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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数语启疑团挥拳割爱 七旬撑泪眼苦节流芳

  这天下午,太阳落在桔子林上,在一条白石板的小路上,只有一个背着那阳光走来的人,一路都是七颠八倒。那不用怎样去疑心,这必是毛三叔在三湖街上吃醉了酒回家来了。狗子正在清水塘里洗菜回来,恰好在路上遇到,于是站在路边上等他过来。毛三叔看到了他,老早的就卷了舌头问道:“狗子,你今天没有在街上吃酒吗?你毛三叔今天弄了几文,可惜你没有遇见,要不,倒也可以请你吃两碗。”狗子斜了眼向他笑道:“毛三叔,不是我说你糊涂,家里有那样一枝花的毛三婶,你何必天天吃得这样颠三倒四,烂泥扶不上壁?”

  毛三叔停住了脚晃了两晃,本是伸出一只手来扶狗子肩膀的,不想手要向前,人要向后,那手在空中捞了几下,人又晃了两晃,这才笑道:“你这东西说话不通脾。一个人有了好老婆,就应该不分日夜,在家里看守着不成?”狗子依然斜了眼睛望着他道:“现在你喝醉了酒,我不和你说。”毛三叔猛然向前一扑,伸手抓住了他的领口,瞪了那双红眼睛,喝道:“狗子,你说不说?你若是不说,我一拳打死了你!你说说看,我不守着你三婶,你三婶闹了什么漏洞吗?”狗子笑着道:“我的爷!你脾气好大,同你说一句笑话也说不得,实在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毛三叔道:“你说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那一定就有些事。你说不说?你不怕毛三叔的厉害吗?”他说话时,扭住了狗子的领口,抖上了几抖。狗子见他两只红眼睛,格外睁得大,心里想着,若是再不和他说明白,他发的牛性,真会打起来的。于是手托住了毛三叔抓领的手,笑道:“其实不相干。”

  毛三叔道:“不要说这些鬼话,你说,到底她在家里有了什么事?”狗子笑道:“毛三叔,你不用生气,我也是一番好意。因为今天早上,李少爷没有吃饭,三嫂子做了一碗芋头糊送到学堂里给李少爷吃。我想,李少爷也不是小孩子,待他太敬重了,也是不大好,就是这一点子,我要和你说一说。”毛三叔放了手道:“放你娘的狗屁!李少爷是我的好朋友。我老婆送点东西给他吃,有什么要紧?要你大惊小怪,拦路告诉。老婆是一枝花,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进,连朋友也要一齐断绝,你说是不是?”狗子见他垂下来的那只手,还紧紧地捏住了拳头。心里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且先让他一下。于是向后退了两步,满脸堆下笑来道:“毛三叔和我们闹着玩,什么话都可以说。我说这样一句笑话,毛三叔就要生气。”毛三叔摇荡着身体道:“我酒醉心里明呢。你拦住了我,特意要找我说话,是说笑话吗?”狗子不敢多辩,只管向后退了去。毛三叔瞪了他一眼,醉后口渴得很,急于要回家去讨茶喝,也自走了。狗子见他去远,心里就想着,这个死王八,太不懂事。我好意把话告诉他,免得他戴绿帽子,他倒说我多事。我一定想法子,出一出这口气。他站着出了一会神,点点头回学堂去了。

  到了次日,进房去和小秋打洗脸水。见毛三婶送芋头糊来的那只碗,依然放在书桌上。便向小秋道:“这只碗,也应该给人送了回去,难道还要人家来自取吗?”小秋道:“你就替我送了去吧。你就说我多谢她了。”狗子笑道:“空碗送了去,也怪不好意思的,你随便送一点东西,不行吗?”小秋道:“一时我哪有现成送女人的东西?”狗子道:“香水花露水这些东西,都是这里女人很爱的,你那藤箱子里,不都有吗?”小秋道:“那都是用残了的,怎好送人?”狗子笑道:“要是自己用的,那才见得珍贵,你就把那香胰子送她好了。”小秋听说,打开箱子来看时,一瓶花露水,还用不到三分之一。有两块合并的一块香胰子,只用了一块,其余一块未动。小秋也觉得总应该送人家一点东西。不曾考量,就把香胰子和花露水交给了狗子,让他带了去。狗子带了这东西,就不住地微笑。一刻也不停留,就向毛三叔家里走来。

