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裴小龙独自一人扛着书包走出校园时,正是暮色时分。秋天的黄昏来得总是很快。晚霞象火焰般的燃烧,遮掩了半个城市的天空,像是在演奏最后的色彩绚烂的乐章似的,不过它不停地在减色、黯淡,让人唤起一种对于这个城市以外的遥远的渴望。
这时冷不防,从街道斜刺里冲出一个姑娘来,她兴奋地挥舞着书包,似乎要砸到他头上。他嚇了一大跳。
“喂,笨蛋,叫人家等了你好久!”
裴小龙睁眼一看,是今天上课向他传纸条,眨眼睛的那个女生,叫黄敏敏,鬼精灵的大眼睛满含着媚、泼、狠,三种不同的摄人的目光。
“奇怪!我又没有跟你约好,叫你等我。”裴小龙冷冷地回答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姑娘忿忿地说。
“不要说我没那玩意儿,就是有,又干吗要告诉你?!”
裴小龙顾自往前走,那女生在背后丢下一句:“土巴子!”见裴小龙仍然是不理不睬,就急了,三步两步赶上前去,站成一个“十”字拦住他说:“喂,新来的,你好有个性啊,咱们交个朋友,怎么样?”
“咱高攀不起!”裴小龙闷着头说,然后快步向巴士车站赶去。
那姑娘真急了,就在背后追赶,还说:“喂,别跑嘛,新来的,从来就没有一个男生会拒绝我的……”
巴士站头老是拥护不堪,一大堆人乱哄哄的。正是下班时分,好不容易逮住一辆车,众人就拼命往车门里挤,象罐装的沙丁鱼一样。小龙往车门上挤的时候,那姑娘提着书包也正好赶到,她机灵地一使劲,从人缝中却钻到裴小龙的前面。小龙乘势扛住她的腰背往车门里推,那姑娘兴奋地指挥他道:“使劲,使劲!”
眼见两人要挤进去了,车门要关的当儿,裴小龙突然顺势向下一滑,溜回到站上。车门“咣”的一声关上起动了,急得那姑娘拼命地敲着车窗的门。
裴小龙在愈来愈暗淡的暮色中朝她挥挥手,露出一个调皮而诡异的笑脸。
裴小龙回到家门口,按了下门铃。是母亲开的门,她似乎等得有些焦急了。小龙起了一阵冲动,一下把她搂在怀里了!……
他想象自己是一个成年男人,把母亲像一个孩子似的抱起来,但他的脚步却踉踉跄跄的,惹得她“咯咯”直笑,不过她很为儿子而感到自豪。
“怎么样,小龙,今天在学校还好吗?”
“嗯。”他含糊地应答了一句,想了想又说:“新来了一个代理班主任。”
“印象如何?”她瞧着他的头发,慢慢用指头抚摸着,“我说她对你,或者你对她的印象?”
小龙没有吭声。这样年龄的孩子已经不喜欢和父母谈论学校的事了。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她也就不追问,只是悄悄地对他说:“你爸爸亲自下厨,为你做菜呢。”
刚刚这时,他听到脚步声,稍稍扭转头来,一看是父亲油烟气的从厨房里走出来,就不由地动作了一下,从母亲的怀里挣脱出来,走进自己的书房里。
“不一起去吃饭吗?”父亲叫住他。
“不了。我还有好多功课要要做。把饭菜送到我的房里就行。”
“唉……”。父亲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对妻子说:“这就是现今的孩子。一点也不错,独生子女综合征!看你宠出来的儿子。”
“你不也是惯着他?!”母亲反驳说,“现在哪家的孩子不是这么怪兮兮的?慢慢地点化他吧。”
吃完饭,窗外的夜色已经浓重了。父亲也回到自己房里,他想休息一下自己的身心,于是用CD播放一段自己喜欢古典乐曲。悠扬的旋律在屋里飘荡,然后又透过窗去,飘到浓重的夜色中去。
这时,裴小龙走进房里,顺手把音乐给关了。父亲愣了愣,把音乐又打开了,只是把音量调节到很轻很轻。小龙不罢休,又把它给关了。父亲这时恼了!嘴里喊了声:“好!你反天了!小子,你骨头作痒了。”
他一把扭住儿子,一个巴掌抡到半空。裴小龙倔强地昂起头,瞧着半空中这只巴掌。父亲咬咬牙,在半空中试了试,但落不下去。这时母亲奔进房来,叫道:“看你们爷儿俩,真干上仗了。还不快住手!”
父亲可真气坏了,他只能冲着妻子吼:“看看,这就是你教出来的逆子!今天不知中了什么邪,就这么对付他老爸的!”
妻子说:“吼什么吼?不害臊,让左邻右舍都不得安宁。小龙他要做功课,你就不能忍着点,不听那东西?!”
然后对着儿子说:“小龙,你怎么可以这样对爸爸,太不懂规矩。还不快向你老爸认错?!”
“我错了!”裴小龙硬生生掷下一句,就又回到自己房里。
夫妻俩怔了怔,相对而视。
父亲说:“我说这孩子有病,你应该尽快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母亲说:“兴许,今天在学校里受了什么气呢。确实有点中邪啊!”
