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一夜没睡，熬了一个通宵，写好了道歉视频的提词卡，用手机的前置摄像头录好了视频。反复录了好几遍，一遍遍检查，但凡有不好的地方，就重新录一遍，一直到满意为止。——所谓满意，是没有漏洞，足够诚恳。做错事的人，已经被万夫所指了。道歉若不够诚恳，不能让网友满意，只会起到反效果，还不如不道歉。
视频还没发送，电话突然响了。
早上六点多，很多人还没起床，柳飘飘的电话响了。
依然是陌生来电。拉黑之后，那个女人消停了一晚上。怕她借了电话再打来，柳飘飘犹豫着要不要接那个电话。
还是接了。陌生人，第一句话是：“柳飘飘你/妈/逼……”
柳飘飘挂了电话，她知道她被人肉了。她觉得恐惧，也觉得厌恶。裴嘉康曾经经历过的网暴，这才多久，她也经历了。没有太难过，就是恐惧和厌恶。
电话持续响起，不同的电话号码。柳飘飘只能关机。
柳飘飘打开微博，用“柳飘飘”做关键词进行搜索。她看到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工作室的地址，以及她家的地址。——以前的老房子，现在的使用权归裴家康。
更有人，声称自己是柳飘飘的老同学，对她的过往各种揭底。还有人，声称自己是柳飘飘的前同事，对柳飘飘工作以来的每一步进行揭底……墙倒众人推，可算是见识到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人对她的原生家庭揭底。柳飘飘原生家庭的事情，她只告诉过周雅。两人能撕成这样，周雅都没有对外说出去。当然，周雅只是现在没说，不代表以后永远不说。周雅啊周雅，始终是一个雷。
作为一个网红，柳飘飘以前不是没被攻击过，哪一次都没有这次狠。心里又急又气，却也知道，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平息情绪的方法是，不停给自己洗脑：裴嘉康当初何其无辜，还不是也遭遇了这些么？想想裴嘉康，这没什么！这没什么！
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得用最快的速度，让这件事情平息。无论是打还是骂，她先跪，先把脸伸出去，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是唯一能够平息众人愤怒的方式。还有那个女人，她躲在暗处，随时可能咬自己一口。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必须要处理了。
柳飘飘发送了视频。
视频里，丝毫没提肖艳玲，更没提肖艳玲在其中起到的推动作用。柳飘飘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独自一人站在台前迎接网友们愤怒的口诛笔伐。
视频发出去之后，舆论的海洋里激起了千层浪。网友们被欺骗了感情，太生气了，在视频下和柳飘飘的微博、公号各种谩骂，污言秽语不断，柳飘飘本来想关闭留言的。想到她发那个视频之前就想到了一定会被骂，也就忍着了。
不看不听不回应，是让自己不崩溃的唯一方法。
手机关了，整个人长在了客厅的沙发上。手机关着，电视开着，茶几上放着水和零食，饿了吃几口，眼睛盯着电视，自己都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困了就躺下睡，电视也不关。上厕所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朝窗户对面看一眼，就像在看更大的风暴什么时候到来。
对面是裴嘉康家。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裴嘉康家里没有丝毫动静。似乎，他这几天都没回家。视频发送之前，柳飘飘总会想到裴嘉康，想他知道坏事都是自己干的，会有什么的应，想到焦虑。视频发送之后，柳飘飘不想了，爱谁谁，他要生气，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反正坏事她已经干出来了，跟公众道歉她也道了，跟齐因和他也道歉了，接受不接受是他的事。害他那么惨，他不接受才正常。合作别想了，朋友没办法做了，邻居……仇人般的邻居吧，刻意躲着点，大约也不用见面的。
没日没夜在客厅里窝了两天，可视门铃响了。不想动，就没理。门铃响得太执着，让人心情烦躁，不去看一眼似乎都不行了。
