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情景在冬树的脑海里复苏。
听见枪声回头时,只见诚哉胸部一片鲜红。像慢镜头一样,哥哥缓缓倒下。
没错!那一刻……
他想起来了:诚哉被枪杀了。他明明看见,却一直将其搁置在记忆的角落里。看见活着的诚哉,就自以为被杀的一幕是自己的错觉。
“那时候,哥哥果然被杀了吗?”冬树声音颤抖。
“我记得被击中了。”诚哉答道,“我也觉得奇怪,自己竟然没死。关键是周围的人们消失无踪,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可是,怎么可能,那样的……”
“我也难以置信。说实在的,现在也是半信半疑。但是不接受这个说法,就说明不了现在的状况,这是事实。”
冬树摇头。“这么荒唐的事不可能!那么,这里是死后的世界?是黄泉吗?”
“在某种意义上是的。”诚哉的声音透着冷静,“但在数学上又不是。我们死了,但这一过去被P-13现象抹去了。也就是说,我们既没死,也不能走向未来。为了消解那个悖论,才有了这个世界。”
冬树看着哥哥的脸,倒退一步,腰部撞在桌子上。他踉跄了一下,手支在桌子上。“难以置信……”他喃喃道,但也感觉自己正渐渐接受这个无奈的说法。理由无他,因为他记得自己也被杀了。
他抓着敞篷车的后部。驾车男子回过头,将枪口对准他,开火……
“那时候,我死了吗?”他不禁脱口而出。
“你中枪了?”诚哉问他,“在我被杀后。”
冬树轻轻点头。“驾车男子向我开枪了。不知道击中哪里。”
这时,诚哉手按胸部。“我的确胸部中枪了,对吧?”
听到哥哥的发问,冬树答了一声“嗯”。
“是这么回事啊。”河濑坐在远一点的地方,眼瞅着资料,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道,“这么说我也死了。说起来,我正在办公室里下象棋,感觉一声巨响,有人闯了进来。恐怕是别的堂口的。我大概知道是谁。哼,是这样啊,我中枪了。”他挠挠头,“真是的。”
承受着突如其来的冲击,河濑的口吻却有点满不在乎。不知他是逞强还是受打击过大,没有了真实感。
“我身边掉下了钢筋。”菜菜美嘟囔了一句,“我在路上走着,忽然发现脚下掉着钢筋。稍早前确实没有的。太一当时也在旁边,说了同样的话。钢筋是忽然出现的。”她坐着没动,双手捂脸,“我想起来了。那旁边正在建大楼,起重机每天都吊起好多钢筋。应该是其中一根掉下来了。大概我跟太一是被砸中了……”传来了抽泣声。
“我……没有那样的记忆啊。”明日香摇着头说,“我只是在走路,什么也没干,不可能死的。这个说法太奇怪了,我可没死啊。”她像念咒似的说着。
户田站起来,走到小峰旁边,俯视着他。“小峰,你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一直抱着脑袋的小峰慢慢抬起头。“大致上……”
“哦。我现在清楚地回想起来了。你在打电话,一只手开车,一边通话,开得挺快。我心里想着危险。到了路口,你没看清信号灯。红灯亮着,你就冲过去了。”
小峰目瞪口呆。“怎么可能……”
“没错。我亲眼所见,你的确闯了红灯。正因为这样,货车从旁边撞过来。你不记得人家按了喇叭?”
小峰表情迷茫,大概在回想当时的情景。不久,他大概想起了什么,大为吃惊。
“怎么样,想起来了?就要被货车撞上时猛打了方向盘。”户田恨恨不已地说道。
小峰手捂嘴角,眼睛眨动。“说起来,有这种感觉……”
“简直像在说别人的事!”户田揪住小峰的衣领,“你驾车一头冲上人行道,撞倒好几个人,最后撞在墙上。撞墙之前的情景我都记得!”
明日香站了起来,表情凶狠地盯着二人。“等一下!你们在说什么?我在你们的车旁边啊。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的车撞人了?撞了好几个人?这说明了什么?我也被撞了?被你们撞死了?”她的双颊眼看着涨红了,眼睛也开始充血,泪水盈眶,“不仅是我,老爷爷老奶奶也都被你们的车撞死了?天哪,难以置信!”
“要骂就骂他!”户田松开了小峰,“我也被这小子害死了!被这个笨蛋!”
小峰从椅子上栽了下来。“好疼……”他嘟囔着站起来。看来是摔下来的时候碰到了,他的唇上有一点血迹。
“怎么了,这副表情?你还有牢骚吗?”户田瞪着他。
“就我一个人的责任吗?”小峰眼珠上翻,回瞪他往日的上司。
“你什么意思?是你在开车吧?是你驾车漫不经心,才造成这个后果,不对吗?”
“是你说打电话问路的。我想找地方停车,打电话问,你不让,说不能迟到。要是不打电话,我驾车会分心吗?”
