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导选择的夜宵是烧烤,非常接地气。
大盆大盆的烧烤串摆在不锈钢盘里端上来,鲜、麻、香、辣,热腾腾的空气迎面扑来,夹杂淡淡的烟气,绝对是世间最热闹动人的气味。
简静开了罐冰啤酒,一边啃串,一边围观明星现场进食。
这家的烤串是小串,每串肉只有牙签大小,一根玉米上就几粒玉米粒,吃三口和没吃毫无区别。
但江白焰似乎一点也不失望。
他用筷子撸下来一条肉丝,在倒了矿泉水的小碗里涮涮,洗掉所有的调料后,虔诚地吃进嘴里,嚼好几下才吞下去。
“真好吃。”他满足地叹息。
吃过一丝鸡肉,他又挑挑拣拣,最后选择了一串土豆和一串豆腐,全都是涮过水后才小口吃下。
接下来他就一口都不吃了。
简静叹为观止:“你的自制力真可怕。”
“不想在老师面前出尔反尔,才勉强忍住的。”江白焰捂住脸,相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然,我确实不能再吃了,明天还要回剧组拍戏,如果因为嘴馋吃了烧烤长痘了,导演会杀了我的。”
简静哑然。
明星在人前光芒万丈,在背后自然要付出代价。
“我们聊聊天吧。”江白焰恳求说,“让我忘掉我吃不到的。”
陌生人太多,简静也有些拘束,这个提议正中下怀:“不要再叫我老师了,这很奇怪。”
“不奇怪,”江白焰摆摆手,在她抗议前转过话题,“说起来,我们在拍捉迷藏的时候有件很好笑的事,本来有一幕要在雾天拍,好不容易等到起雾,结果雾太大了什么都看不见,又不能拍了,超惨的……”
没有一个作者能拒绝这样的话题,影视剧的翻拍或许并不完美,甚至和原著存在着一定的偏差。可是,影像拥有文字无法企及的优势——将脑海中塑造的那个世界,以更直观具体的方式呈现在世人眼前。
“最开始的时候,丁导对我的表演很不满意,他觉得我没有表现出那种……迷茫和冷酷,我完全不懂他的意思……”江白焰挠挠脸,颇有些不好意思。
简静的思绪因为他的话而宕远。
在写《捉迷藏的小孩》时,“简静”也一度感觉到迷茫。她只是凭借一时的灵感写出了《白猫神探》,没有任何技巧,没有任何章法,当女主角出现在她的脑海时,故事就已经诞生了。
换言之,是先有主角,再围绕主角编写了故事。
捉迷藏却相反,她先有了时空交错的灵感,才着手塑造人物。因此,在男主角的刻画上遇到不少问题,写写改改,不是太单薄,就是太失控。
要是今天在这里的是“简静”就好了,她会和江白焰有很多共同话题——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不可避免地又回到了之前被回避的症结所在。
简静和“简静”,该如何过渡呢?
几乎同一时间,江白焰意识到了身边人的走神。
他不动声色,也未曾停下讲述,只是翻来覆去形容同一件事,确保对方在回神时能够无缝领会刚才话题的内容。
大约半分钟后,他看到简静的眼中又有了闪动的光。
“……就是这样,我是不是很笨?”他及时打住话题。
果然,她完全知道他在说什么:“你很用心,我很感谢你。”
就这一句话,就足以让江白焰满足了。
“我很喜欢老师的作品,你……”他停顿了会儿,组织语言,“你写的故事很特别。”
简静露出了略微疑惑的表情。
“老师就当我是胡言乱语吧。”江白焰顿时赧然,却没有说下去的意思。
简静虽然疑惑,可双方认识不过一个小时,自然不好追问。
灯光暖融,热气渐渐消散,杯盘狼藉,竹签遍地,这场夜宵走向尾声。
江白焰要赶凌晨的飞机回剧组,和她道别后便提前离去。
晚上的街道空旷无人,车子一路疾驰,提前半小时到达机场。陈姐已经替他办好了手续,过了安检就能上飞机。
红眼航班没什么人,应付完空姐的合影签名,江白焰终于能松口气。
“你对简老师太亲近了。”陈姐坐到他旁边,压低声音,“假如有媒体拍到了角度不妥的照片,对你来说会很麻烦——剧组那边不会希望你闹出这样的绯闻。”
江白焰戴上眼罩,懒洋洋地说:“那样的话,丁导会生气的。”
“那你也不该这么做。”陈姐温和地指出问题的关键,“你以前从不这么做。”
她入行七年,带江白焰三年。作为他的执行经纪,陈姐远比公司的大经纪更了解自己的艺人。
江白焰以丁导的《捉迷藏的小孩》出道,起始点极高。然而,出于方方面面的缘故,这部电影拍完后并没有马上上映,拖延了整整三年。
这阻碍了公司对他的培养计划,可他从未表达过不满,勤奋上课,努力试镜,争取到了不少好角色。
如今算是走红了,可他一直没犯过什么错误。自律又有情商,陈姐无比确定,他是每个经纪人最梦寐以求的艺人。
但他今天对简静的热情,已经超出了必要的社交范畴。
“也许你可以告诉我这么做的原因。”陈姐耐心地劝说,“我有了心理准备,才好帮你解决问题。”
“没有什么原因啊,我是静静老师的粉丝。”江白焰耸耸肩,无辜道,“粉丝见到偶像,当然会激动。”
陈姐将信将疑:“真的?”
