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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七回 倚枕听谰言破啼为笑 支床作复柬截发伤神

  父母疼爱儿女,也无非是一种情感。宋氏对于春华的行为,感到不满,不过是想把她纠正过来,却没有把她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意思。这时见她晕在床上,向人喷出血沫来,也就觉得可怜,怔怔地望了她一阵子,才向五嫂子道:“唉!这是哪里说起?你看,她好好的会变成这个样子。”春华躺在高高的枕头,蓬着两把鬓发,把两只耳朵都掩盖起来了,自己紧闭了眼睛,沉住了脸躺着。这时母亲说话,她才睁开眼来看看,立刻又把眼睛闭上了。只是她眼光这样一闪,那是更觉得她精神不振。宋氏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一下,果然微微地有些热,这就向她道:“孩子,你不要一点水喝吗?”

  春华半睁了眼睛望着,立刻又闭上了,然后微微地摆了两下头。宋氏皱了眉,向她注视了一会子,这就低声向五嫂子道:“这对不住,只好让她在你这里先躺会子,到了晚上,我再来把她抬回去。”说着,向五嫂子夹了两夹眼睛。五嫂子这很明白她的意思,便笑道:“我们不是一家人吗?就是怕大姑娘嫌我的床脏呢。”宋氏牵着被头,替春华塞住了肩膀,低低地道:“孩子,你就在五嫂子床上,躺一会子罢。”春华知道家里有仇人,正也不想回去,微微地点了两点头,并不作声。

  就在这时,只听到天井的砖石,滴得滴得,有拐杖的碰击声。宋氏道:“咦!老太太来了。”只这一声,五嫂子立刻接到堂屋门外去。果然姚老太太,一手牵了小孙子,一手扶了拐杖,走将进来。一进房就颤巍巍地道:“这是哪里说起,我们这丫头,好好的会失了红了。”春华看到祖母也来了,心里也就想到,家里头人,都是把我当牛马的。若说对我还存一点良心的,也就是皤然一老而已。于是睁了眼向祖母望着,还抬起一只手来,向姚老太太招了几招。她挣扎着走到了床边,首先就伸出那枯瘦的手,在春华的额角上和脸上,都摸了一个周,点点头道:“总算还好,没有怎么发烧。女子失红是比男子失红好些。若是男孩子,这样一点年纪失红,那可了不得!”

  老太太这样颠三倒四的说上一阵子,宋氏觉得不像话,倒是说这病要紧不要紧呢?可是春华却不介意,伸手牵住了老太太的衣襟,微微扯了两下,然后低声叫了一句婆婆。只这婆婆两个字,以下并无别语,早是两行眼泪,由脸面上流将下来。姚老太太两手扶抱拐杖,俯着身子向她低声说:“不要紧的,你不用着急。这是你脾气不好,心里一上火,呛出来的两口热血,好好的在床上躺半天,那就全好了。”

  说着,又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阵。宋氏向姚老太太映了两映眼睛,因道:“不要都在五嫂子家里吵扰,我先走了,我还要替春华爹熬药呢。”这句话却是把春华打动了,便问道:“爹知道我病了吗?”姚老太太道:“医生再三地叮嘱,你没有听到吗?说了不许给你爹添心事呢。我们怎能够告诉他?”春华道:“那么,你们都回去吧。外面要款待客,里面又要伺候病人,那怎么来得及呢?我不要紧,躺一会子,精神就恢复过来了的。”说着,她依然闭上了眼睛。宋氏是不料婆婆也会赶了来,只得向姚老太太丢个眼色,将嘴一努,摇了两摇手。意思是请她不要说什么。她也会意,点点头道:“你带了孩子回去吧。我在这里坐一会子,看着她睡一觉。”宋氏又摇摇手,才带着孩子走了。

  春华对于家里来的两位客,那简直是不敢去想。可是媒人口里,究竟说些什么来,教自己一律丢在脑后不问,也是办不到。因之勉强打起精神,睁开了眼睛,伸着手将祖母的手握住,微笑道:“婆婆,你若是疼我的话,你把实话告诉我,我的病就好了。”

  五嫂子站在床那头,就向姚老太太连连地摆了几下手。她便笑道:“你这孩子,突然问起这两句话来.很奇怪,我告诉你什么实话?”春华道.“你老人家,也是明知故问吧?家里来了人,他们是做什么的?我就问的是他们。”春华说完了这话,就咬住了牙齿,微瞪着眼珠。姚老太太笑道:“你这孩子糊涂,你爹病了,做亲戚的人,不应该派人来探望探望吗?”

