她现在应该在上高三。我听到有高二的男生在议论说杜媛是“校花”。奇怪,以前我们年级的男生从来没说过杜媛是校花。同年级的女生都说她很“骚”。我路过杜媛身边时她看着我,淡淡地打了声招呼,“哟,嘉芙,是你。”我说:“嗨。”她还是那么招人,腿好像更细了。眉毛描得很细,头发遮着半个脸。

  我和纪雪莹、王紫淇和宋蕾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别人也凑成一对一对地吃饭。只有王慧一个人低着头在她的桌子上孤独地吃着。我问纪雪莹,她小声地告诉我没人愿意和王慧一起吃饭。她有点怪。平常不怎么说话。纪雪莹笑嘻嘻地说。

  午休时我一个人到楼下看橱窗里的三好学生、优秀班集体照片和专业技能展览,看到杜媛和王主任李主任的合影,她穿着整洁的白衬衫,笑颜如花,青春无比。底下还有个人资料简介“杜媛,学生会文艺部部长,平时积极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为校争光”什么的,天知道她什么时候混得这么牛了。我就知道她不一般。

  下午有两节计算机课,我原来最讨厌的一种课。因为我五笔字型打得慢,还因为我讨厌那冷冰冰的机器。现在这个老师教得还可以,总之比原来王老师教得好多了。现在王老师在家歇产假,要是她现在在学校我见到她相互就太尴尬了。我打算好好学习。

  回家以后收到苇子给我寄来的包裹,打开一看是一本绿色封皮的《波德莱尔诗集》。我想起我们通信的时光,那首《邀游》,“好孩子,我的妹妹,想想多甜美,到那里跟你住在一起!幸福的相爱,相爱到老死,在你同样的国土里!那里只有优美、秩序、豪华、宁静和欢乐……”

  在黄色的天空中

  那天放学看到一个染发的少年背着滑板走在路上,万一是我认识的人呢,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放慢了速度,当我回头时他也正在看我。我,我接触到了他的目光,是一个日本人,细腻的肤色和黑色的眼线,一瞬间我想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举动,但还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就这么骑车走了,只留下闻到的一阵冷洌冰辣的香水味。奇怪,好像许多的演出Party上常常会闻到这种味道的香水,是什么牌子的呢?不知道……

  我们的鼓手走了。消失了,消失在远方。在现实和理想之间,他选择了现实。这是他的性格,也许他是对的。但这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选择。没有什么错,因为他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重新上学的这几天过得真慢,教我们的老师都特别没劲,中规中矩,连让我有兴趣一点儿的老师也没有。苗青教语文,唉,她教语文,语文算是被她糟蹋了,从小到大上过几千节语文课我还没有上过这么乏味的语文课呢!每节课先读生词,还得把书举着读,不举着不成。原来教过我的所有的文科老师都同意让我在她们的课上做别的事,看小说写日记什么的,因为她们知道我已经提前学过了那些知识,而且考试经常考第一,我以为这次苗青也能看出我语文的天分从而对我宽松一些,哪知我第一次上课时刚把一本杂志拿在课桌底下看时就发现她在用眼神频频地瞟我,然后就说希望大家上什么课做什么事,别违反课堂纪律……弄得我悻悻的。从此之后不对她报任何希望。我就知道她是个特别死板的人,根本不欣赏我。才来几天我就发现苗青和班长何宇之间不寻常。何宇不但是苗青的左右手,而且私底下也和苗青很合得来。这个“优秀班集体”在西×中学可谓是名副其实,班里的规矩多得不能再多了,每个礼拜的日常行为学分高二(7)班总是一分不扣,排名第一,令人振奋。大家简直宁愿整天只呆在座位上活动以便不扣分。而高二(7)班的学生如此听话如此好管就绝对有何宇大大的功劳。事实上班里有领导权发言权的也只有两个人而已——苗青和何宇。这个班和我原来上过的高二(6)班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这里度日如年有点儿夸张,度月如年可就不夸张了。弄得我很怀念高一的时候,如果当时我再多忍耐一下……不!如果我能那样,我也就不是我了。

  需要说明的是这次开学我又赶上了西×中学每学期一次时间为期一个月的训练。这件事也激化了我彻底死心坚决退学的决心。

  “从此以后天天7:15到校,值日生7:10分到。到楼下练队。”

  我听了简直头晕眼花。

  但我还是给她们面子的,我天天7:15准点儿到校,不早一秒不晚一秒,然后就老老实实地跟着队伍到楼下练队。创下自上学以来的全勤记录。李主任每次查早读看到我正在认真读书也应该感到很欣慰吧。这学期她还管高二,我应该是最让她头疼操心的学生了,虽然我并不想给她找麻烦。

  苗青居然还不满意。我想她是以前没有听过我的难缠。亦或是她太自信了。我以前都是7:45到校。她讨厌我的踩着点儿进班。尽管我没有什么错。也不会给高二(7)班扣分。

  她惯做的是在早读上指桑骂槐。虽然整个班都知道是在说我她也绝不点出那个初来乍到的小骚蹄子姓甚名谁。

  班里甚至不允许带课外书。自习课上也不能趴桌子睡觉。不能写信。不能看杂志。何宇会一遍一遍下座位巡逻。简直耸人听闻。几天以后苗青找我谈话让我不要穿红色、粉红色、黄色的鞋,学校只让穿黑、白、蓝和素色的鞋。其实我们原来班就不管的,现在在我脑子里晃的还是当年袁玲子和路莎天天穿着的那两双耀眼的名牌红色韩国鞋。摊上一个这样的学校我就不说什么了,又遇着一“水至清则无鱼”的班。

  相对比后我觉着现在的生活完全是绝望。简直前途就是一片曲折。

  王慧主动在课上给我写了一张纸条:

  “和你聊聊。

  你上次说你写稿子去采访几个玩车的,我当时就想起了我初中同学一个男孩,他也玩车。你说没有长得好的,我觉得他长的还不错。他说别人练车都是从好车练起,可他是从一辆大破车练起的。车一颠就要散架了似的。他练车经历还挺艰难的。在班会上他还给我们表演过车技。你看了那么多男孩玩车,气势一定很庞大吧?

  还在,我觉得你比我活得充实多了,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乐队,可你还总是说无聊,活在世上真无聊。这么悲观。我知道你是对这个学校……有看法,毕竟我也有同感。除了这些,外面还有很多好的事物,你说对吧?就像你的乐队,离开了学校你就是一个自由的人了,在这里确实我也觉得很无聊,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我写了回条给她。以后每天每节课上我们几乎都传条。有一天王慧用了一个还没有用的、新的作业本对我说以后我们就用这个本聊天吧。以后的每天中午我都陪着她吃饭,她再也不会孤独了。她免体,每回上体育课时我就和纪雪莹、王紫淇、宋蕾一起呆着。她则蹲在操场某个阴暗的角落里,拿木棍划拉地。

  我采访的那个玩车的男孩今年十八岁,他把他的车看得和命一样重要。但他现在不能玩车了,原因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曾经问过,他不肯说,但一定是很严重的原因。

  我的乐队面临着许多艰难的问题,比如排练室,我们还没有排练室,还有乐队成员的问题。鼓手走了,于是主唱去打鼓,因此需要一个吉它手。

  “我觉得每个人都不容易。我学习用功又有什么办法,我挺想考大学的。现在的社会没有学历谁要你。其实我妈并不想让我考。因为我父母离异了,就我妈一人赚钱,两人花,大学的费用太高了。最后,我妈还是让我试试,我妈挺好的,我觉得我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王慧说她现在和她妈的生活挺好的,比以前幸福多了,也比以前胖了,想瘦都瘦不下来。她说她比较敏感,什么都放在心上。其实也不想太沉默,好多话不说,在社会上挺吃亏的。她问起我家住哪儿。我告诉她是万寿路。

  从和王慧的“聊天”(我们常常一天说不上三句话,但是随时用文字沟通)中知道,她和我一样大,小时候生病住院休过学,她喜欢书法。性格内向。我问她关于这个班的看法及她是怎么看待这个学校的。

  “我想考普高,没考上,是被分过来的。我也想休学,但是交钱太多了。我一点都不喜欢这学校。班上的同学我只觉得没有我初中时的好。有的我觉得比较自私。也有好的,但很少。”

  “去年(高一时)苗老师就和何宇好,我觉得都有点那种关系——这个班就这样,没办法。”

  天是湛蓝的,天高云淡,连风都是那样广阔绵长。

  秋风多好,宽广绵长,它现在吹动我的裤角。

  我游离其中,

  悲哀又美好。

  我相信我病了,而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我梦见我把徐娟给杀了,而且是在教室里,而且有人看着。G也在。我恨她,我一边用刀砍她一边骂,最后我拿菜刀砍了她脖子,她的脑袋分开了,掉下来了。我觉得挺刺激。我走过来,说:“我终于杀了她,因为我恨她,为此我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我回到我的座位上,看了G一眼,他就坐在我的左边。然后他给我鼓了掌。全班同学都鼓起掌来。我高兴地笑了。

  我一字不动地在电话里给G讲述了这件事,他并未置一词。最后他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这只是主观意愿,他的说辞并不能打消我的疑虑。

  我讨厌他的这种态度。他说:“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苦心。”总有一天会物是人非。他的苦心?什么苦心?用他没有必要的隐忍和沉默换比喧闹更恐怖的寂静和一辈子的不明不白?