江白焰摊手,一脸爱信不信的表情。
飞机起飞了。
简静并不知道江白焰的故事。
回到家后,她身体疲累,却久久没有睡意。黄导询问的后续写作计划,始终盘桓在她的脑海中,令她犹豫,令她彷徨。
有那么一刻,她对着浴室里的镜子,期待在这种熟悉的面孔上看到另一种不同的情绪。
可是没有。
另一个简静并没有出现。也许是在她选择死亡时,灵魂就已经消失,也许是两个灵魂已经彻底融合,如同一滴水与另一滴水的相遇。
诚恳地说,简静并不希望将自己与“她”割裂。
假如她重生在了别人身上,那么你是你,我是我,非常明确,绝不会有丝毫的混淆。但当自己在另一个自己的生命里重生,一切又有不同。
该如何面对两个不同的“我”呢?
她走到书房,打开电脑里创建的空白文档。
恶魔是诞生于天地间的怪物,无善恶是非之辨,以食人心脏为生。他杀人,如同人捕杀鸡鸭,不认为自己在犯罪,只是诅咒迫使他学习人类去分辨好与坏。
整个故事都是有限视角,主角看到什么,读者就知道什么。
简静试着把秦太太刘宝凤的故事梳理出来,而后以恶魔的视角去叙述。
这是一个美丽大方的女性,她也许不够漂亮风情,但学识渊博,谈吐优雅,很难有人不喜欢她。而她的丈夫虚伪阴险,人前伉俪情深,其实早已出轨……
有现实原型的剧情写起来不算太难,但简静依旧遇到了麻烦。
她写出来的“恶魔”,少了点东西。
天底下没有同样的两片叶子,同一个作者都未必能保证不走形,何况是诞生于两个人笔下的角色?
“简静”年少成名却父母双亡,不自觉地与世界隔出了距离,因此她笔下的恶魔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而她家庭幸福,人生平庸,生活十分普通,这固然令她泯然众人,也给予了她最贴近普通人的视角。
她揣摩刘宝凤的心理活动,猜测她的动机,而这与恶魔的心态背道而驰。
恶魔不在乎。
凌晨三点,简静删除了文档里所有的文字,再度确信了一个事实。
她写不出“简静”的恶魔。
但这并不意味她要放弃。
简静给自己做了杯冰美式,仰靠在椅子上。窗外漆黑一片,只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
□□赶走了困倦,她重新启程。
既然已经发生的事注定无法改变,那么,为什么要拘泥于过去呢?
简静和“简静”共存于这具躯体里,恶魔也可以。不妨给《恶魔医生》增加一个新主角,让它变成一个双主角的故事。
康暮城昨天晚上十二点半到家,一点钟入睡。现在是早上六点半,只睡了五个小时的他在看简静发过来的《恶魔医生Ⅱ》的草稿。
旧的框架,新的人物。
这在他的预料之中。
系列故事的关键,在于必须有一条明确的主线,《恶魔医生》却没有。它是由一个个单元故事串联起来的,随时可以结束。
但读者是十分挑剔的生物。
倘若第二部无法保持原有的水准——不,准确地说,是仅仅保持,而没有让他们眼前一亮的东西,他们必然会失望。而变化太大,没有保留原有的味道,也会让读者失望。
简静做了一个很讨巧的设定,弥补了没有主线的缺陷。
恶魔是恶,却是救死扶伤的医生。
新角色是善,却要做暴力的猎人。
恶魔猎人。
黑与白,善与恶,入世与出世,故事里藏着矛盾的火花。
“非常好。”他回复简静,“我很期待后续。”
简静的语气却好似不相信:“这只是初稿,你用不着这么鼓励我,我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
康暮城笑了。这样的场景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他无比熟练地说:“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
“你不觉得突兀吗?新的角色,完全不一样的视角。”她问。
康暮城想想,回答说:“猎人的视角是必要的,恶魔不是人类,很多复杂的感情因素他无法理解,你也无从着手。同为人类的猎人可以弥补这一点,也能让读者更有代入感。
“两个主角的宿怨也丰富了你的主线,恶魔的诅咒由猎人的祖先而起,猎人又因此肩负起消灭恶魔的职责……很有趣的因果,读者会喜欢的。”
又思索了会儿,他下结论:“他们融合得很完美,非常互补。”
简静怔了怔,登时恍然。
或许,这就是她寻找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