是燕子。柳飘飘打开了门。
燕子带来了肖艳玲的辞职报告，给柳飘飘看了肖艳玲发在网上的视频。
柳飘飘在视频里说，救人之后，她看到了团队成员无意间拍下来的小视频，动了利用视频营销自己，营销视频号的目的。这是她的错，她不该起贪念。当看到齐因被人肉之后的信息，她就应该想到，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了。然而当时，因为鬼迷心窍，因为想要更多，更因为，网友们的某些评论，激起了她曾经看心理医生时的不好的感受，冲动之下，她匿名写下了那篇《前外企白领跳海自杀：她的心理医生都做了什么？》，没想到，却又连累了无辜的人。在这里，她向齐因和裴嘉康裴老师道歉，希望他们能够原谅她。不原谅也没关系，做错了事情要承认，挨打要站直，她愿意承受这些事情所带来的任何恶果。
而肖艳玲的视频是这样说的：她就是国外回来的那个军师。救人是柳飘飘发起的，她因为要帮大家看包，没有下水。视频是她拍的，利用视频炒热事件的主意是她出的，柳飘飘作为老板，一开始不同意，她说服了柳飘飘。为了证明这件事，肖艳玲发了几张两个人的聊天记录。聊天记录里，柳飘飘是正直的、善良的，而肖艳玲，才是那个**老板做坏事的巫婆。至于那篇文章，确实是柳飘飘匿名写的。但一切，都是她逼的。柳飘飘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同样有两人的聊天记录证明。肖艳玲向所有在这件事中受到伤害的人道歉，向向齐因道歉，向裴老师道歉，向柳飘飘道歉。她已经向柳飘飘工作室提交了辞职申请，希望网友们擦亮眼睛，一切冲她来，不要再责怪柳飘飘了。
肖艳玲的视频，柳飘飘看了两遍。看完之后有些怔怔地，说：“她干嘛要这样呀！”
“shirley姐其实还是很维护你的。”燕子说。
柳飘飘没说话，眼眶却红了。肖艳玲希望她沉默，而她并没有。大约在得知她的想法时，就已经下定决心，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了吧！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离了这里，肖艳玲还可以再找工作。承认了自己是坏军师，工作就难找了。
没必要的，肖艳玲没必要的。
柳飘飘开了手机打给肖艳玲，肖艳玲没接。
燕子叫柳飘飘：“飘飘姐，shirley姐又发消息了。”
是一篇几秒钟之前发在微博上的文章，解释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之前为什么要引诱老板“犯罪”，以及现在为什么要站出来澄清。
为什么要引诱老板犯罪，因为她太爱钱了。她在柳飘飘工作室是拿分红的，她希望有更好的业绩，拿到更多的分红。至于为什么那么爱钱，是因为在大学的时候，她消费超标，被坏人引诱，找小贷公司借了钱。她家里用一套房子帮她填上窟窿，用关系帮她搞定了后续麻烦，之后她就被送到国外了。送到国外，一是为了避灾，二是为了惩治。
在国外，父母三年没有主动跟她联系。学费帮她交着，生活费按最低限额给，不够的话，自己打工赚钱。她在国外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了。跟父母说，希望父母来看看她。父母以为她撒谎，认为她是个特别恶劣的人，只寄了钱，态度依然冷淡。
她是一个做错一次事情，就被父母终生抛弃的孩子。
病好之后，肖艳玲不再对人性抱有期待。只想快点还了父母的钱，好独立生活。
毕业这些年，肖艳玲还了父母一套房，又买了自己的房子。觉得有钱真好啊，自由度太高了。她变得不认识自己，只认识钱。她之前是在娱乐圈工作过，之所以离开，是收了广告商的回扣被发现了。柳飘飘不知道这些事，用了她之后，是真信任她，是真对她好，虽然年龄比她小，却总照顾她，像个姐姐一样，在她情感荒芜的时候，替代了家人的存在。
这件事出了，她其实并不想让柳飘飘承认，不承认，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一旦承认，柳飘飘就是过街老鼠了，再也没办法在这行混下去了。但是柳飘飘跟她讲了个故事，那个“每个人心里都住了两头狼”的故事，她想，她是被金钱迷住了眼睛，以至于叫“恶”的那头狼，战胜了叫“善”的那头狼，还把柳飘飘的生活也拖入了深渊。
如果说以前，她是个没底线的人，是个黑洞般的存在，那么以后，她不想那么做了。她被柳飘飘喂养了“善”，她想努力做一个好人，用心去喂养“善”的好人。