  第一场秋雨下了。

  在第一场秋雨里,我想起了故乡金色的阳光,金灿灿的苞谷和金色的田野,金色的油菜花。在我的记忆里故乡充满了金色,充满了阳光和快乐。而我从小就不喜欢金色,但我却怀念那照耀过我身体的黄色。

  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找到我逝去的激情,但是我的梦想还没有实现,因此我还年轻。

  星期四早晨去上学,前方在离我很远的很远处的天边是层层幔幔的灰色、蓝色、桔红色、藕荷色,有飞机飞过。我顿时想起麦田守望者的那首歌:“暖气、阳光,天上有飞机,汽车、唱歌,都不着边际,这样好天气,一直在下雨,谁在编程序,我们的想法,像漂亮的T恤,会被风吹起……”

  我给苇子写信,我告诉他我又重新回去上学了。我说我们互相理解。爱你,在有天空和大地的地方……

  极端无聊

  星期二是我们的运动会。你可以想象,又是无聊的一天。好在可以听随身听。为了运动会上的练操比赛,我们天天7点15就得到校,那帮超人,都快疯了。

  哎,还是天天开运动会吧,起码可以吃东西,听歌,看杂志中午打饭时我不想去了,但苗老师跟同学叫我说必须打饭。

  学校的生活让我没时间练琴和写东西,但是去它的吧,不管多累我都要练琴和写作。

  又是无聊的一天。早上踩着点儿去。又被骂。运动会后作息改为每天早晨7点30到班里。我就是他妈的不明白了,为什么非得7点30之前到校,既然早读7点45开始。

  十一放假同五一放假一样没劲。

  总结一下,一号呆着,玩;二号去通县排练;三号呆着,逛西单,晚上陪一个朋友买音箱;四号,最他妈痛苦的一天,等电话,等人,晚上去方舟,嗯,白开水宋和那个叫周琪的家伙……五号,忘了干什么了;六号,排练,G万分沮丧,我也是;七号,去杂志社。

  天气变凉了,气温一下子下来了好多度。比起秋天的北京,我更喜欢冬天,索性冷个痛快。

  我未曾得到过谁却拥有无数失落,我只想回到童年却没有幸运和神。我是真正地想重返过去。转眼间,我都十七了,这么老了,再也没有激情了。我怀念十二岁的我,十一岁的我,小时候的我。我不知道哪个是真正的我。一切都变得乏味,玻璃我想念你。

  昨天有人问我什么是我梦寐以求的,我的脑海闪出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钱,好的工作,出国旅游,出名……但最后说的是“只想回到童年。”

  我做了一个特别牛B的梦。我和G站在南礼士路边的马路上,一阵风吹来,我们的车倒了,一辆汽车从我的车上开了过去,结果我们就骂他们,哪知那是辆警车,所以我们就成了通辑犯。好像当中一个小警察还爱上了我,我也迷恋上了他。嗯,梦里的感情。还梦到了我重返过去。在我们村里,我发现我的爷爷奶奶都很年轻的样子,于是我问他们,现在是几号。他们说是几月几号。我又问现在是几几年,他们说是九二年。我回到过去了!我欣喜若狂地跑进屋,看见我哥哥坐在炕上,还有另外几个亲戚。他们在吃晚饭。我过去接着我哥哥的手说:“哥,我终于又回到从前了,我现在是在梦里梦到你,我重返过去了!”我哥也闪动着激动的泪水,我们都忍着泪水不让它流出来。早晨醒了我还舍不得起床。

  总有一天我会离开你

  宝贝儿,你知道总有一天我会离开你

  到那时我们会想起现在所说的一切

  仅仅是在做出努力

  你知道总有一天我会离开你

  为什么不让我现在就离开你?

  不要受迷惑

  我接到了苇子的信。让我感动。他说我的眼睛很美。

  今天是星期五,无聊的一天终于过完了。

  我在享受的不是痛苦,而是比痛苦要可怕一百万倍一千万倍的麻木。

  悲伤的幻觉。

  彻底退学

  我想退学.我给小沈打电话。他说得很客观,不带任何倾向性。但我真想听到他发自内心对我的建议。G说你干脆别上了,在那儿能学到什么!

  选择的确很艰难,怪不得中国人死也不肯要选择,原来选择自己的命运比闭眼等死艰难多了。

  我们去找玻璃,听说他现在在上一所民办大学,周六周日回城。他不在,于是我们在他住的公安大学的校园里走了一会儿。好没有意思的学校,像一个小区,更像一所监狱或一个单位的住宿区,怎么也看不出大学的样子。也许算是安慰了一点点的是球场上还有几个青春活力打篮球的少年。

  我正在面临着选择。

  好吧,我已经做出了选择,我想有权利做这两件事:死或者自由。

  我嫉妒露易丝,为什么她有的我都没有?我一定要得到我想要的。我又给小沈打电话,他以为我做的决定是继续读书。还挺逗。原来他的倾向性意见是让我把书读完。我说什么也没用。他不会理解我的。他的冷静、理智。我越激动就会显得越发可笑、愚蠢。

  出乎我的意料,我给一位日本朋友崔晨水打电话,他说可以在他那里住。这真像是一道光明,点燃了我本以为为数不多的希望。我的心激动极了,一半是为了这个伟大而又不切实际的计划,一半是为了他的好心及善良。我对王慧说我可能要退学住在一位朋友家里,如果第二天我没有来上学就是计划成功了。我会给你寄明信片的。G好像很不放心我住那么远,但我又能住在哪里呢?他并无法帮我。那个班让我烦透了,上学没迟到还算我迟到,什么事呀。

  我对王慧说我打算退学。我会给她寄明信片的。

  我终于离家出走了。星期一清晨慌慌张张地起来,捡了几件衣服和一双新买的绿色球鞋就出门了。我还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甚至包里还有当天的课本。也许每个离家出走的人都有我这般的慌忙、紧张、不知所措,也许还有对朋友,对下一秒的恐怖,像个逃犯一样。在麦当劳的厕所里我换掉了校服,喷上CK的香水,但心跳还是好快。我看着手里这些没有用的衣服,心想是寄放在某人那里还是直接丢进垃圾箱呢?

  我发现我没办法将想的东西连起来,这让我绝望死了。

  崔晨水站在我左边,随公车的速度而晃动,G站在我右边,搂着我的腰。车里没开灯,窗外有路灯和霓虹灯射进来,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崔晨水的脸带着一种暧昧的色彩。他说起我们都认识的一个朋友说他特别好,特别爱他的女朋友,去外地演出时还在日记里写“天上有许多星星,最亮的一颗我想就是你……”崔晨水学了一遍,被他的浪漫逗得笑起来,嚷嚷着:“这哪还有点儿朋克的样子啊?”“前一阵一个女孩住在我那儿,天,那个人简直是个疯子。”他用日本味儿的普通话对我说,“那个女孩,吃药都吃疯了,有一阵儿,他的男朋友不在,她就叫上别的男孩来我这里住……她的男朋友太爱那个女孩了,他要知道了非疯了不可。”

  崔晨水把我们带到他住的小区,他的家比我想象的好一百倍,什么都有,简直舒适极了。

  第二天崔晨水和G都在六点之前离开了屋子,临走时崔说冰箱里有吃的。

  我睡到八点就醒了,再也睡不着。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百无聊赖。起床后我没忘小心地把被叠好,把床单扯平。日本人多少都有点儿洁癖,昨天我和G洗完澡后崔一个人在浴室里收拾了大半天。接受昨天的教训,我打算在借住的日子里把崔的家弄得一尘不染。

  我看了看看厨房,只有方便面和果酱。我给自己下了一包康师傅方便面又泡了一包咖啡,吃了喝了以后我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我打开电视看了会儿电视,换了很多台都没有好看的电视,特让人烦。我从厨房的玻璃向下望去,白晃晃的一片,有点眩晕。我想到楼下走走,又觉得没什么劲,我想给琦琦打个电话,但又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中午G打来一个电话。仿佛只有他的电话才能安慰我的纷乱情绪(事实上,我发现他对我并不关心,我指的是那种微妙的、心灵上的)。