“不说自己无能,要推卸责任吗?即使打电话开车,一般人都开得好好的。”
“要像你说的,道路交通法就不必禁止了吧?原先就该你打电话。是你的事情嘛。你弄错了约定时间,上班时间去理发,所以出门晚了。你为什么非要让我打解释的电话不可?明明有法律禁止开车打电话,你无视法律,为什么我要代替你道歉?真可笑!”
“既然这样,你当时说出来就行了嘛。”
“我怎么可能说出来?”小峰脸孔扭曲,一脚踢飞身边的椅子,“跟现在可不同。你是高层,我是普通职员。要是我说‘你自己打吧’,你会怎么样?会生气吧?勃然大怒吧?嚷嚷‘小子不识时务’吧?普通职员违抗不了高层啊。你说‘开车’,我只能开车。你说‘打电话’,即使违法,我也只能打电话。这些你不是一清二楚吗?”
“你小子,敢这样跟我说话?”
“不行吗?你已经不是上司,什么也不是了,只是个没用的老头。你才应该考虑一下自己该怎么说话!想在这里活下去,就要讨好年轻人才行。”小峰轻推了一下户田的肩头。
“你这混账……”户田怒形于色,动起手来。二人随即缠斗在一起。
诚哉冲上来,挤到二人中间。冬树见状,也从后拉住小峰。
“请二位少安毋躁。为这点事情打架,能怎么样呢?”诚哉说道。
“这点事情?因为这小子,我们送了命,能让他轻松过关吗?”户田嚷道。
“你也有责任!你还不明白吗?你才是笨蛋,去死吧!”小峰被冬树拉住,挣脱不得,但仍在大喊。
“住手!”明日香叫道,“你们这么吵有什么用?决定了谁不好又有什么用?我能死而复生吗?不是都没用了?既然这样,就别做徒劳的事情,好吗?有那体力的话,首先向我道歉吧。你们两个谢罪啊!至少我是无辜的。怎么样?我说得不对吗?”
冬树感到小峰挣扎着的身体瘫软下来,就放开了他的双臂。小峰就势蹲在地上。户田也低下头,在椅子上坐下来。
只有明日香还站着。她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脚下被泪水打湿。诚哉把手放在她的肩头,说道:“坐吧。”
明日香轻轻点头坐下,随即趴在桌面上。
诚哉环顾大家。“的确,在以往的世界里,我们死了。不,实际上没死,而是因继续存在会产生矛盾,就被甩到这种地方来了。但重要的是,我们确实在这里活着。山西夫妇和太一的死不是幻觉或者其他,是确凿的事实。既然这样,我们只能珍视还在这里的生命,只能思考在这个世界如何活下去。”
他话音没落,户田便有气无力地说:“办不到啊。迄今之所以能坚持下来,是因为有期待,盼望能返回原来的世界。如果没有了这个指望,我们活着还有什么念想?”
“这方面……只能自己去找了。”
听到诚哉的回答,户田又嘀咕了一次“办不到”。
沉默支配了会议室。空气清新器的声音传来,房间里的气氛越发沉重。
实际上,冬树的想法也跟户田一样。从今往后,完全没有事态好转的希望。虽然也有可能偶遇新的“死者”,但数目可知。即使遇见,他们也不会有解决问题的办法。也就是说,必须在目前的状况下过完一生。
传来了婴儿的声音,似乎要哭。荣美子慌忙去哄他。
“那孩子也死了吗……”菜菜美低声说。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婴儿身上。
荣美子抱着婴儿,温柔地轻拍他的后背。她停了手,转向大家。“是的,这孩子死了。被他母亲……杀的。”
众人霎时间屏住了呼吸。“真没想到!”诚哉吐出一句。
“是真的。在找到孩子的公寓房间里有遗书。”
“遗书?”
“上面说,因为实在无望活下去,决定跟孩子一起死……就是这样的内容。妈妈是单身母亲,孩子的爸爸有太太。我觉得她是被那男的甩了,自暴自弃吧。”
“于是那位母亲就在成问题的十三秒里杀了孩子?”诚哉说道。
“我想是这样。”
户田长叹一声,说道:“为了这个,母亲就能杀孩子?”
这时,荣美子微张双唇,眼中透着悲戚的光。“能啊。这世上就是有杀孩子的笨蛋母亲。因为……我就是。”
荣美子轻轻放下婴儿,走向在房间一角抱膝而坐的美保。美保用看不出感情的眼睛仰望着母亲。荣美子搂住女儿。
“那天,我抱着孩子从楼顶跳了下去。只因为没钱、生活艰难,我就夺走了这孩子的性命。这孩子说不出话,就是从那时起。其实我已有直觉,心想这里应该是死后的世界。因为一想到自己的行为,就感觉置身这种地方正合适。我是活该被扔到地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