  毛三叔虽然逐日上街去,这餐早饭,多半是在家里吃的。狗子也是看准了这一点,于是拿了空碗,和这两样礼品,就向毛三叔家来。进门时,不见毛三叔在堂屋里,料是昨天伤了酒,今天还不曾起床。毛三婶将一只枣木的梳头盒子,放在板凳头上,自己对了那梳头盒子,抬起两只白胖的手臂,正在挽头上的圆髻。因为这种工作,是不能半中间停止的,只抬了眼皮向他笑道:“多谢你送了碗来。”狗子将碗放在窗台上,很快地向窗子眼里看了一下,见毛三叔横躺在床上,将脚抬起来,架在木床的横梁上。于是身子向后一躺,对毛三婶低声笑道:“毛三叔在家吗?”毛三婶道:“有话好好地说,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的。”狗子听了她这话,也不辩论,笑嘻嘻的,依然低声道:“这是李少爷叫我送给你的,你收起来吧。”说着,将那块香胰子和那瓶花露水,都塞在她怀里来。她已经是把头梳理好了,这就向窗子里看了看,也用了不大高的声调问道:“他还说了什么没有?”狗子道:“没有说什么。你应当去谢谢人家了。我走了。”说毕,他走出门去了。

  毛三婶将香胰子同花露水,都揣在怀里,然后端了梳头盒子,向屋里走来,毛三叔一个翻身,由床上跳了下来,问道:“呔!狗子带了什么东西给你?”毛三婶猜不到小秋送她这两样东西,究竟是什么用意,所以她也很不愿意公开出来,便道:“狗子几时送过什么东西给我?这是我丢了一只空碗在学堂里,他送回来了。”毛三叔走近一步,瞪了眼道:“你怎么会丢了一只碗在学堂里?”毛三婶道:“我记不起来。”毛三叔冷笑道:“怪不得人家说我的闲话了。你记不得,我倒记得。你不是做了一碗芋头糊给李少爷吃吗?”毛三婶道:“不错!是我做了一碗芋头糊给他吃,这也犯了什么家规吗?”毛三叔道:“这并不犯什么家规,但是你为什么说不记得,不肯告诉我。”毛三婶无理由可以答复了,便将脖子一歪,板了脸道:“因为你问得讨厌,我不愿告诉你。”毛三叔道:“狗子替姓李的带了什么东西送你?”毛三婶想是他听见了,如何可以完全否认得。于是答道:

  “人家吃了我的芋头糊,送一点东西,回我的礼,这是理之应当,你管什么?”毛三叔伸着手道:“你给我看看,她送了你多少钱?”毛三婶听他这话,简直有了侮辱的意思,于是在怀里掏出香胰子和花露水,重重地往桌上放下,然后两手牵了衣襟,乱抖一阵,叫道:“你搜吧,你搜吧,看看有什么呢?”毛三叔见她做错了事,还有些不服人说,不免也激起气来了。顺手捞起花露水瓶子向地下一砸,砸得香水四溅。口里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要人家小伙子私下送东西,我打死你这贱货。”毛三婶也是忍不住,伸出两手,先就向丈夫抓来。毛三叔大喝一声道:“好贱货,你倒先动手!”喝时,早是捉住了她两手向外一推,毛三婶站立不住,哄咚一下,向后倒了下来,毛三叔打得兴起,趁势将她按住,跨腿就骑在她身上,竖起两只拳头,擂鼓也似向下打着。毛三婶身上虽在挨打,心里头却很明白。她想着,自己若是大哭大喊起来,惊动了四邻,人家问着,为了什么缘由,一早夫妻打架,很不容易说了出来。而且牵扯到了李小秋那更是不妥。因之只管躺在地上乱挣乱跌,却不哭喊。