  春华闭上了眼,很凄惨地淡笑了一声。将脸偏向里道:“你也是这样骗我。不派张三,不派李四,怎么单单地派上这样两个人呢?”姚老太太知道她说的这样两个人,是指那媒人而言,这倒叫她无话答复,只好默然。五嫂子也是站在床头边插不下言去,屋子里三个人,全不作声,有好大一会子,春华却格格格地,自己突然地笑了起来,姚老太太还以为她做梦,睁了两只大眼望着。她只管是笑,笑着将两条腿弯起来,睁眼来看着人。

  姚老太太这才晓得她是带有讽刺意味的冷笑,便道:“你这孩子,真是淘气。身上有了病,应该好好地养息,你只管今天哭,明天笑,胡闹些什么?做女孩子应讲个三从四德。你念了这多年的书,应该比我们明白些。你只管闹脾气,哪里还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也难怪你父亲为你气得生病,你这种样子,实在也教人看不惯。现在满村子风言风语,家里人有什么面子?天菩萨在头上,你父亲做一生的好人,是不应该出什么报应,小孩子这样的要家里人出丑,我想不到是哪里损了德。唉!要是像这样的闹下去,我这条老命,那也是活不了。”说着,她也很生气,将她的拐杖头,在地板上咚咚顿了几下。

  春华心里,都是一套佳人才子的故典,只觉办不到佳人才子那一套,心里就很难受。可是说女人不必要三从四德,不必顾全家风,这意思是不敢有的。姚老太太谈了一阵子她的天理人情,且不问理由是怎么样?有几句话可是事实,因之春华那一阵子凄惨的冷笑,只得收了下去。闭眼静静地想着,怎么办?守在娘家不嫁,那不成,不嫁那管家癞痢也不成,逃?往哪里逃?死,身后还要落人家一番议论,说是害相思病死的。这简直地让人走投无路。想到这里心窝里一股酸气,直达到两眼,眼睛里的两行眼泪,怎么也忍耐不住了。豆大的两粒泪珠,滚到鲜红的脸面上来。

  五嫂子微笑道:“大姑娘,你是聪明人,有话还要我们来多说吗?你身上有了这样一个毛病,你应当格外保重自己。你只管伤心,这病就会加重的。万一把身子弄坏了,年纪轻轻的,多么可惜。古言道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无论有什么打算,第一你应当把这条身子保养好了。我是个笨人,心里想不开,嘴头子上也不会颠斤播两,可是这一个笨主意,我也晓得,第一,就是要身体好。你是聪明人,自己去想想吧,反正你想开来了,可以到书上去找出一些道理来,把我这话比比。青山绿水常常在,人生何处不相逢,往后你遇到了那更聪明的人,一说到五嫂子劝你的话,人家一定也会说是不错的。”她这番话,好像葫芦牵到冬瓜架里,有些纠缠不清。不过春华心里是很明白,她是叫自己等着机会去候小秋呢。这谈何容易的事?若是有机会,他也不走了。

  春华心里在玩味着五嫂子的话,就把眼泪止住,不曾继续地流下来。姚老太太缩着手到袖子里去,掏出一方白布手绢,捏成个团团,夹了一点毛巾角,在她的脸上轻轻地揩着那泪痕。因道:“孩子,你年纪也不小了,而且你又读了这多年书,你总应该明白事体。你没有听到过算命的给你算命说着吗?他说,你命好得很,还要先做夫人后做老夫人呢。就是我看你的相,也是载福的样子,算命先生的话,十个有九个这样说,那不会假。”

  春华等祖母说完了,呵呵格格,头在枕上扭着狂笑起来。不但姚老太太呆了,就是五嫂子也有些莫名其妙,她为什么这样的傻笑。她狂笑着哎哟了一声,将身子扭了两扭,才停住了笑声。姚老太太道:“你这孩子是怎么了?发了狂吗?”春华笑道:“我想起一个故事来了。”五嫂子暗想,她病到这种情形,还有功夫去讲故事呢。便道:“大姑娘还想着故事呢,想着什么故事?”