  我在崔晨水的屋子里看到两台电吉它还有效果器和音箱。还有手提电脑。

  窗外阳光灿烂,我却没有温暖。这冬天的阳光,此时正照耀着我,它温柔地抚摸着窗台,我的目光柔和地凝视着它,如同每一个黑夜中走失了的夜晚,如同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在电视上看到那么绿的水,鲜艳的小金鱼游来游去,我爱,我的爱是从未降落的欢喜,泡泡糖,棉花糖,阳光,微风,动物园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纯洁的目光,逛商场,买不买都无所谓。哦,MM,我们似乎从未亲近过,我的感情于期待中蒸发升腾,触摸了善意的天空,说什么爱和不爱,我不想解释清楚,我不想说得那么明白,时光,一年只逛一次商场,我并未想要你为我买些东西,而我未得到的只配称之为失落,多希望和谁聊聊天啊,哪怕他曾经恨我,我的爱是从未停止流动的清亮的河水,我见过的最纯洁的那种,我曾在那里洗过头,不要告诉我向前看,我的爱已经在六岁时用光。整日哭泣,我不想散步,不想一个人离开,我不知道我将走到哪里,刻骨铭心的爱,巨大的山川伸出手掌接住了我,我,我,我,……

  整幢房子是那么冷,还没有来暖气,Oh,my coffen。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寒冷,一点一点碾到你的皮肤中去。让人恐惧,让人畏缩。有什么比与世隔绝更难受?我想让自己大喊大叫,想听歌,但不知道那个机器怎么开,那个录相机怎么开,效果器怎么使,不能否认,在这方面我是很白痴的。我是一个失败者,Loser。我的幸福似乎就系在一个人的身上,我的爱人,我的小Baby,拯救我的神。此时我像一个被放逐的人,充满了失落、挫折及一些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感觉。很明显,他并不能充分地体会、了解到我的心情。也许在他的心目中,我早已不是充满魅力的女神(?多可笑),而只是连自己问题都解决不好的一个失败者。一句话,他这么对我让我实在很伤心。

  我在梦的呓语中痛哭失声。

  我从不认为我是个虚无主义者。但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快乐的人。尽管我总是在笑着。有时候我觉得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好了一些。以我的敏感,我早就应该死去了。

  我想回家。

  G在晚上七点钟左右回到了屋子。G一回来就埋怨,他说车很挤,他在车上一直站了两个钟头,简直累死了。他说要不是因为我,他不会那么累……

  我对G说我要回家。“你真的想好了?”他问我。

  “是的,我不能再在这间屋子里呆着了,我快疯了。没有人和我说话,周围一丝声音也没有。”

  “那你回去以后怎么跟你的父母解释?”

  “我不知道。回去以后再说吧。”我说。

  我给崔晨水在饭桌上留了一张感谢条,就拎着书包和G出门了。只有在汽车驶离那幢房子时,我才有那么一点伤感。

  我不知道靠写作能不能养活自己。

  忧愁的女士

  我在夜里用钥匙打开门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他们都已睡了,没有人起来骂“离家出走”的我,我甚至奇怪他们为什么不知道不追究我复杂的心理活动。他们并不知道我真正的想法是多么可怕、绝望。我像一颗一直在空中飘浮的灰尘突然归落了大地一样沉沉地睡去。

  清晨我还在被窝里享受那奢侈的温暖。我想我今天不用上学。其实我并不想呆在床上,那种暧昧慵懒让人下沉。笼罩着我,我仿佛会溺死在这片柔软里。巨大的床就像一张坟墓,摇晃着进入死亡,每呆一秒钟就会陷得更深,更无以自拔。

  “明明,开门。”我被一阵短暂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我妈又在叫我的小名。

  “明明开门,我有话对你说。”那扇门岂止有千斤重?我也不想面对她那沉重的面容。

  “我一会儿去趟你的学校,你怎么打算的?我该怎么跟人家学校说?……”

  后面可能还有一些话,我没听清,也许是我从心底拒绝听。光是这几句话就足够要我的小命儿了。天知道我对站在我门外的那位忧愁的女士抱有多少难堪和愧疚。

  我总是这样,在我还没有想清楚时就已经给别人添了麻烦,生命是一场注定的悲剧,而生活的细节是大家设计好的游戏,你要么玩游戏要么选择死亡。但是我们又是多么年轻而不足以死去。如果哪一天你从噩梦中醒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他们玩这残酷而弱智的游戏,并蠢蠢欲动试图改变这一切时痛苦就已经来临了。所以大多数人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和魔王玩那永远的五子柱游戏。

  “告诉他们我不上了。过几天给我找个学习班什么的吧。”

  “可学习班学几天就完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办?”我听到隐藏在妈妈内心深处的叹息和悲伤。

  “……到时候再说吧。”

  她的脚步终于消失,“砰!”地一声,门被撞上了。她走了。

  我躺下去,忍不住看了一眼窗外,阴沉沉的,像一张淡漠的脸,典型的北京冬天的天气。又想起上学每天早晨时的分秒必争,那时起床天还是黑的,两节课后教室外的天色就是绸带般的一丝蓝。

  我不知道我妈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起一个叫张东旭的孩子,还有他的那本“书”。那是他的一个作品,只要出版了,就会有人买,就会有人看,在这些人中总会有一个欣赏你的人。我所喜欢的作家也都是因为写了作品才为人所知,才能让我看到,进而会让我喜欢上。如果他们没写,只是空有才情,那我是说什么也不会知道他们了。而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空留才华在腹中的不幸的人了。

  我想中午给张东旭打个电话。

  他跟我一样大,也在中学,已经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了。

  我完成了从退学到离家出走的计划,却发现自己依然一无所有,穷途末路。鲁迅有句话,——“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他怎么可以写得如此哀伤……纵然就算没有路,我也要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玫瑰公园

  我是你惟一的朋友,BABY,我是你惟一的朋友。我哼着这首Metallica的歌词,这首有点凄凉的歌词传达出的柔情令我动容不已。

  我是你惟一的朋友,我的宝贝儿,宝蓝色的天空下只我一人。你为什么哭泣?我的亲爱的,我不是那个十八岁就拉到一百万美金投资的聪明小孩,也不是一个有原则的坚强的人。

  张东旭告诉我他是从今年才开始涂鸦的,刚开始涂朋克标语,现在觉得特傻。为什么呢?涂“朋克万岁”我永远不会觉得傻。“我还在我们班里的三角柜里喷了一个呢!”“是吗?!”我心想要在我们学校这样做还不得给开除了!我陪着笑,我的手冻麻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大冷天里给他打电话。昨天的那种莫名的默契和亲密感没了,只剩下心照不宣的无奈和硬撑着把这个电话打完的念头。就是这样,隔着屏障猜测别人的生活总会感到那样无助寂寞。啊,天边是最最寒冷的风声,枯树枝噼叭作响,我突然变得有些心烦意乱起来,不知道遥远的地方可否有安慰我的东西,那曾经一直被我当成心灵的故乡的地方开始有了怀疑。然而这些都仅仅像硝烟般掠过眼前,随即又消散了。

  夜晚就这样悄悄地不为人知地来临了,夜晚带给人的不仅会有恐怖,黑暗,有时候也会有一丝丝的安全感。

  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都已经过去了,我再也不会浪费我的时间了,再也不会再也不想为那些无谓的事伤心快乐。

  呵,我的漫长的迷茫的青春期何时才能结束?而有时我在想,干脆死在这漫长的青春期里得了。也挺过瘾的。我在黑暗之中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涂着红唇。然后想象着以一个男人的眼光去欣赏它,这个过程令我着迷,我因此认定自己是个自恋的女人。从小我就喜欢拿妈妈的口红、胭脂给自己化妆。然后捧着镜子照个不停,我非常喜欢把那些神奇的东西涂到脸上,然后看自己的脸慢慢变得与众不同起来,我喜欢那种鲜艳的颜色,我一直深深迷恋着美国70年代鲜艳的色彩,五光十色,流光溢彩,光怪陆离,绿色的眼线笔,眼影,粉红色、金黄色的胭脂,带有亮片的指甲油,这些东西都让我倾心爱慕不已。像维维安.韦斯特伍德以及约翰.加里亚诺的设计一样引发我的疯狂。

  白天给《×世代》一个叫T的人打电话,我以前听说过他的名字,他曾玩过乐队,现在是写乐评。我想找他聊会儿。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好听。听上去挺清纯的。我们好像聊了会儿音乐,他问我喜欢什么乐队,现在在做什么工作什么的。还说我的文笔很好,我发表在第一期杂志上的《×××》他看了,“我挺有感触的。还成,写得不错。”

  “是吗?谢谢,不过那是另外一个女孩写的,我那篇在《×××》的右边。”我有礼貌地纠正他的错误。

  “啊?那不好意思……”

  “没事儿。”

  我们又接着聊了五分钟,他有点急促地说,“真不好意思,我们这儿……不让长时间接电话,要不然你告诉我你的电话,我晚上给你打过去怎么样?”