  毛三叔也是想到这件事有些难为情,只是打,却不叫骂,打了一二十拳,才放了毛三婶。一只脚踏在椅子上,左手掀了衣襟扇汗,右手指着她道:“你动不动凶起来,叫你知道我的厉害。你说,为什么你送芋头糊给他吃?”毛三婶靠了壁坐在地上,满脸都是眼泪鼻涕,新梳的髻,也散了,披了满肩的头发,张大了嘴,只管哽咽着。许久,才指着毛三叔道:“短命鬼,你打人打忘了形吗?李少爷又不和我沾什么亲,带什么故,是你把他引了来的。你自己口口声声,说人家是好朋友,要报答人家的好处。我做碗芋头糊给他吃,也是给你做面子,你为什么打我?你不要胡思乱想,人家青春少年,贵重得了不得,决不会打你醉鬼老婆主意的。”

  这句话算是把毛三叔提醒了。是呀,李少爷那样漂亮的公子哥儿,也不会和这二三十岁的乡下女人有什么来往。他想到这里,火气就有点往下,不瞪着眼睛了。眼光向下时,顺便就看到了砸碎的那瓶花露水,更看到桌上放的那块香胰子,不由他心里又转了一个念头,便是一个做少爷的人,应该送人家女人这些东西的吗?便又瞪了眼道:“不是我说你,村子里人,也有看得不顺眼的了。别的不说,李少爷为什么偷偷地送你香水香胰子?这是相好的送表记的意思,我不知道吗?从今以后,你给我放乖一些吧。如若不然,我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毛三叔说得到做得到,如果不信,你就试试看。”毛三婶正也知丈夫那种牛脾气,倒不是用话吓人。再看看他黄油脸,大红眼睛,这火气是还没有压下去,万一和他口角起来,恐怕他会乱动手的。自己虽和李小秋并没有做什么不规矩的事,只是自己这颗心,为了给春华姑娘穿针引线,实在有些胡思乱想。有道是旁观者清,想是丈夫看出一些情形出来了。那么,还是自己退让一些为妙吧。毛三婶这样想了以后,她就转而对她丈夫说:“你不信,我也不说了,你以后访访吧。我今天收拾收拾东西,就回娘家去,让你一个人在家里,仔细地访上一访。你访出了我同什么人不干净,你就拿把刀来把我杀了。你若是访不出来,我也就不回来的,你想我能白白地让你打上一顿吗?”

  毛三婶一面说着,一面就站起身来,自己端了脸盆到厨房里去打水来洗脸,重新梳头换衣。不过她的脸上,总是板得紧紧的,一点笑容也没有。毛三叔虽然觉得自己过份一点,但是决不能够在女人面前示弱,只管瞪了眼睛,在一边望着。毛三婶忙忙碌碌,收拾了半个时辰,诸事妥贴,又打开橱子来,将自己几件衣服,同那匹未曾卖去的白布,做了一个大包袱,手里提着试了一试,那便是有要走的神气了。

  毛三叔觉得再要不说什么,也是白白地让她走了。就用手捏住了拳头,连连摇撼了几下道:“你以为我舍不得你吧?你要走,只管走。但是你若这样走了,以后就不必回来。”毛三婶道:“不回来就不回来,我上庵堂当尼姑去,也不要再受你这一口气。”她口里说着,手里提了那个大包袱横了身子,匆匆地就跑了出去。毛三叔叫道:“好吧!你走吧!永远也不要回来了。”毛三婶僵硬了脖颈子,挺了胸脯子就向前面跑了去。