“怎么越大,会变得越逆反?”父亲闷了半晌,突然抬起头问道:“也许,他已经知道了他的出生秘密了吧?”
妻子赶紧用食指按住他的嘴皮,压低声音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别乱猜!”
一直到夜深时分,母亲才走进儿子的房间。她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搂着儿子的头。而裴小龙正极力地把对她的感情抑制住。他也差不多没看见,有一颗眼泪,慢慢地从母亲的脸上流下来——一颗很大的泪珠,把它流过的地方上的毛孔都放大了,仿佛它以前是在一个秘密的深井中,现在才涌现出来,她的内心掠过一丝尖锐的隐痛,就是流泪也无法使它减轻。
小龙似乎觉察到母亲的情绪变化,他不由得内疚地安慰母亲:“妈,我错了。我真不该对爸这样。我只是觉得内心好烦啊。”
“妈知道。”母亲脸上露出一个凄楚的微笑,但她还是感到片刻的欣慰,犹如心灵中吹过的一股爽风,她叮嘱儿子说:“妈妈不久又要出差了,这次是出国,随一个医疗队到中东。我担心的是你的学习。小龙,你的英语语不好,要考上一所好的大学有困难。我想请个老师替你补习一下。”
裴小龙不吭声。母亲又继续说:“听说你们学校里有一位老师,也是在妈妈以前念过书的那所大学里毕业的,妈妈在那所大学的同学和教授,正在替我打听。如果能打听着,看能不能找一个替你补习的合适老师。”
儿子静静地听着,并不置可否。不过,他突然抑起头问母亲:“妈,我以后真的不能再睡在你身边了吗?”
母亲刮了一下他的鼻梁,笑着说:“你是个男孩子,已经大了,该独立生活了。再说,你想让你老爸吃醋吗?”
“那……”小龙想了想又问道:“妈,能不能让我再抱抱呢?”
母亲知道他的“怪癖”又来了。别人家孩子从小喜欢抓住母亲的头发,或者搂住母亲的颈脖等身上的什么部位才能入睡;而自己的儿子从小就喜欢抱着母亲的小腿睡觉,甚至有时还把母亲的脚趾当着奶瓶的头来舔或啃。不过,现在儿子长大了,她觉得有些羞涩。她只是低下头,轻轻地答应了一声。
裴小龙俯下身子,把母亲的裙摆裸到膝盖处,露出一段丰满匀称的小腿,它们隆起很明显的优美的线条,非常的光洁和雪白,那青青的筋络和血管,犹如地图上的河流,交错分布。肌肉上散发出他儿时就熟悉的气味,令他感到安心和神往。他怔怔地想:这就是母亲的腿啊……
虞梅琳和她的男友在剧院里看电影。
精致的剧场和昂贵的票价,使得剧场里观看电影的观众老是那么疏疏落落的,永远没有满座的日子。六、七十年代的电影院里那种人头挤挤,人声鼎沸的辉煌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虞梅琳觉得冷清的影院反而使她更感惬意。当影片中的音乐悠扬疾缓地响起时,在暗淡温柔的光线中,给人一种迷离恍惚的感觉,还有一种希望被人搂住亲吻的欲求。
男友程亦奋是她大学里的同学,两人恋爱多年,但亲密的机会很少。男友又在一家港资公司任职,经常往返于沪、港、粤之间,这是他们之间的恋情不能迅速升温的一个原因。
虞梅琳紧挨着男友,她希望男友能低下头来偷偷地给她一个吻,因为在暗淡的光线中,这么做没有什么不自然和羞涩的,而且比起在公园里,在大街上,这里更具有隐私性,更富有诗意和刺激性,一如人们在深渊旁观赏似的。
虞梅琳就是这样给他暗示的,她在他手心上写字,用脚踢他,用手拧他的胳膊,搔他的胳肢窝,而男友总是羞怯地望望四周,似乎在等待下一个更好的机会。
机会终于没有来临,电影散场了。机会一直到失去,才会知道它的可贵性和稍纵即逝性。虞梅琳感到欲求不满,她关照男友:“你跟我分开一段距离走,不要来碰我的手。”
男友知道她生气了,就劝慰说:“琳,我们可以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在电影院,这么多人,我好不习惯……”
“我就喜欢在电影院嘛。”虞梅琳撒娇说。
“可我真的不习惯。我从小就没被这么教过。”男友不好意思地分辩说。
虞梅琳一听这话,可来气了。她揶揄地说:“是啊,你是正派人家的子弟,妈妈的乖儿子。你妈妈说过,不可以随便碰女孩子的手,没有结婚前不可以亲女孩子的嘴。总之,不可以,一千个、一万个不可以。恋母情结!”
男友尴尬地搔搔头,无言以对。
虞梅琳又说:“我真奇怪,我怎么会找你这样的男孩子做恋人?”