  晚上大约八点时T打来电话。

  “嗨,我是春树。”我说。

  “嗨,中午时不好意思。我们编辑部主任刚批评过我老在工作时间打电话你就来了电话。”

  “是吗?”我说。

  我们聊了一会儿,他特别能说,我眼睁睁地看着表从八点走到十点。几乎每一次他说话一停顿我就看一眼表,发现比刚才又过了十五分钟,不多不少,屡试不爽。我觉得他可能对我有点儿好感。

  “你会想我吗?明天?”结结巴巴的声音,带着一丝寂寞的期盼。

  “会吧。”我说,“有时间联系吧。”

  天上下起了小雪。我穿上外衣到楼下去拿信。到楼下拿信,这可能是我现在一天中惟一一次和外界的沟通吧。我涌出一个念头,如果T会爱我,那我会跟他说就先给我买一套合适的衣服吧。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我没有思想?

  我是你惟一的朋友

  早晨起床的时候,我看了看表,十一点过一分,奇怪,这两天怎么都会睡到那么晚。小腹的隐隐发痛让我蹙起了眉头,难道我真的有问题了?“朋友”没有来,已经过了十天了,多可怕。我皱着眉头穿着毛茸茸的拖鞋上厕所,然后奇迹般地在内裤上发现了一片红色。

  现在我真想跟某个人聊会儿天,谁都行。我连忙开始拨玛丽的电话,没人接,她是不是上学去了还没回来?

  T一会儿一个电话,他在杂志社,每次都说不到五分钟。

  “我是单亲,我和我妈一起住,我的父亲很早以前就去世了。这让我变得很坚强。十五岁时退学,到工厂干活,给人家扛梯子,换灯泡,接线头,穿着工作服,修变压器,换保险。白天看卡夫卡和《伤花怒放》。”

  “是,我不理解你,你也不理解我,我在本质上排斥你那些本性的东西。我没说,但你感觉出来了。你很聪明的,我们根本就是两种人。”好吧,我已经承认了,我们不合适。我豁出去了。

  他说以后就叫我“Love”。这个字也能代表他对我的感情,还因为我喜欢的Courtney Love。我可以叫他“Mint”,是薄荷的意思。

  我给张东旭打了一个电话。“最近有什么好玩的事吗?”我问。

  “就是……我们班老师跟我们班同学说,咱班有人出了本书,大家不能太浮躁,好好上完这高三这一年,还有……那回我们老师上海淀图书城,还有人拿着我的书跟我们老师说这不错,我们班主任说,他是天使,我还是圣母呢!那人就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他就说我是他老师!”

  “挺逗。”

  “也许你还能喜欢上我呢。”

  “说不定。”回答得蛮快速。

  “今天我从报纸上看到一段话,是讲一个法国电影的——哎,这期的《音乐生活报》你买了没有?”

  “我统共就买过一次那报纸,还是介绍彩虹乐队的。”

  “噢,那句话是说主人公是个作家,有杀人嫌疑,在接受盘查时回忆起他数学老师说过的一句话:两条平行线永不能相交……”

  “这部片子我看过,”他打断我的话,“我初三时就看过,那会儿,我喜欢的一个女孩画了两条平行线给我,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两条平行线永不能相交,”我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句子,执拗地说下去,“但我们可以设想,在外太空,在遥远的宇宙,这两条平行线无限延长,相交于一点,我们把这一点叫做理想之点。”

  “你已经落伍了,春树。这部片子我们早就看过,而你现在还在念叨。”

  “是吗?我没事儿……我感到好幸福,”我哽咽地热切地说,“好幸福……我把那句话抄到了笔记本上。”

  “我以前也把它抄在日记本上过。”

  “嗨,真没劲,我痛苦。”我又嘟囔着,看来我的心情就是这样,忽喜忽悲。

  “痛苦?你到院子外边冻点儿柿子,然后泡软,吃了,就不痛苦了。”

  “是吗?你就是喜欢把复杂的问题想简单。真好。我羡慕你……咱们还能再聊多久?”

  “一会儿吧。过一会儿有记者采访我。”

  “记者?我也是记者呀?他们居然敢占用我的时间。现在是我在给你打电话。”

  我甚至希望T能在那家杂志社干下去了,这样起码他每天还会固定地给我打电话,早上一个,中午吃饭前一个,晚上可能还会再打。我觉得很快乐,我觉得他会给我少得可怜的安全感。人在自己不喜欢的环境里总是苦闷而渴望倾诉的,这个道理我懂,这就可以解释我为什么会在学校里感到寂寞。我不但苦闷,也无人诉说。

  我换了一个新的日记本,上一个日记本用完了。是绿色的,很薄荷。

  明天一定去趟西单。

  当天下午我们就去了趟西单。我拉着G的手,我们是那么般配,我们兴高采烈,虽然口袋里只有一点钱却显得那么志得圆满,那么幸福。路人看我们的眼光也充满了友好的羡慕,也许一个人看见自己喜欢的东西而无法逾越追求到,就只有祝福。

  冬季的阳光充满质感。北京的冬天。

  我们给小海打电话,问他下午有没有时间,我们要去新街口买贝司音箱。他说一会到“义达里”的排练场,我们约好在那儿见。

  不知为什么,从西单到“义达里”(我们管它叫“意大利”)胡同这段路让我感觉萧索。冬天,叶子落在了地上。叶子怀着自己的感情掉到了地上。

  一到胡同口就听到了鼓声。他们正在排练。小海剪了长发,看上了普通了一些。也许这是他的选择。因为他认为生命的最大价值是爱。而那种爱,是最终会归于凡俗的爱。“Hi,春树。”他向我打了个招呼。他看上去像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了。可我还记得那年冬天,小海刚考上大学,我,张浩和他,到林大玩,在小山岗上唱一首首心爱的歌,他低头扫弦时头发便会遮住双眼,透出一股执拗和忧伤气质。那种感觉,才是真正的小海啊!我努力把自己从过去的时光拉回来,冲他笑:“小海……”

  “豪运洒吧今天有演出,去看吗?”G问我,我没做声。“唉,算了,太远了。”

  晚上T打来电话,说正在豪运洒吧。我知道我又错过了和他的一次见面的机会。我想见你,却不想认你。在有你的场所中的我的心情该是多么微妙!

  “你说我们有一天会擦肩而过吗?”

  “那好啊。”

  “是啊。”我憧憬着。

  “但我不会回头,因为我没有回头的习惯。”

  “我也不会回头,因为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你。”

  “也许我会回头。”

  “我不会回头。”

  是吗?他笑。我也笑。我到底要看谁先回头。

  今天是星期日,我和G约好一起去书市,我发现自己已很久没有享受冬日的阳光了。他对我说下午五点时去看一场电影。

  我在书市里买了几本时尚杂志,总体来说没买什么书,感觉现在能看的中文书越来越少了。

  到电影院时才知道今天要看的片子是《卧虎藏龙》。他骑着自行车带我穿过大街,其时正值夕阳西下时分,落山的夕阳为钟楼古钟洒上一层桔红色的余晖,远处像被一阵雾笼罩着的中央电视台的高塔,我万分留恋地回头望去,然后将脸伏在G的背上。

  G买了两支“珍宝珠”新推出的绿色茶味棒棒糖,我觉得比原来的贵,还不如樱桃味的好吃。我吃了一分钟就吐出来,继续吃怡口莲。甜的味道弥漫了我的神经,我岂求得到一点安宁。

  看完电影,人潮如水般涌出电影院的时候,我才明白什么叫做“电影刚散场”的感觉,那就是莫名的兴奋与期待,有一丝丝的兴奋还没有发泄,没有达到欲望的最高点。

  天很寒,我的仔衣蓝得那么好看。月亮大得奇异。很亮,像是能看到天底下在望着它的两个孩子。那一夜就像永不凋落的星辰一样闪烁在我的记忆里。

  我有两个哥哥,李波和李光。他们现在都在当兵,农村青年除了考学打工以外最好的出路就是当兵了。当初爸也是这样一步一个脚印把我们带到城里来的。最近,李光哥出了一点事住院花了我们家许多钱,爸爸妈妈有时候在背地里埋怨他。可我和李光哥感情挺好的。今天李光哥来到我们家。我说我一会儿要去书市,我妈就说你和李光一块去吧,你们正好顺路。我当初是想让他打车送我到地铁站,我坐地铁去劳动人民文化宫,但后来坐到车上我改变了主意,我想和他多坐一段时间,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了。这个冬日的明媚下午。

  我们坐在出租车上,什么话也不说,车飞快地驶过军事博物馆那尖尖的塔尖,对面麦当劳的大“M”,驶过长安商场,曾经碧绿的树,驶过百盛,那个夜间便会亮起“祖国万岁”的大牌子,驶过大钟。李光哥比我先下车,替我交完车费,趁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塞给我一百块钱。我拿着那一百块钱。我们都缺钱,可我们都没钱。

  我问司机:“您说是自己奋斗好还是踩着别人肩膀上去好?”