  毛三叔站在房门口,呆了一阵子,然后跑了几步,跑到大门外来,向毛三婶去的大路遥遥地望着。然而他既不能叫出口来,叫她不要走,她也不回转头来,向毛三叔看上一看,于是乎她就在这种夫妻相持之下,一直地离开了家庭了。这时,毛三叔开始要感到枯寂了。同时,小秋、春华二人之间,也感到消息不通了。因为他二人不能见面以后,完全靠了毛三婶来往互通消息。小秋在这日下午借了送衣服为名,走到毛三叔家门,见大门关着,外面门环上,倒插了一把锁。他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奇怪。毛三婶若是要走开的话,照着她近来热心的情形来说,她一定要先通知一声的。莫不是早上那两样礼物送坏了。但是,天下决无是理。也不过适逢其会罢了。于是在门外呆了一阵子,也就回学堂里去。

  到了次日早上,再向毛三叔家来时,顶头就遇到他,他见小秋手上拿着衣服,便笑道:“李少爷,你送衣服来洗吗?昨天她和我打了一架,回娘家去了。”小秋道:“你两口子,过日子很是舒服的,为什么老是打架?”毛三叔道:“嗐!起因很小,就为了李少爷送她两样东西,我问了她两句,她说不该问,所以我们两个人就吵起来了。”小秋听说,便道:“这个你也太喜欢吵了。”然而他只说了这句,脸飞红着,说不出第二句来。毛三叔一见小秋这翩翩公子的样子,就想到他和春华乃是一对,哪会牵涉到自己老婆。她替他们跑来跑去,自然有些功绩,这又何必去疑心,他自然该送一点人情的了。毛三叔心里有了这样一番考虑,就向小秋连连拱了两下手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小秋笑道:“你们夫妻吵嘴,有什么对我不住,这话也就奇怪之极了。”说毕,扭转身子就走了。毛三叔一想,这话又错了,这是心里的事,怎好由口里说了出来。不过已给说出来了,便也吞不回去,怅怅地在路上站了一阵。

  毛三叔为人,虽然有时脾气很暴,但是他究竟是个在社会上混事的人,差不多的人情世故,他都参与过了。他看了小秋到门口来徘徊的情形,知道她是断了春华的消息,所以着急,由此,更可以想到他送礼给自己女人,那是求她送消息,并没有别的作用。更想他是这样着急,想必春华在家里头,也是急得不得了的,自己很可以到相公家里走走,探探春华是怎样的情形。

  他一脚踏进门,就看到春华靠住了廊檐下的柱子,昂了头向天上望着。她回转头看到毛三叔,先就问道:“两天不看到毛三婶,她忙些什么?”毛三叔道:“唉!她和我打一架,回娘家去了。”春华道:“她很贤惠的,你为什么要常打她?她什么时候回来呢?”毛三叔道:“她是发了脾气走的,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她要什么时候脾气下去了,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吧。”春华听了这话,脸上立刻就有了不高兴的样子,望了毛三叔道:“你这个人,什么时候才不好酒糊涂呢?哼!”

  毛三叔见她这样子,心里也就有些明白,微微的笑着,悄悄的闪开了。但是这个消息,让春华心里不高兴,那是比毛三叔受到,要难过十二分。心想一个人遇到了不如意的事,那总是重重叠叠跟着来的,情不自禁的叹了两口气。当她叹气的时候,恰好她母亲由屋子里走了出来。心里自然明白所以然,却并没有怎样的作声,直到后进屋子里去,才高声叫道:“春华,你不到后面来带你小弟弟来玩一会子吗?也免得你奶奶受累呀。”宋氏这样很大的声音叫着,春华在前面屋子里,却一点也不答应。姚老太太道:“这个孩子,我看她整天愁眉苦恼的,别是有什么病吧?”宋氏道:“她哪有什么病,不过因为这几天没有出去,闷得那个样子。”姚老太太道:“一向把她放松惯了,怎能够说关就关起来呢?明天二婆婆挂匾,村子里太热闹,也让她去看看吧。”

