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去死。
短短五个字,说的人口气平静,听的人却好一阵绝望。
“我真的死了。”那个简静说,“我掉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里,一开始,觉得好放松,好安静,在我耳边吵了很久的声音都消失了,我松了口气,以为得到了真正的平静,可是……”
她瞧了王世一眼,幽幽道:“我后悔了。”
王世张口就说:“你还没有理解……”
“不,是你没有理解。”自杀的简静体格瘦小,可举手投足间,却洋溢着不容置喙的强硬,“你以为自己懂得死亡,可实际上,不过以生者的身份,旁观别人的死,你的‘理解’太浅薄了。”
“什么是死亡?死亡就是,我不再是我了。”她一步步走近,面孔雪白,仿佛涂白的墙,嘴唇却如樱桃一般红,乃是一氧化碳中毒死亡的特征。
“我失去了我拥有的一切,‘简静’的亲人朋友,‘简静’的幸福荣耀,甚至包括‘简静’的痛苦。”她的音调不自觉地拔高,几近尖叫,“我什么都没了!我已经不再是我自己,因为有痛苦,才会感觉到幸福,一无所有的人,根本不会觉得解脱。”
王世浑身一震,竟然说不出反驳的话。
一根绳子没有长短,只有两根绳,才能对比出长和短。
一棵树也没有高低,只有两棵树,才能对比出高和低。
人生也一样。
没有痛苦的、艰难的、苦涩的时光,又怎么能够领悟到什么是幸福呢?
“我害怕了,我后悔了。”死去的简静抿住唇,泪水涌出眼眶,但她强忍着不闭眼,反而一眨不眨地盯住他,“但至少,我也明白了,你是错的,我是对的,你输了。”
王世深吸口气,本能地想反驳。然而,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两人几乎面对面,无限靠近的距离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千言万语,全都说不出口。
活着的人,要怎么在死去的人面前大谈死亡?
“不服气的话,”她扬起唇角,眼光掠过狡黠的得意,“你也试试吧。”
王世悚然而惊,正想后退,却来不及了。
她擡起手,重重推了他一把。
地上突然裂开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混沌无光,深不见底,仿若地狱之门。王世冷不丁坠入其中,霎时间,冰冷的死亡之气蔓延上四肢百骸。
视野模糊,胃部恶心,身心困倦……感受如此真实。
电光石火间,王世全明白了。
这是“简静”的记忆,是她弥留之际的亲身经历。
他顿时战栗不止。
因为,假如人在催眠中死去,现实中也极有可能无法醒来。
死神挥舞镰刀,他嗅到了死亡真正的气息。
那一刻,他不得不承认,比起臆想中的平静和释然,脑海中萌生的念头,竟然是恐惧。
我不想死。
他也害怕了。
生死之际,所有的理智都会崩溃,所有的谨慎都消失于无,人被求生的本能所支配,会做一切能活下来的事。
“不。”他拼命挣扎,想抓住什么阻止坠落。
可无用。
地位、金钱、权势、力量……俗世中金光闪闪的倚仗,在死亡的黑洞中不过一缕游丝,轻轻一碰,便断裂成飞烟。
死亡是平等。
死亡也是虚无。
顷刻间,光明消失不见,徒留混沌的黑暗。
坠落的速度还在加快。
尽头的彼岸,近了。
“不!”极致的恐惧下,王世的面孔彻底扭曲,他无法思考,只凭借着本能,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妈妈!”
阔别近三十年的称呼脱口而出。
绝望的永夜中,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脸。她还是那么美,那么脆弱,她望向他的眼睛中,总是蓄满泪水。
王世无数次痛恨她抛下自己,也无数次怀念她的怀抱。
“妈。”他伸出手,“救我。”
王凌芳落下泪来,轻轻拥抱住了自己的孩子。
坠落停止了。
季风顺着王世的线往下查,拉出了他5月以来的通讯记录。
除了日常往来外,有一条短信似乎不那么对劲:[尾款已收到,钥匙寄给你]
他马上打给这个号码。
对方做渔产生意,后来破产,在渔港码头预定的仓库还有半年多,于是发消息转租。王世主动和他联系,租走了仓库剩下的时限。
季风的心快跳出来了:“哪个码头,几号仓库?”
对方报了地址。
季风从椅子上窜起来:“找到了,走!”冲到门口,急刹车,交待队友,“打电话给海警局,请求支援。”
老高吓了一跳:“怎么,偷渡了?”
“难讲。”季风奔到门口,凄冷的夜风吹得人发颤,“不管他,先救人。”
警车风驰电掣,疾驰到码头,并在一公里外关掉了警笛。
借着夜色的掩护,一队警察缓缓靠近目标。
老高压低声音:“不叫武警吗?”
“先看看情况。”季风深吸口气,按捺住心头的焦躁,竭力冷静,“我总有不太好的预感。”
老高神色微变:“你是说……”
季风摇摇头,心里七上八下的,实在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该祈祷什么,只凭借着多年训练的本能,悄无声息地靠近。
初冬的码头寂静而冷清,空气中弥漫着某种无法消除的腥味。
枪握在手中,塑料外壳已经满是人的温度。
寒风瑟瑟。
季风的心一点点提起来。他忽而想起康暮城的问题,假如找到她时,她还没有得到想要的,该怎么选择呢?