  司机说:“当然自己奋斗好。”

  “可那样会耽误时间,会走弯路。”

  那个司机顿了一顿,说:“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达到你的目的,就是好的方法。”我操,有道理啊。

  今天星期几?我已经过晕了,总之不是星期天。我好喜欢那种下午四五点钟的阳光,柔柔的,浅黄色,有质感,还有蜂蜜般甜蜜的光滑细腻。

  回到家后我接到G打来的电话,他问我整个下午去哪了,为什么不和他联系。听着他焦急的声音,我难过地流下了眼泪,我好自私,我恨自己拥有那么多无用的感情,我不想背叛G,我不想这么做。我为什么要对其他人说“我爱你”?我怎么能坦然面对那纯洁的目光。我蹲在地上,难过得无以复加,我什么也不能想,只有一点,我爱他,我不要失去他……

  于是我怀念和G一起渡过的夏天,每天下午骑车到他的学校去找他,那时候我的头发是红色的,学校对面是矮矮的居民楼,路边有清凉绿色的树。现在一切都离我那么远,我十六岁的美丽时光,兴高采烈的叛逆年华,多么迷人啊!而我怎么追,才能追回那段美丽呢?

  把青春永远留在十七岁

  你不要再对我说些什么

  我不想看到你的眼睛

  如果坐在你腿上一下

  你会感到慌张吗?

  你为什么要感到慌张呢?

  你害怕我吗?你爱我吗?

  我们到春天的草地上奔跑好吗?

  在你的心中

  早已没有黑暗

  在我的眼中

  看不到变幻的世界

  我记得有人曾经对我说过

  美好永远只在一瞬间

  我喜欢看滑落过的树叶

  告诉我我曾经有过年轻

  告诉我我还年轻

  从没有看到过落山的夕阳

  从原野上投下一片阴影

  原野上滴着雨

  风和昨天的一切都逝去了

  而我宁愿生活在梦里

  如果今天你遇见我

  你会认出我吗?

  想到三里屯的那条天桥上去,从上面往下看缓缓开过的车,车都亮着黄色的灯,很美。

  他说你怎么了?

  那年冬天,记忆里总是那年冬天。许多年的冬天,到底是哪一年的冬天?

  那年冬天,我、焦娇、杜森、叶楠,还有他们牛栏山一中的几个同学,去“17”号酒吧看演出,那会儿我上高一,他们上高三,路过天桥上我们往下看,黄色的路灯,车排着队,长长的,很美。几天后焦娇写来信:知道总想起你的什么吗?总想起那晚,在三里屯的天桥上,你在远处街灯的遥照下,抬起头望向我,微笑看的脸,说真的,像个可爱的天真的孩子,让人心动。那晚的乐队是木马,一支忧伤天真比较低调的乐队。记得他们唱了那首《舞步》,我跟着节奏歇斯底里地尖叫,像是在同样冬天看的那场98年圣诞节嚎叫俱乐部的尖叫与冲撞,与之凝成久远的经典回忆。

  那年冬天,又是在“17”,我带着开封来的哥们儿喝酒,邂逅了芬兰的Janne,他穿黑色的衣服,优雅简洁如同一幅旷野里的风景画。我们也一起走过天桥,黄色的路灯,车排着队,长长的,很美。我试着给他翻译那句“说爱我,别说承诺,爱我不需要承诺。”结果我用了半天时间也没有想起英语的“承诺”的拼法。他回国后我还认认真真地恶补了几个月的英文。到现在那段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只记得我做过几天的白日梦,希望有朝一日能到那个国家去找他,或者去学习,去旅游。也还记得他只会说一个中文字,“建国门”的“门”字。

  那年冬天,我们去嚎叫看最后一场演出,那还是冬天吧?总之天还冷,就算是冬天吧。我和G走在五道口的街上,那时我染着红色的头发,年轻气盛。

  我的心里有种隐隐的痛。

  今天是星期二,和G固定的见面时间。我晚了,因为一和Mint打电话便挂不下。

  我迟到了。在坐地铁时就心乱如麻,一脸的决然。

  “都是俗人。”我想。

  我是雅人,所以我一手戴四个戒指,染发描眉,画眼线,打粉底,搽口红,可以省的程序一项不少,或者我更俗,可是我就偏偏喜欢俗——不——可——耐!

  走出地铁站,我迎着风吹起的头发,向前走着。我看见他坐在长凳上向我张望,手上拿着一支烟。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了一种想笑的冲动,于是我乐了一下。我慢慢走近他,他扔掉烟,一把搂住我,像真正的煽情电影电视剧一样一下子吻住我的嘴唇,“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我笑笑。“你欺负我,我哭……”他开玩笑地说着,却真的流下一滴泪。我真的不知说些什么,凝视他的眼睛时我也没有觉得丝毫不安。我是那么的坦诚,我的灵魂上没有一丝一毫罪恶感。天哪,我怎么会这样!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说。

  我们还像平时一样去逛音像店,Converse店,看那儿推出的新款运动鞋,看随身听,看墨镜。在看泳衣时他不经意地回过头,说了一句:“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

  我买了一个绿色的小笔记本,G帮我去付钱,我在一楼逛化妆品柜台,我有很多的化妆品都想买,Za的新款指甲油,绿色眼线笔,香粉,Red Earth的白色眼线笔,彩色睫毛膏,欧莱雅的粉底液,它比较便宜并且比一般的粉底液要湿一些,这样用时就不用专门把脸弄湿了。还有露华浓的不脱色唇膏。我早已烦了再用一成不变的浅色唇膏,涂了跟没涂似的,那我还买它干什么呀?

  我听着Go Go&Me Me的《Say forever》走回家。这支有着奇怪的名字的兄妹组合的歌我去年就听过,在Channl?V?看到过这首歌的Video,红色的树叶,苍白的脸无助的眸子,长街上一闪一闪的灯,钢琴,长裙,夜晚里的旋转木马。所有这些堆砌起来的悲伤调子,却感动了我。自从在书市上买了这盘带子,我听了不下二十遍。

  去年冬天在《母语》杂志社的宿舍里看到这首歌的Video时小沈说这个女生的裙子很好看,你也去买一件吧。我说我没钱。多逗啊,那个冬天,我天天穿条紧身绿色仔裤,很瘦,套不下秋裤,还有单的浅卡其色帆布鞋,多勇啊。那么冷的天。现在想想那时每天都有一颗热情的跳动的心脏,在为某种迷惑的东西燃烧。

  月亮好大好圆,天很蓝,星星很多。

  风吹着光秃秃的树枝,我踩着地上的落叶,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

  天,好蓝啊。

  十七岁,我为自己写不出那些美丽的句子而痛苦,我为自己不能体会到那种细致的淡淡忧愁而痛苦,我为自己留不住现在转瞬即逝的时光而痛苦。

  我告诉他我的心里有一个缺口。

  他笑着问我可以填满吗?

  我没说话。我不知道。

  后来我想说,那个缺口,任谁也填不满,那是一颗失落的心,名字叫做寂寞。

  我的十七岁就这么流走了。我天天趴在桌子上写小说,为了明天,我必须放弃现在。总之就是不把身体当身体!因为我要改变我的命运,我的父母是不关心我的前途和理想的,他们只是关心我能不能重新上学或者干脆找个好点的工作,毕竟上什么学以后都得上班的,他们不给我钱,不让我打电话,我没有好看的衣服,没有手机,我只能靠自己。有时候从书堆里抬起头看窗外,是高楼后的一小片蓝天,就想,这种时候是多么适合在西单闲逛啊,湿蒙蒙雾气笼罩的空气,卖花的小孩,一对对的情侣。寒气下黄色路灯更加迷人。

  我也已快变成一个商人,我投资,就要得到利润。我要汽车,我要洋房,我最终会背叛自己,不要纯洁的心灵。其实Mint说得对,不长大只是一个幻想,所以我会珍惜现在的一切,我要染发,我无所畏惧。

  Mint说他写的东西已经没有灵气了,我想这是因为他背叛了自己,生命里没有了艺术的缘故.

  德芙巧克力

  现在是2000年11月15日,Mint在百盛外面给Love打电话。他买了Love想吃的“阿尔卑斯”软糖,还有德芙的“德可丝”。

  “一会儿我去问卖糖的人,最贵的糖多少钱,我就说‘买一块’。”

  有时候我真的会忘记,他是80年代出生的,而此时,他不经意流露出一些天真本性。

  “百盛好熟悉啊。”他嚷嚷道。

  “嗨,你知道吗?到时候我跟你说你等我十分钟,别挂电话,我有点事,然后你就在那儿等着,我一转身打车去了,到那儿找你。”

  “别别,千万别来。我现在状态太差了,见不得人。”

  “我想吃罐头。”

  “啊!我不活了!交女朋友太痛苦了!……”那边大声嚷着。

  一会儿他又回来了,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知道这里什么糖最贵了,还是德芙和吉百利。”

  当天晚上我们又吵架了,如果那真算吵架的话。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引起的,只记得当时那边忽然改用了一种极冷酷的口气问:“你想吵架吗?”