  当这老婆媳两个,在议论这件事的时候,正好春华悄悄地向后进走来,隔了那层屏门,正听得清楚。心里这就想着,明天村子里这样热闹,我想小秋一定会去的。在人多乱挤的时候,总可以碰到他说两句话。不过自己有一肚子苦水,也不是几句话可以说完的。她如此想着,不到后进屋子里来了,她遛到自己的内书房去,就行书带草地写了一页稿纸。写好了,折叠成了一小块放在贴肉的小衣口袋里。这事办好了,本来已是解除了胸中一层疙瘩。但是她在表面上,倒越发紧皱了双眉。母亲问她怎么样,她只说是心里头烦闷,不说有病,也不说是发愁。宋氏听到,更觉婆婆言之不错。

  到了次日,这已是姚老太太所说,到了二婆婆挂匾的日子了。村子里的红男绿女,都拥向她家去。春华先还装着懒得走动,后来经母亲再三催促,才换了一件新衣服,携着小弟弟向二婆婆家来。一出门就遇到了隔壁五嫂子,带了两位女客,也向那里去。在路上,那位女客,对于二婆婆的历史,有些不大了然,于是五嫂子走着路,就替二婆婆宣传起来。

  她说:“二婆婆原来是个望门寡妇。她在十五岁的时候,这边的二公公就死了。二公公自己,也只有十七岁,原定再过一年,就把二婆婆娶过来的。二公公一死,他老子三太公是个秀才,也是明理的人。就派人到二婆婆家去说,女孩子太年轻了,又是没有过门的媳妇,怎能勉强她守节,这婚姻退了吧。年庚八字帖,也送了回去。那边的亲家公,也是个秀才,更明理。他说,姚老亲家是读书进学的人,一女哪有匹二郎之理?何况两家都是有面子的人,姚家愿意有媳妇出门,他们家还不愿有姑娘重婚呢。把去说话的人,重重地教训了一顿,那人只好又把庚帖再取回来。三太公听说,高兴得了不得,就说只要女孩子肯上门守寡,这是娘婆二家,大有面子的事情。哪有不愿意的道理,就在七七未满里面,把二婆婆接过来了。听说,这件事把县太爷都哄动了,亲自来贺喜。

  新娘子进门那一天,整万的人看,我们这姚家庄,比唱戏赛会,还要热闹十倍。新娘子先穿红绫袄,后着白麻裙。先喝交杯酒,后哭丈夫天。怎样喝交杯酒呢?就是由二公公一个十三岁的妹子,抱了灵牌子拜堂,那交杯酒就奠在地上了。二婆婆入门守节以后,那真是没有半个人说不字,三太公欢喜得了不得,对她说,有她这样一个儿媳妇,那是替全族增光。全家挨饿,也要剩下来让划吃饱饭。

  后来大公公生下来第一个儿子,就过继在二婆婆名下。不过三公公去世以后,大公公在中年的时候也死了,大婆婆丢下了一姑娘,改嫁了。二婆婆就是这样守清寡,带了一个过继儿子度命,她守到四十岁,过继儿子,也就有十八岁,她嫌了人丁少,赶紧就娶了儿媳妇。这位二婆婆,好像还有些福气,儿媳妇过门一年,就添了个孙子。不想孙子有了,儿子没了,这位过继的叔爷,二十一岁就死了。两代两个寡妇,就守住这个小孩。女人家,一不会种田,二不会种树,有几亩田地,都给人家去种,连吃喝都不够。

  这两代寡妇,绩麻纺线,带喝稀饭,才把我们一个单传的兄弟养大。这里头有十五六年,她们家里,没有一个男人的脚印,同族的人,说是寡妇门前事非多,有事都是叫女人去,万不得已,也就站在大门口说。要说守节,这两代人真守得干净。说吃苦呢,也就比什么也苦。到了这十几年,二婆婆是六十岁的人,家里没有吃,才出来向人告帮一点。