是枉顾她的意愿,以人质的安全为先,直接破门而入救人,还是耐心等待,蛰伏在侧,却眼睁睁看着她经受苦难?
或许应该选择前者,不管作为朋友和警察,这么做都是正确的,任是谁也挑不出错来。可将心比心,假如是他,他会希望功亏一篑吗?
季风扪心自问,他不想。
世界上总有什么事,豁出命也想去做。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刀割在自己身上不怕疼,动在旁人身上,反而难以忍受。
要不……就说是领导的命令,必须以救人为先?
反正这也是事实。
杂乱的念头盘桓在脑海中,一时不慎,居然就到了。
转租的仓库近在眼前。
门开着,灯亮着。
“草!”霎时间,什么纠结都抛之脑后,季风惊得心跳停止,推门而入。
破旧的仓库中,堆满了碎玻璃,墙边是一个被破坏的笼子,雪白的床单被子落在地上,钢丝床翻倒在一边。
空气中飘散着古怪的气味,像是某种化学气体。
季风捂住口鼻,将门全部打开,审视着屋里的现场。
“人不在?”老高追进来。
季风冷静下来,道:“来晚一步,人可能上船了。”他现在喜忧参半,喜的是从现场看,简静非但没事,还有余力搏斗,忧的却是茫茫大海,情况更加严峻。
“老高。”他把枪插回枪套中,面色凝重,“咱们得加快速度了,海上出事,找都没地方找。”
老高环顾四周,点点头:“先联系救援队待命吧。”
季风猜的不错,简静此时就在海上。
之所以会是这么个情况,须将时光倒流回半个小时前。
那时,催眠中止。
王世猛地睁开眼睛,白色的灯光直直照在头顶,刺激得双目流泪。
“砰”,一声闷响。
他扭头看去,却见简静先他一步苏醒,手中持着一把手枪,对准玻璃门就是一下。
明明搜过她的身,哪来的枪?王世蒙了下,旋即反应过来,身体猛地弹跳,纵身翻跃到桌后,躲避子弹袭击的同时,手伸进保险箱,取出了藏好的武器。
简静还在破笼。
他提前搜过身,以为她没有武器,玻璃屋用的只是防爆玻璃,很结实,徒手当然敲不碎。
但有枪就不一样了。
玻璃上出现了大片裂纹,细细密密地裂成丝网。
她撸掉床单薄毯,抄起钢丝床,重重砸向已经碎裂的玻璃。
玻璃渣子四下飞溅,散落一地。她丢下沉甸甸的钢丝床,提着婚纱裙摆,跨出了囚禁多日的牢笼。
破败仓库,冷白灯光,玻璃碎片,薄薄浮土,再加上身着玫瑰婚纱的女人,勾勒出一幅诡异又阴丽的画卷。
简静缓缓踱入黑暗,半个面孔都是阴影:“怎么,看到我出来,就想跑了?”
王世按了按涨疼的太阳穴,稳稳地开了一枪。
子弹“咻”一下射向她。
简静动作敏捷,闪避到桌后遮挡。
但就在这时,后门开了。
人影飞快闪进了夜色。
简静知道,假如被他逃走,以王世的本事,就算被全国通缉,一样能躲过警方的视线,逍遥法外。
她不必犹豫,拔腿追去。
寒冷的夜风吹拂面孔,隐约带着潮湿的腥咸水汽。
这里是……海?
和平市是临海城市,但因为地形之故,不具备良好的天然海港,是以海运并不发达,几个码头上停泊的基本是渔船。
而因为近年来,浅海捕捞过度,和平市大力扶植远洋捕鱼。今年9月开渔,11月份,远航的渔船还未归来,整个码头十分冷清。
王世选择这里作为关押地,当然十分聪明。
他熟悉周围的环境,三弯五绕就消失了踪迹。简静立即开启五感卡,沿着他的气息追寻而去。
王世行动敏捷,速度飞快,十分钟后,人已经跳上了一艘渔船。
这是一艘浅海捕鱼船,非常小,比快艇大不了多少。
简静追上来时,船已经被启动,缓缓驶入大海。
她不得不开启白小猫卡,凭借猫的纵跃能力,才稳稳当当地跳到了甲板上。
二层的驾驶室中,王世目光复杂:“你非要追上来吗?”
“你身上背着这么多人的性命,还想我放过你?”船只离岗,简静心中划过不祥之意,立即背手,将藏在储物格中的定位仪取出来。
王世神色转冷:“是你自找的。”
他一手扶着方向舵,另一只手叩响扳机。
子弹似急雨扫射。
甲板狭小,她不得不避让到旁边,并小心不能滚落海中。
借此机会,渔船已经脱离了码头的船队,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大海。夜晚的海面寒冷无光,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
王世像是陷入绝境的疯子,毫不顾忌船只的状况,只要捕捉到她的身影就立即开枪。
火花迸射,甲板上顿时多了好几个洞。
“小静。”他说,“我不想杀你,船上有救生衣,跳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