  “不想。”我干脆地说。

  “那就别谈现在的话题了。”

  ……

  “我想吵架。”

  ……

  后来他跟我说就像涨潮落潮,特别情绪化。

  一个男孩这么情绪化说翻脸就翻脸是多么好玩并且好笑的事。

  “你更狠。你这个商人。我仅存的一丝温情,——也将消失。”

  第二天,T把糖用“快递”给我送过来。我是下午收到的,当时我正在穿鞋准备下去跑步。G打电话过来,说外面下雪了。

  大信封里有三张信纸,两袋糖和一张贴画和一张他的一寸照片。

  贴画我不敢贴,糖我不敢吃,怕到时候还要从琴上撕下贴画,还要从商店重买糖还给他。

  我可能是被冲晕了头脑。

  我可能是被冲晕了头脑,是被什么呢?爱情?还是莫名的冲动?

  那张小小的一寸照片夹在一张纸片中,曝光过度而显得苍白的脸,前额垂下的长发,略带神经质的眼睛,那样削瘦的脸。那是他1997年的照片,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但我也说不出有哪些不一样。也许就应该是这样吧。

  我在看了信后感到心沉甸甸的,我知道Mint让我收到东西后给他打一个电话,但我现在真想一个人静静,有种东西压在我心上,叫我喘不过气来。我走到楼下跑起步。

  我是真的有点不敢吃那些糖。我付出了什么来吃它呢?他是一个极现实的人,他付出了就一定要回报,我是否能给他回报呢?对此我不敢肯定。也许答案连我自己也不想知道。

  两封信

  在楼下的传达室我发现两封我的信,一封是玛丽写来的。

  春树:

  其实我一直想给你写信,只是不知如何说起。我觉得我现在简直就是一个“痛苦的人”了,嘿嘿!

  不过,这跟刘佳没什么关系,我们经常见面,分手后我感到非常轻松,虽然我们干的事看上去还是像情侣,不过我夏天时莫名其妙的冲动和欢快早已消失啦。

  上星期六木推瓜唱那首《悲剧的诞生》,主唱趴在地上,音乐结束后他突然大声痛哭起来,我一点也不想哭,因为那几个小时是我一周来最他妈高兴的时刻!

  上回问我写什么没有,我都给忘了,我上个月给《通俗歌曲》寄了一个关于回声与兔人的99年专辑的碟评,他们不是有个栏目叫“我的唱片”吗?能发不能发我就不知道了。其实他们97年那张更动听,词更好,但当时那张盘还不属于我。

  有人跟我说,“虽然阴暗,但至少是有希望的,你说呢,Mary?”我可拿不准。

  那天在三联门口,我隐约听见有人叫“沈浩波”我抬头一看还真是他(因为我几分钟前刚看见他发在《芙蓉》上的诗和文,附照片)?我看他的样子很随和嘛!结果一念之差就出来了,后来我想应该过去向他要点他写的东西,诗也成,不过最好是那种东西:评论。就是贬低那些别人都认为好的东西。当然他也不一定搭理我,要不你帮我跟他说说。

  那天一支不怎么的叫崩溃的乐队演出时他们撞,结果我前面一男的没站住撞我下巴上了,当时不疼,就是麻了,谁知道现在却疼了,没法抿嘴。下回谁要是再撞我下巴,我就踹他屁股。

  我和肖洋在科大,我现在想起来我是多么的有控制力啊,他刚被劝退,其实冬天穿衣服真是太多(麻烦)了,而且灯火通明(通宵自习室),虽然没人但外面老有人啊,可是我是多么喜欢 怀念处男的身体啊,光滑干净并且不满十八岁。想起来有点难受。

  可是我都快二十一岁了,我不想二十一岁。

  沈浩波的诗挺有意思。我也想写“它蜷缩在我的内裤里 连我的xxxx也不再与这寒冷做着斗争”。这是那天刘佳说冬天在室外不易勃起时的即兴。其实就是开玩笑。

  我在三联还看见《×世代》两本书,你和G的照片拍得不错呀,不过你写的东西(我所看过的),我还是喜欢《死国》和你给我的信。还有你说话,声音也很好听嘛。反应又快,不像我,都冻上了。

  冬天就是不顺,但我还是希望时间能够慢点。

  我不想二十一。

  再见,又不想分别。

                  玛丽

                  00、11、4

  我叹了一口气,Mint是否也要二十一了?真可怕。接着看下封信,清秀拘谨的字,再加上信封上“清华大学”的标识,我已经猜出了她是谁。

  她果然给我回信了。

  嘉芙:

  Hi,亲爱的,我好想你,你还好吗?现在怎么样,在做些什么?你说要搬到西三旗住,怎么没有搬过去?你好像办的是休学手续吧,你不是不想在学校上学了吗,为什么办休学手续?难道你还有可能再回来。

  记得以前做过一个梦,这个梦短得不能再短了,只有几秒钟,我梦见咱俩分开了,我当时觉得很奇怪,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实在不敢相信。我舒了一口气,只是一场梦,更不敢想象的是却成为了现实。现在只能用这种方式联系,真的很遗憾。在班里,又恢复了以前的状态,好像缺少了点什么。

  我一直在等你的明信片,一天天过去了,我等的好着急。

  对了天冷了,你也别忘多穿点,这是你最喜欢的季节,你也许是不会怕冷的吧。

  就这样吧,祝你做个好梦。

                  王慧(慧儿)

                  2000、11、14

  我给王慧回了信,向她问候了一下,然后管她要那本我们曾经上课和下课时通话的记录,我说以后写小说时也许用得着。我说你可以寄来或者我们约出来聊,我可以去找你。

  没劲

  王慧给我回了信。出乎意料,她拒绝把那本我们在课余时间的通话纪录给我。她说我在信上写的话“你说你将变成一个商人,不再有感情……你对你自己都这么狠,更别提会对我、对你的朋友会怎么样了。你的信我看了好长时间,我想我们不再是朋友了。那个本子有时间我会烧掉。你知道你走了咱们班同学都怎么说你的吗?……”

  我把她的信扔到抽屉里,没有想去解释什么。

  艳若桃李

  我终于又染了头发。由于上一次我染完头发后又染了黑色,所以这次的颜色染的不太纯,有的地方稍微有点儿发红。而我想要的是那种纯正的金黄色,是那种白金般的金黄色,是麦当娜的那种颜色,是Courtney love的那种白金色。不过染发师说我的头发可能受不了漂那么多次,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漂过好几次头发了,再漂头发该变坏了。她说前几天在她这个店里有一个女孩一共漂了八次,才把头发变得全白。我想下回我一定要弄成那种颜色,哪怕漂十二次。今天来时我忘记取钱了,手里只有一张工商卡,本来以为今天染不成了,哪知奇迹般地看到了工商银行的自动取款机。染头之前我们吃饭时在一个四川小饭馆里见到了郁丹,她粉红色的头发有些地方已经褪成了金黄色,她戴着项圈,右手无名指上有一个很漂亮的戒指,身边坐着一个男孩。我们相互打了一个招呼。“是去开心乐园看演出吗?”她问我。

  “不是。来玩会儿。”我说。

  我们没有多说什么,我和G捡了个地方坐下来吃面。

  染完头发从五道口搭公车回去时,天上开始飘起了温柔的小雪花。“嗨,下雪了!”我高兴地嚷起来。“我想吃冰淇淋”。我买了雀巢的花心筒,他买了柠檬夹心,然后我们高高兴兴地举着冰棍上了车。这真是美丽的一天。也许外表看上去并不完美。但今朝有酒今朝醉才是我的信条。美好的外表下隐藏着无限可能。

  看得出G对我染的头发并不以为然。这让我奇怪以前他不是也挺喜欢我染完头后的形象吗?在汽车上他叫我“形式主义者”。“黑头发多好啊,多哥特。”他说。

  “形式就是内容。”我说。

  其实我真的不知道回家以后我爸我妈看到我黄色的头发会怎么想,也许他们又要气疯了,也许……也许他们需要更多的刺激。我已经染过两次头发了,这是第三次,他们可能还会暴跳如雷。也许多染几回就好了,就习惯了。