  我们这两代看住了的兄弟,现在正三十岁,身体不好,只是种种地,又挣不了钱,前年才娶下亲。今了是二婆婆七十岁,又添了个重孙子,总算头发白了,熬出了头。同族的人,在北京皇帝那里,请下了御旨,给她两代立下了苦节牌坊。名声是有了,整整熬了五十五年,苦也就够苦的。”春华在五嫂子后面跟着走,听了这一篇话,才知道举族尊敬的这位二婆婆,原来吃了这样大的苦。幸而她总算活到七十岁,若是活到六十九岁死,也看不到族人同她树牌坊了。

  春华低了头想着,不知不觉也就到了二婆婆家。她在这五十五年里,眼见所住的房屋,只管倒坍,无钱修理,越久越破烂,她现时只住在三间连接牛棚的矮屋里,如何能招待宾客。也是同族的人,把这位老婆婆当了全族的一页光荣史,就在倒坍的瓦砾场上,连接了门外空地,搭了几十丈宽大的席棚。席棚四周,都悬了红绿

  彩绸子。棚柱子上,长长短短,挂了许多对联。正中一张大桌子,系了红桌围,摆下锡制的五供。尤其是那对满堂红的烛台,插上一对高过两尺的大红烛,吐出来四五寸长的火焰,好不喜气洋洋。桌上再架了一张小条桌,也是系了红桌围。桌子上供了关帝庙搬来的万岁牌,上书当今皇帝万岁万万岁。

  那桌上有个黄缎子包的东西,据说就是由北京请来的圣旨。那桌子下面铺了一丈见方的红毡子,乃是老百姓向圣旨磕头的地方,在这席栅中间,设了几副披椅靠系桌围的座位,只有二三十位戴红缨帽子的人,在那里坐着,其余来看热闹的人,就不能进那棚。棚外一张桌面,围了一群人,乃是一班吹鼓手。这里吹鼓不响,便是看四周悬的匾额,如流芳百世,贞节千秋那些名词,也就火杂杂的了。因为这女子和全族争来的光荣,这个热闹场合,特别许女子参加,但也只能到棚中心为止,再过去,圣旨所在,怕犯了威严,不许过去了。

  春华遥遥看见父亲春风满面的,也在许多红缨帽子队里周旋,就远远地挤在妇女队里,不敢过去。这时,有两个族里人,满头是汗,跑了进来,口里喊道:“大老爷到了,大老爷到了。”只这一声,那些戴红缨帽子的人,全起身了,看热闹的人,如潮涌一般,向大路上逃了去。在乱轰轰的当中,吹起了喇叭,打起了锣鼓,村子外还放了三声号炮。

  像毛三叔这一类管事的人,只见他像穿梭的鲤鱼,忽而跑进,忽而跑出。所有看热闹的人,一齐轰出了棚子外,春华身体矮小,被人挡住,一点也看不见。手上牵着一个小弟弟,又不能乱挤,真是急得很。停了许久,索性不看了,走到大樟树下在石磙上坐着。那里正有两个同学,站着谈话呢,一个道:“我算了一算到场的,有两个举人,一个副榜,五个廪生,十二个秀才,要说热闹,真算热闹了。一个女人不应当这样吗?”又一个道:“这知县听说是个进士出身呢,他很讲名节的,所以自己来了。”春华道:“师兄,你们怎么在这里?”一个道:“师妹来了。先生叫我们在外面招呼客呢,我们偷懒在这里站一会子。女客里面很松的,师妹怎不去看热闹?”春华皱了眉道:“我带着小弟弟,哪里挤得上前。”一个道:“我们跟你带着小师弟吧,你去看看,这个机会是难得的,不要错过了。”春华笑着将小兄弟交给了两个同学,自己就转身走了。可是在临走的时候,同学又说了一句:“李小秋也在棚子里呢。”不管同学是不是有意讽刺的,然而她听到这几句话之后,心里就立刻跳了一跳。但是要注意了这句话的时候,那更是露出了马脚,只当没有知道,匆匆地钻往人堆子里去了。