  春华道:“据传说,朱洪武是个癞痢头。”她说了这句话,五嫂子和姚老太太都愕然一下,不想她嘴里会毫不犹豫地说出这种话来。春华并不理会,接着道:“自然,他那种样子,什么人都会讨厌的。有一天,他到他姑母家里去讨些饭吃,姑母骂他没有出息,小伙子不能把力气换饭,只是和人家讨饭吃。朱洪武就笑起来,说是将来他要大富大贵,姑母现在不救济救济,将来不要后悔。他姑母见他说这样大话,更是生气,顺手就在他身后一推。这一推不打紧,他忘了跨过门槛,跌了个四脚爬沙,头摔在石砖上,竟是整个的把那癞痢壳子落了下来,而且癞痢壳子摔下来,不是原来的脏东西,变成了一只金碗。朱洪武头上,倒出现了乌缎子一般的满头头发。他姑母立刻扶起他来,大鸡大肉款待他,后来朱洪武做了皇帝,这位姑妈,封了做姑太后。”

  五嫂子笑道:“这话太有趣,出在什么书上呢?”春华道:“书上哪有这种事情呢?这是后人胡诌的。”五嫂子道:“既是后人胡诌的那是笑话了。”春华道:“谁说不是笑话呢?笑话虽是笑话,倒也可以骗骗傻子。算命的说我会做夫人,那不说我头上会落下金碗来一样的好笑吗?五嫂子,等我下了床的时候,你可以推我一把,把我头上这只金碗跌落下来了,我做了皇帝,我也封你做一个皇太妃。”说毕,又吱吱地笑了起来。她在这种笑声里面,自有那一番指桑骂槐的意味。五嫂子也是聪敏人里面挑了出来的,一听她的话音,和她的态度,有什么不明白,当了姚老太太的面,可不便怎样的去劝她。

  姚老太太可就忍不住了,叹了一口气,笑骂着道:“你这孩子,也太淘气,不是你病了,我就要重重地说你两句。你一个念书的姑娘,为什么这样轻嘴薄舌?而且人好不在貌相,包文正丑的那个样子,还是天上的文曲星呢。”春华道:“你老人家说谁是文曲星呢?”只说了这一句,她不肯再说什么了,突然地一个翻身向里,就睡了。姚老太太道:“五嫂子,你看这孩子的脾气,现在是大不相同了,从前并不是这种样子。”五嫂子心里明白,现在为什么大不相同的,可是怎能够说破出来呢?便笑道:“这也是你老人家多心,其实没有什么大不相同。不过她不舒服,有些不耐烦就是了。”姚老太太道:“我也知道她是有些不耐烦,不过这样哭哭笑笑,好像得了疯病一样,这是何苦,我究竟是隔了一辈子的人,上了岁数了,丢些想头给他们年轻的人。你想,今天的事,要是她娘在当面,那会饶了她吗?”

  五嫂子笑道:“也就因为你老人家疼她,她就在你老面前撒娇,要不然,我们大姑娘,不这样不耐烦的。”她两人这般一问一答地评论春华,春华当是不知道,依然是侧了脸睡着。她先是假睡,后来因为自己疲劳过了分,也就真的睡过去了。姚老太太叫了她几遍,她并没有答应,这就轻轻地向五嫂子道:“没有法子,请你看着她一点吧。家里的事,我也是放心不下,我总也想回去看看。”五嫂子低声道:“你随便吧。我伺候这位大姑娘.那还是准合她的脾气。家里的事,也该你回去料理料理的了。”姚老太太向五嫂子招招手,将她叫到面前,然后扶住她的肩膀,对她的耳朵咕哝了一阵。五嫂子听了这话,倒是大吃一惊,低声问道:“真是这样子办吗?”姚老太太向床上指指,然后扶了拐杖向外走。五嫂子送到大门外,回头看看人,才道:“娘,我看这样办,不大好吧?我们这样一个聪明伶俐姑娘,那不太委屈一点子吗?”姚老太太道:“这件事,外人不知道的,你千万不要透一点口风。若是让床上那位知道了,那就走不动,而且以后什么法子她都会防备的了。”五嫂子道:“我哪里那样傻,这样大的事,我敢随便说。将来事情弄坏,相公见怪起来,我还不能在姚家作人呢。”姚老太太道:“我也晓得你是不会乱说的,所以告诉你,多请你照应她一点吧,我走了。”