  果不其然。晚上我一头睡到第二天中午,期间被吵醒过若干回。在床上就听到客厅的电视声、聊天声,天哪,他们可真不加掩饰的。他们还没有看到我的新发色,我本来打算等他们出去再出屋的,但我想上厕所。我憋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了,于是我在头上套上一个帽子就穿过客厅去上厕所了。在经过的一刹那,我发现他们的眼睛都敏感地一下子盯住我,然后便倏地离开了,转移了视线。上完厕所,我妈便敲开我的门,急急地说:“你怎么又染头发了?你那黄色头发有什么好?”然后她猛地盯着我拔光的眉毛:“你怎么把眉毛弄成了这个样子?唉,……”然后伸出手指指着我说,“你,你,……”恨铁不成钢地走了出去。我满不在乎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艳若桃李,轻薄廉价,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对自己这种形象很满意。谁都能得到我,但谁又都得不到我的全部,但谁都不会真正地了解我。

  我恨我敏感,矛盾而复杂。

  我还是低估了家长对我染发的震惊和愤怒。第二天晚上我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时我爸突然对我吼道:“你去给我把头发染回来!要不然我给你烧了……你要是不想住这儿就给我滚!”我什么也没说就把电视摇控器扔到沙发上,回屋了。

  我到楼下给T打电话:“刚才我爸说我了,因为我的头发。”

  “咳,我觉得这件事你也做得挺过的。”

  “黑头发多好啊,多自然。”他说。

  我只想有一个温暖的地方住,有一个人能安慰我,有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做,不过这些好像都不容易实现。他们都不会理解我。我在电话里对张东旭说。

  因为我的染发,家长对我态度变得极恶劣,爱搭不理我,特冷不丁就瞪我一眼,现在我在家里、到传达室拿信都得戴帽子。他们也不喜欢看我在电话里聊天,有时有人打电话过来我在屋里呆着他们就说我不在或直接挂了。晚上十点以后就把客厅里的电话撤掉。我就只能迎着冷风到街上打去。又没IC卡,就只能先把附近插卡电话的号码记住,再花三毛钱打电话让人家打到插卡去。真苦啊。其实插卡电话就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让对方付费,旁边没有等电话的人,只要你有那份精神与耐心,你就能一直打下去。还有呼人还能便宜一毛钱。冰天雪地的,我就是这样和所有的朋友联系的。只见我常常握着电话发抖,这一幕简直太不人道了。

  我体会品味着那苦的滋味,就像事实明明摆在眼前,却又觉得那么虚幻,只能让人苦笑起来。

  这么苦我也要坚持下去。

  现在,我对T的感情平淡多了。似乎知道他没办法令自己的境遇有大的转变。每天写小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逃避开现实并且给我一种希望。但我的小说什么时候能写完?简直有点遥遥无期……

  只是一想到未来,我立马沮丧无比。

  Janis Joplin&麦当娜

  今天我以前的女友给我打电话了,说她新找了男朋友,跟我报喜来了,挺逗的。那个女孩,挺好的,她也写小说,写得可好了。还画画,比你大一两岁,肯定以后跟你有一拼。

  她就是一个特别扭曲地活着的人,从小父母就离异嘛,生活在一个破碎的家庭,可能对她的生活也有影响,她比我生活经历都多,我是从小下工厂,她是在宾馆当了两年的女招待,那时她才十五岁……

  “她的东西,我觉得写得特别好,就是特别深刻,特别寒冷,你一看就觉得我操!怎么中国还有这么写东西的人。她过的是这是种什么生活,简直太残酷了嘛,而且她给我的震动比沈黎晖(摩登天空老板)带给我的都多,沈黎晖就是聪明,还有坚韧,还有那种状态,她不是,她对生活的那种敏感的体验有时候能让你大吃一惊。现在我提起她这个人来就有些浑身发冷,她是那种在生活中特别不吝的人,老打我,还骂我,就生能把我往汽车往下推,根本不管会不会摔着你,你知道吗?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认识她已经快两年了,对她一点也不了解,也许只会了解一些表面上的她,可她的心,我根本深入不进去。可是这样一种人,却让你有一种要帮她的欲望。她的文章,我的朋友他们特别喜欢,觉得写得特别好,特别让人震撼,是让人记一辈子的那种,怎么说呢?比棉棉更细腻更残酷吧。她就是那种生活得很混乱,脾气暴躁,特别情绪化的女孩,她还老接触到那种大她十多岁的骗她的人,她也不太在乎这个。就是这样一个人,挺深刻的吧,反正我身边的人都特别喜欢她特别看好她,打个比喻,她像中国的Janis Joplin吧。她特别坚强,简直没有什么事能摧毁她。有很多在别人那里看来是压力的事到她那儿就变成动力了,有时我也就奇怪怎么会有人能这样,她比我坚强不知多少倍。”

  这一番话把我听得妒火三丈。东西写得好又怎么样?不也是没出书吗?何况她比我大,比我胖,比我难看。所以那帮人捧她又能算得了什么?“比棉棉更细腻更残酷?”笑话!难道是个人就能当棉棉吗?

  T说他的初吻就是被她抢走的。

  “我想起了李,我现在感觉不太好。我认识他时,他还在画画。当我跟他那样以后他才告诉我他有女朋友,而且两人特别相爱,我特痛苦,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个女孩,我心想怎么能这样呢?我一定要在我的小说里骂他,我要把所有的事都写出来,用他的真名。反正事他都做了,还有什么惧的?”

  “我讨厌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

  “你不认识他,他叫李旗,在《芙蓉》上有他的小说,写的那叫一个恶心。他还认识沈浩波。”

  “我讨厌,讨厌那个叫李旗的人,讨厌那些骗你的人。因为他们让你难过。我讨厌他们。今天中午我吃了两碗馄饨,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好惨呀!我就是说,我从去年五月份到现在一天都没有休息过,这么努力地工作,……我们家里人还是不理解我,我只有给他们钱的权利,没有管他们要钱的权利。我妈说了,就是你每月挣三百块钱我也不管,只要孝敬过来就行了。我不敢管她要钱。她不会给的。”

  玛丽打电话说上周在“方舟”书店看见了李旗,他比她想象中要年轻、娇小(大多数人也这样认为),是的,我一下子就回忆起李旗的那副样子,那副苍白瘦弱,一身黑色皮衣,脸上带着欲语还羞能让人产生一番“我见犹怜”的意淫感觉的一个他妈的“诗人”。玛丽上前和他说话,“你认识春树吧?”李旗看上去一股害羞尴尬的样子。她说他向她要我的电话(是否在那件事之后他和我一样毁掉了彼此的联系方式),玛丽不客气地跟他说你不是认识沈浩波吗?沈浩波那里有她的电话,你去管沈浩波要去吧。李旗吃了一惊,说“好吧。”然后他们便没有再说话。

  我终于见着了张东旭,在西单音像店门口,我照例又迟到了。他拎着一瓶漆,站在寒风中,见我来了,皱了皱眉。“Sorry,”我说,“我是永远的迟到者。现在我有一个小时的多余时间和你在一起。”我看了看表,快七点了。

  “去哪儿啊?”他说。

  “咱俩去喷漆吧。”他用那辆粉色的公主车带着我,风有点大,在路上有人叫他,我们都认识,但都不太熟,我最讨厌在路上碰上半生不熟的人,他们还问我G在哪儿。我说我怎么知道。我讨厌他们那自以为是的态度和脸上暧昧的笑。

  我们到他家附近去涂鸦,那条街的墙上、地上都是瓦砾,还有高大的枫树,几十米以外是居民楼,还不时有民工经过,好奇地看着我俩,看来这是个喷漆的好地方。他在墙上用艺术体喷了“Fuck off”,然后说“你也试试吧。”我笑着兴奋而又颤抖地接过瓶子,有些不知所措地问:“我喷什么呀?”他说他先把我刚才喷的再喷一层吧。我于是沿着他喷的地方又喷了一层。他说这种漆喷四遍才好看。我找到了一点手感,又喷了一个“I HATE YOU!”张东旭站在不远处欣慰地看着这一切,嘴里絮絮叨叨地说有小女孩给他写信还有写“I hate myself”呢。我说我不恨自己,要恨也只恨你。然后我又在另一面空着的墙上喷了“春树!”他用艺术体喷了我的简写“C·S”,我真的有点喷上瘾了,又在那儿喷了“HOLE”和“我爱柯妮”。他说别人见你喷“HOLE”还以为你要喷“HOT”呢。我们在那儿用完了一罐漆,最后本来要喷“性手枪”的,结果只喷了一个“SEX”漆就用完了。

  “现在去哪儿?”我问他。

  “I don’t know,要不你请我喝杯红茶吧。”

  “成。不过我只有四块了,你能给我买本《通俗歌曲》吗?”

  “好吧。”他说,“以后咱们到五道口、三里屯那边去喷漆吧。”

  “到我们学校去喷吧。”我说,“我恨死那儿了,我一定要亲自在主席台上喷‘FUCK OFF’!”

  张东旭给我买了新一期的《通俗歌曲》,我在这期的碟评里发现玛丽的那篇署名为“回声与玛丽”的文章。居然也是一张我曾经写过的碟。我也终于知道那支乐队叫“回声与兔人”,这么说他们好像挺有名的呐。

  G说不许背叛我。OH,小宝贝,我怎么会背叛你?