“怎么,后悔了吗?”男友感到手足无措。
虞梅琳见他这样,反而“卟哧”一声笑了。她觉得他“弱点”的地方,也许就是他“安全”和可爱的地方。
亦奋见她笑了,也就大着胆子说:“琳,下周末去见我爹妈吧。这样,我们就能尽快地订婚。”
虞梅琳呕气说:“我早说过了,我不去。在我还没成为你家的媳妇前,不想提前接受未来公公婆婆审视的眼光。”
亦奋不想使已经缓和下来的空气重新僵化,就岔开话题说:“我想起一件事,你上次跟我说过的,从事心理咨询需要督导(supervision)。我有个非常要好的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很出色的心理医生,叫丛昌岷,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心理学博士,听说很有成就。朋友说可以介绍你跟他见面,让他来担任你的心理督导。你觉得如何?”
虞梅琳娇嗔地说:“你不会是以为我有病,设下个套子,变着法子让我去看心理医生吧?”
“这可是天下第一大冤案了,我怎么敢呢?还不是你先托过来的。再说,我的心病今后还得你来看呢。”男友分辩说。然后他想起一件又说:“对了,今晚还有一个‘白领心理沙龙’,丛昌岷先生也会在那儿,我们去看看好吗?”
虞梅琳原先想跟男友单独把这个晚上无所事事地消遣掉,不过她对“心理沙龙”感到很好奇,就想去见识见识。
沙龙在一幢旧式的别墅中。有几个装饰雅丽的别致客厅,而一楼的大客厅不到晚上八点就已经客满了。四周的墙壁上悬挂着漂亮的壁毯,壁毯上点缀各种亮丽的图案,显得有一种异国情调。虞梅琳他们一进去的时候,闻到一种幽幽的花精熏香,据说这以前客厅里进行过一场“香熏疗法”。
客厅的沙龙聚会中,有人在念一首新诗,名叫“矛盾”,观念前卫,很引人注目:“我们拥有怎样的矛盾生活?
高层里居住的隔绝态度,高速公路上的狭隘观念;房子越来越大,家庭越来越小;生活舒适便利,时间却紧张缺乏;通讯越来越快,沟通越来越少。
我们忙着净化空气,却看不见污染的心灵,大人物越来越多,而人格却越来越小;我们说得太多,做得太少,恨得太多,爱得太少,计划了很多,却完成得很少;我们只知加速前进,却不会停下来等待……
“我们拥有怎样的矛盾生活?
到处都在出售爱情,我们却找不到自己该爱的人;衣橱里已经挂得满满,却总觉得,好像还少那么几件;我们拼命挑选房子,进去后又立刻后悔仍嫌太小;我们好不容易建立家庭,却突然发现不见了爱情;我们终于能买车、开车了,却发现没有通畅的路;我们永远抱怨耳边不够清静,可是一离开手机就丢失了自我;我们的心里,永远响着两种声音;要更多更好的明天,却又怀念一无所有的从前……”
虞梅琳觉得这首诗歌的观点很尖锐,很犀利,但她认为有点愤世嫉俗了,而且也缺乏诗的味道和意境,她不是很喜欢。乘着男友在找丛昌岷的时候,她又换了一个聚会的客厅。
那儿气氛就比较轻松,一群人正在做一个名之为“爱情心理”的小测试,凡是新进来的人都要做。出题的人用“房子”,“老虎”,“兔子”还有“我自己”,要虞梅琳凭着直觉编一个小故事。虞梅琳见推辞不得,于是便爽快地答应了。
她想了想说:“我见到一只可爱的小兔子,可是有一只老虎在猛追我,我吓得赶紧把兔子丢给老虎,然后跑到自己的房子里躲起来……”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主持人赶紧对她说:“哇噻,想不到你是个这么胆小的人啊!告诉你吧,老虎代表的是你的丈夫或妻子,兔子代表的是你的情人,而房子则代表了你的家庭。看来你今后是个‘夫管严’的家庭型女人。而且以后也不可能会有什么外遇。”
虞梅琳听了觉得还可以接受,这时男友亦奋进来告诉她,丛昌岷博士今儿没来,但已通过手机约好,后天见面。虞梅琳心想:正好,让男友也做做,顺便也能考验一下他。
男友也不推辞,他的故事竟然是:“在深山里,我看见一只老虎在追赶一只可爱的小兔子,我赶紧打开房门,让兔子跑进去躲起来,然后就把老虎赶走了……”
虞梅琳听了男友的故事,心里不仅很失望,而且也很难过,便暗暗地骂他“没良心”,“负心人”。她拿眼色狠狠地瞪了他,弄得男友莫名其妙。但是她见众人都在笑,又不好当场发作,于是想等出了这地方再“收拾”他。
这时又有一个衣饰光鲜,气宇轩昂的人闯了进来,众人一看是近来在报刊媒体频频“曝光”,非常受人瞩目的年轻企业家,据说他事业有成,身价已逼近上亿元。于是众人又嚷着让他编那个故事。他略作思索,出言非常豪迈:“我在森林里,看到一只凶恶的母老虎,就学《水浒》中的英雄,三下五除二把它打死了。等我回到家里,打开房门一看,哇!一屋子都是兔子!”
众人听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虞梅琳却越想越来气,她不想再呆在沙龙里了,就使个眼色,让男友跟她退了出来。她准备好好地揍他一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