  五嫂子站在门外,望了姚老太太缓缓地走去,不免出了一身冷汗。心里想着姚老太太告诉的话,觉得宋氏对于亲生的女儿,这样子办,未免太狠心。本来想把消息转告春华,可是她听说媒人到了家,就气得吐血,比这更要厉害一些的事,怎样敢说?可是不说,将来事情过去了,春华怪起知情不举来,那一定是很生气的。不知道这恶消息,却也罢了,知道了这恶消息,真叫人为难。五嫂子在门口发了一阵呆,究竟也想不出一个道理来。病人睡在床上,又不便不理会,匆匆忙忙地吃过午饭,就回到屋里去,找了一点针线活,坐在床沿上做。不时地却用眼光去看看床上睡的春华,只看她的头发,像一捧乌云一样,粉团子似的脸,在腮上由皮肉里透出个个红晕来。心想,这位姑娘,模样也好,才学也好,就是性情,本来也好,教她配个癞痢头的痨病鬼,人心都是肉做的,她是怎样的不委屈。

  五嫂子看看人,又想心事,这针活就做不下去了。昏昏沉沉地,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黄昏边,屋子里有些看不清楚的东西,心想,这位姑娘,睡的时候也够久了,就想去叫她,堂屋里却有人轻轻地道:“五嫂子在家吗?”她走出来看时,光线模糊的当中,看得出来是毛三叔,正靠了堂屋门站着。因笑道:“哟!稀客呀!毛三叔拱手道:“五嫂子,你饶了我,不要说这样的话了。我替全族的人,惹下一个偌大的乱子,自己也闹得家破人亡,我哪有脸见人。”

  五嫂子笑道:“家也在呀,人也在呀!”毛三叔道:“哼!那比人死了还要丢脸。”五嫂子在屋子里摸出纸煤水烟袋来,递给他道:“堂屋里坐坐吧。大姑娘病在我这里,睡了一下午没醒,你可不要大声说话。”毛三叔道:“我特意为了这件事来的,姑娘的病怎么样了?”

  五嫂子道:“你倒有这番好心,还来看她的病。”毛三叔手捧了水烟袋,在暗中呼噜响着抽了一阵,没有答复。五嫂子低声道:“姑娘是心病,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喂!你可知道那一位的消息,是坐船下省去了吗?毛三叔也低声答道:“你说到那一位吗?我就为了他的事来的。”五嫂子道:“我明白了,一定是他还没有走,叫你来探听消息的吧?”毛三叔顿了一顿,笑道:“这倒不,实不相瞒,我在家乡丢了这样一个大人,怎么还站得住脚?我想到省里去,求求李少爷,给我找一碗饭吃,便是找不着事,哪怕给李少爷当当差,我也愿意的。”两个人只管说话,就大意起来,声音不曾低了下来,说的话,也就和平常的声音,有些差不多了。这就听到春华长长地哼了一声。接着还低声叫了一句五嫂子。她立刻向毛三叔摇了两摇手,答道:“大姑娘醒了吗?我来给你点灯。”

  春华叫道:“你先进来,我有话和你说。”五嫂子在外面点了灯,送进房去。一边只管向毛三叔摇手摇头。春华抬起一只手来,连连向五嫂子招了几招。五嫂子走到床面前,春华手扯了她的衣襟,低声道:“五嫂子,我对你不坏呀,你为什么瞒着我?你替我叫毛三叔进来,和我说两句话,行不行?五嫂子,我是要死的人,累你,也就是这么一回,你就和我担点干系吧。”她说话,本是有气无力的样子,加上将两只眼珠钉住了五嫂子看着,只等她那句答应的话,真是有些可怜。五嫂子实在不忍再拂逆了她的意思,便道:“倒不是我怕担干系,你是这样有病的人,我不愿你再为别的事烦心。”春华道:“我和他说两句话,也没有什么烦心,我自己会叫的。毛三叔,哼!毛三叔,请你进来。”