  背叛理想的人

  “情之所钟,纠缠入骨,海枯石烂,至死方休,多情人岂非也总是杀人的人?”

  “情之所钟,不死不休,有时不但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大多数都是害了自己。”

          ——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

  上次那家时尚杂志《×世代》负责娱乐版的编辑打来电话,希望我继续帮他采访一下地下乐队,还说这期杂志我的文章写得挺不错,我答应了他,虽说我现在早已对地下乐队没了兴趣。G还说A小姐也希望我能再回去,我想我若再回去,坚决不当记者。因为当一名娱乐记者,早已不再是我的理想和志向。

  在夜晚,我常常有种坐在电脑面前的欲望,但如果我爸回家,我就不能在晚上用电脑,因为我弟第二天还要上学。而且在别人的房间里打一些隐私的内容我感觉也很别扭,很没有安全感。我跟他们提过很多次希望把电脑放在我的房间,他们都不同意,没有什么理由,就是不同意。我也没有办法,我写作需要用电脑而我弟只要用来打电子游戏,这里面孰轻孰重,我不相信他们看不出来,惟一可以解释的就是他们根本不关心我,根本就不在乎我的需求。我真是没有办法,没脾气。这两天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藏在我的脑海中,乱乱的,理不出头绪。和G在一起我已经没有了以往的那种兴奋和冲动,怎么回事?不,我不要这样,我说过永远爱他的呀。

  “快到圣诞节了。”G有些落寞地说。

  百盛的门口都开始摆着圣诞树,上面的小灯泡一闪一闪的,我们的眼睛越过树,和逐渐变得一片模糊的小灯泡,移向深蓝色的背景夜空。圣诞节,一个冷冷的节日,却被那么多的中国人所喜爱,所追随,或许他们又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狂欢的借口。我就坐在这里,再也没有跳起来狂舞一番的冲动,甚至连话也懒得说。两颗心就在互相的等待和消磨中被碾成粉沫儿。我们就这么坐着,再也没有什么未来可以让我们去谈论,再也没有什么兴奋的事可以去做,再也不必为共同的目标而努力……寂寞呀、空虚呀,无非就是这样的。

  又是一个周末。

  躺在床上时我听到电话响,如果是找我的就一定是Mint,因为G的电话总会晚一点打来。客厅有人接了电话,却没有了动静。我大声喊:“是我的电话吗?”过了一会儿,有人说:“接电话!”我真怀疑如果没有我这一喊,他们会不会对人家说我不在家呢!——很有可能,这种事他们又不是没干过。我算是服了他们了!我穿着睡衣走出门,他们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距离电话只有一米远。他妈的真没隐私。我颇有点别扭地拿起话筒,果然是Mint,他说他在图书大厦,刚买了张东旭的那本书。“下午我可能也要去趟图书大厦。”我说。

  稍晚一会儿G打来电话。我问他下午几点见。他说下午可能要到他妈那里去拿钱,还不知道几点见。这种不可把握的距离感使我笼罩在一片灰色的调子里。我叹了一口气,我可不想让大好的时光在家里度过,最近写稿子写得我头都晕了。于是我约了玛丽。在图书大厦门前。我又迟到了。我的金黄色头发在风中飘动着。西单的人一如既往地多。哪一个会是Mint呢,他会在吗?我直觉地感到敌在暗处我在明处,Mint现在正在某一处笑我的幼稚和软弱。这么一想我立刻觉得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Mint,但我又不知道哪个人是他,所以我的样子真有点形迹可疑。图书大厦里的人不是一般的多,真不知道怎么大家都这么爱看书了,可能都是被冻进去的吧。平时我很少去像图书大厦这种恶俗的场合,今天我一进去就想出来了。玛丽也和我抱着同样的想法。我们在附近的五元店里发现了一本叫《新新人类》的书,也不知是怎么攒的,简直什么都有,而且把赵本山、宋丹丹和玛丽莲·曼森放在一起,还有刘德华,周慧敏,垮掉的一代……居然会有这样的书,我都服了。

  我又呼了G一个,都已经是下午三点了,我眼睁睁地见时光就这样地溜走了,“那我随时跟你联系吧。”我说。天气使我们的声音听上去都那么慵懒和冰冷,我有些无精打采地笑了一下。在等电话时我的目光集中在一个背对着我的男孩身上,他美丽的长发和紧身的仔裤很吸引人,但比起日化和韩化,我更喜欢欧美的风格,尤其是英伦打扮,那样简洁、清新,有品味。

  灯光明亮的化妆品柜台再也引不起我的兴趣,我的心变得无比柔软,易碎。我真希望我们能恢复到从前的关系,我不要什么金钱,也不要出名,这些我都可以放弃,但是我说不出,它们堵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我现在在中友,你什么时候能来找我?”

  “七点半吧。”

  “Why?”我简直奇怪透了,为什么要等到那么晚?

  “我等不了,快点过来吧,亲爱的。”我带着些祈求说。

  “你不是和玛丽在一起吗,你们一起逛商场很容易消磨时间的。”

  “你……”我快要被气死了,失去理智般地大声喊道,“那你知道时间有多珍贵吗?一寸光阴一寸金,如果你现在不出来今天咱们就别见了。”

  “好吧。”

  我挂掉电话失魂落魄地站着。怎么回事,他从来不会那么粗鲁地对待我,为什么今天要那么晚才能见面?我真的很伤心,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像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立刻打通Mint的电话,和我想得一样,他又很忙,我说我现在很难过,他说了一些什么,电话声音模模糊糊的,我整个人就像沉在水里,明知道没有人能够搭救还拼命呼喊。最后我给G的呼机复台:7:30中友地下一层肯德基见。

  我们看到在中友地下一层的肯德基玻璃上我们上次画的无政府标志仍然清晰可见,也许是没有擦干净吧。

  我们在一楼的一张关于电梯位置的指示图的空白处写字。这次我居然又没带笔。还记得我说过:作家出门不带笔,就像大姑娘出门不穿衣服。“用眉笔吧。”我说。玛丽在纸上写:“蓬蓬,咱们结婚吧。”蓬蓬是她小学的一个同学。我写:“Love&Mint”。写完以后,一丝忽然的感伤把我的心占据:“一切都变了。”

  “谁变了?”玛丽问。

  “我变了,”我笑着说,“真他妈像反讽啊。但我很遗憾,很悲伤。”

  是谁离开了我?那个爱我的人。我再也找不到那种默契的感情。风中只留下了我。我在向前走,却忍不住回过头,默默地流着泪,在怀念那逝去的一切。嗨,我又突然想起了盘古的那首《向后看》:

  我的心里没底

  我的船是漏的

  我的船等着沉

  有什么事能让人兴奋

  我们还能坚持几年青春

  我向前走

  却向后看

  我没脾气了,全部煽起的情又被熄灭了,全都变成反讽和解构了。

  7:30时,G准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突然就变得高兴了。我在一瞬间明白了自己真正的需要。

  他对我解释下午打电话时正在他妈那里,说话不方便。而7:30才能来是因为要帮同学买一张碟,正好顺路。

  我一句话没说就在心里原谅了他。

  我还没决定到不到《×世代》上班,只因为Mint的态度。中友的贝纳通柜台正在招聘导购,我走过去,要了面试的电话和地址。G奇怪地说,哎,你为什么不去《×世代》工作呢,那里环境可能会比这里好。

  “要不然你下午来陪我吧。”Mint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约我。但我已与G约好陪他买东西了。虽然我知道这又将是无聊的一天,浪费时间而已,但我说什么好呢?

  “——Byebye。”我笑着说。在一天之中“Byebye”绝对是我使用频律最高的一个词,它也是我认为最富感情、最多样的一个词,可以说得优雅、绝决、冷漠或者绝望。在对Mint说这个词的时候,我的语调常常会混合着优雅和绝望,而且更多的是一种拒绝,一种高贵的姿态,一种有意义的截止语气。也许我知道我只有在说再见的时候才是主动的、有把握的。

  有人变了,但那决不会是我。

  星期一的晚上,G打来电话,问我今天晚上能不能出来,他父母都出去了。“好吧。”我说。有着可爱月光的星期一夜晚,有着潮湿天气的淡淡的星期一夜晚。

  他的房间还是那样熟悉,还有那种类似于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也很熟悉,这么长时间来我都是闻着G身上的这种味道生活的啊,我怎么能失去它呢。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年轻光滑的身体,我是多么迷恋他的身体,我能感觉到那种力度包含的无限深情,我真想大喊一声:为了这身体,这皮肤,我愿意放弃一切!天知道我其实真的希望能和他度过一个晚上而不是短短几十分钟,就像我希望有真正的沟通而不仅仅是做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