  这时,那位进士出身的县官,穿了补服,戴了翎顶,半弯了腰站在桌案旁边。其余的举人秀才,分两班站着让出一条大道来。姚廷栋和同姓的一位廪生,各穿了外褂,戴了红缨帽,搀住了二婆婆由屋子里走到棚中间。二婆婆那头发,自然是白得像银丝一般,那张尖瘦的脸,堆叠了无数道的深浅皱纹,仿佛一道道的皱纹,这里都记着她的痛苦程度。

  她虽然穿了蓝绸的夹袄,大红裙子,这犹之乎在那人体标本上,加上一些装饰品,越发表现出不调和来。她颤巍巍的在两个本家相公中间走着,举起那双瘦小的老眼,向四围看去。她那双眼睛自十五岁哭起,流出来的眼泪,恐怕一缸装不下了。所以她那眼睛虽有今天这样大的盛典来兴奋一下,但是依然力量不够,她极力挣扎着,便觉那些到场的人,都有些乱动。所以她虽然穿了那套红裙大袄,依然在袖子笼里揣了一条毛巾,不时地拿了出来,向眼睛角上揉擦一下,拭去挤出来的眼泪。不过今天来看热闹的人,只有欣羡她的意味,并没有可怜她的意味。

  虽然,她不住地在那里揉擦眼睛,然而并没有哪一个人知道她这种痛苦。同时,棚子外面的喇叭、鼓、小锣,都吹打起来了。庆祝这位七十岁的处女,得了最后的胜利。皇帝给她的圣旨,高供在桌子上。她慢慢地走到那红毡子上,就有人喊着乐止,谢恩,跪,叩首。这位七十岁的老处女,抖颤了两腿,向万岁牌子跪着,磕起头来。磕完了头,那位县太爷,表示他尊敬烈女的致意,就向前走了一步,拱拱手向姚廷栋道:“请这位老太太升到大手边。”

  姚廷栋道:“父台大人太客气了,不敢当,不敢当。”他口里说着不敢当,那两只手抱了拳头,在额顶上碰了无数下。但是这位县太爷,对了这位鸡皮鹤发的老姑娘受着莫大的冲动,连道:“应当的,应当的!”这些看热闹的人,见县官都要和二婆婆行礼,这个面子太大了,因之眉飞色舞的,都睁了眼睛望着。便是姚廷栋本人,也认为是一件无限荣耀的事情,就搀住这位老太太站在大手边。于是这位由两榜进士出身的县太爷,朝着万岁牌,必恭必敬,向上作了三个深揖。二婆婆虽然也战战兢兢地回了三个万福,然而眼光昏花,这位县太爷究竟是在作揖,是在磕头,也看不清楚昵。县太爷一作揖不要紧,观礼的老百姓,便是哄然一声,表示着他们也受宠若惊了。

  春华虽然读了几年书,但是她的思想,和这些老百姓的思想,并无二样。她觉着做女子的人,果然要看重贞节两个字。只看二婆婆今天这番景象,连县太爷都要和她行礼,这面子就十分大了。她呆呆地想着,身不由主,被人一挤,就挤出了人群。她想再挤进去,已是不可能。于是就在空场子里站着,回想着二婆婆穿红裙大

  袄受礼的滋味。一个人实在应当学好,落个流芳百世。她想久了,非常地兴奋,偶然一抬头,却看到李小秋在前面人群里来往。若论机会,这是一个绝对的机会了,不过她这时想到的是女子应当三贞九烈,做个清白人,若像自己这样和李小秋来往,那是下流女人偷人养汉的勾当,未免看贱了自己。从今以后要拿二婆婆作榜样,决不再理小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