肖艳玲不愧是做公关的。一个视频，把火都引到了自己身上，一篇文章，又把一部分火源引到了大学生贷款上。讲了原生家庭，讲了之所以变成这样的前因后果，还自曝短处，表明自己是个“被抛弃的人”，这引起了网友们的同情。有的网友原谅了她，有的并没有。但，经过这么一分散，网友们攻击柳飘飘的火力总算没那么足了。
——这些，是肖艳玲对外说出来的话。没说的那些，她大概永远都不会说。
都是什么呢？不外乎是，父母虽然生了她和哥哥两个孩子，虽然从小到大，吃穿上是一样对待，但还是有区别的。父母对哥哥的期待是，好好学习，继承家业，撑起这个家。对她的期待是，好好读书，温顺娴静，有一个很好的学历，嫁一个门当户对，条件很好的男人。
淑女都是这样培养出来的。在上大学之前，肖艳玲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有儿有女的有钱人家，对儿女的未来很多都是这样规划的。不出问题的话，肖艳玲会按照父母的规划，过好这一生。可她就是不开心。同样是人，凭什么区别对待？养女儿，不培养独立精神，只想着养成淑女将来好嫁人，都什么年代了，观念还这样老土？
和父母发生了冲突，不想低头，就不能再用他们的钱。消费水准并未降低，没多久，就到了不得不借债生活的日子。那段时间，正是校园贷和小贷公司最猖獗的时候，单纯的肖艳玲被骗着借了小贷，很快，事情就走向了崩坏。利滚利，需要支付大几十万。
父母卖房帮她还债了，送她出国了，却也不理她了。
是对她失望之后的冷漠。这让她体会到了一件事：父母爱她，是有条件的。他们只爱懂事的、乖顺的、按他们的想法行事的、不会惹麻烦的、优秀的那个肖艳玲。而不是随时可能走偏的肖艳玲。
冷啊，心里太冷了，冷到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感情能温暖她，唯有钱，唯有钱，才能让她得到短暂的快乐。
回国之后，父母仍想安排她的人生，却被她拒绝了。从此，她就过上了自给自足，拼命搞钱，没羞没臊没节操，不对任何人动心的荒诞生活。
这些心酸，都是后话，就不必到处跟人说了。至于跟父母的那些纠缠矛盾，就更没必要到处说了。跟很多人比起来，她的原生家庭还算不错了，真没必要把那点苦到处诉说。
柳飘飘和燕子沉默着看完了肖艳玲的这篇文章。
燕子说：“是噗噗替shirley姐写的。”
“我看出来了。”柳飘飘说，“shirley没有这个文笔。”
柳飘飘打不通肖艳玲的电话，就反复打，肖艳玲始终没接。
柳飘飘给肖艳玲发微/信：你不必如此。肖艳玲没有回复。
柳飘飘又给肖艳玲发微/信：我想跟你谈谈，空了跟我联系。
柳飘飘问燕子：“大家都在做什么？”
“联系不上你，shirley姐也不在，工作室里就我、噗噗、王浩和刘小坤，我们都有些不知所措，公众/号两天没更新了。”燕子说。
“公众/号的留言都是骂我的，这时候更新什么都是错。”柳飘飘说。
“接下来怎么办啊飘飘姐？”燕子问。
“先等等吧，等我想清楚再说。”柳飘飘说。
“广告怎么办？shirley姐走的时候，把工作都交接给我了，这几天很多广告商打电话说要解约。还有之前发了广告的，让我们赔偿。”燕子说。
把这事忘了。柳飘飘有些头大，揉着眉心说：“你先安抚着，帮我联系刘律师，等我们商量好了再处理。”
出了这种事情，小伙伴们情绪正低落着，读者们大约也不再信任自己了，工作室接下来怎么办才是当务之急。至于广告商，责任在自己这边，要解约的按合同正常走解约流程就好了。想赔偿的，也只能按合同走。工作室有一个合作的律师事务所，刘律师主要负责工作室的法务问题。所有签订的合同，之前都给刘律师审阅过，问题应该不大。柳飘飘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柳飘飘让燕子通知工作室小伙伴们放假的事情。先放两天假，后面怎么做，什么时候上班，等候她的通知。——却没料到，小伙伴们不仅没等到上班的消息，这一放假，直接就都失业了。
柳飘飘工作室利用齐因跳海时间，在网络上产生了不好的影响，人民日报的官微上午不点名批评“某些自媒体人为了钱底线都不要了”，下午，柳飘飘所在辖区的派出所就打了柳飘飘电话，让柳飘飘去一趟。具体谈了什么，就不赘述了，总之，从派出所出来，柳飘飘的脸色就变得灰败，回家没多久，柳飘飘就在网上发布了注销工作室及旗下所有新媒体账号的消息。发布完没几分钟，所有的账号都注销了。
不仅小伙伴们失业了，连柳飘飘这个工作室的小老板，一下子也失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