  她叫着就喘了两口气,毛三叔知道是躲不了,索性就走了进来了,春华虽是喘着气,看到了他,兀自发着微笑。向他也是招招手。毛三叔走到床前,春华就笑道:“毛三叔,多谢你还来看看我的病呀。”毛三叔道:“大姑娘,往日你待我都很好,你不舒服,我还不应该来看看你吗?”春华道:“我仿佛听到你说,要到省里去,这是真的吗?”毛三叔将手摸摸下巴,又摸摸头,微笑道:“倒是有这个意思。不过我知道,到省里去找事,那是很不容易的,总要有人和我写封荐信。大姑娘,你可以和我写一封荐信吗?”春华笑道:“这岂不是一桩笑话,我一个大门不出的黄花闺女,荐你到哪里去?”毛三叔笑着将肩膀抬了两抬道:“天下就有这样的笑话哩。若是你可以写一封荐信,我的事就可以成功。”春华定了眼珠凝神一会,因笑道:“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你打算去找他,顺便和我带一封信,见他好有话说,你说对不对?”

  毛三叔笑着没有作声。春华道:“其实他这个人,非常之念交情的,你果然去找他,他总可以替你想想法子。至少也可以多给你几个川资,让你很风光地回来。”毛三叔叹了一口气道:“事到如今,我还有脸子回来吗?假如李少爷他不给我想法子,我就到外面漂流去了,三年五载,十年八载,不回家乡,那也说不定。不瞒你说,许多日子,我都是白天藏在家里,晚上出头,走上街去喝两碗水酒。也是那话,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这样的日子,过得有什么味?在家里也是和出门一样。”春华道:“这样子说,你还是很念毛三婶了。”毛三叔站在屋子中间,默然了一会,许久才叹了一口气。春华道:“这倒是族里人不好,一定要你把她休掉。”毛三叔将手抬起,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竟是啪的一下响。他道:“不怪族人不好,只怪我脸子长的不好。我就舍不得她,有什么用?要得了她的人,要不了她的心,一个不提防,她趁我喝醉了,会把我剁成八块,丢到大河里去喂大王八。所以她娘家把她重嫁出去,我是一个钱不要,就是她的衣服手饰,有放在家里的,我也让她拿了去。我毛三伢子,不想用老婆身上一个钱。我现在明白了,婚姻总是要好的配好的,丑的配丑的,若是配的不相称,头发白了,也保不定会变心的。她不愿意跟我,由她去吧。”

  春华道:“阿弥陀佛,世上的男人,都像你老这样,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五嫂子本到厨房烧水去了,这就突然地跑了进来,向两个人乱摇着手道:“你们这是怎么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春华突然地醒悟,就低声向毛三叔道:“的确,是我们太大意了。毛三叔,你明天一早,到五嫂子手上来拿信,你快走吧,碰到了我家里来的人,很是不便。”毛三叔道:“我这人真也有些糊涂,我要说的话,一句也没有说。”春华道:“你不用说,我全明白就是了。你走吧!”人家是位姑娘,姑娘屋子里,不许男人站着,这男人有什么法子?所以毛三叔只得也照例用那安慰病人的方法,说了一声保重,转身走了。

  五嫂子道:“大姑娘你要吃什么东西吗?春华在小衣口袋里拿出一个钥匙来,给五嫂子看道:“请你到我家去,把我书桌子抽屉打开,里面有本黄书皮红丝线订的本子,你给我拿来。另外一个纸盒子,里面有信纸信封,你都带着,笔和墨盒子,都是在桌上的,你拿了揣在袋里,也不会有人知道,家里人问你拿什么呢,你就说我闷得慌,要拿本书看看。你若把这事办到了,我在枕上和你磕三个头,比弄了东西给我吃,那好一千倍,好一万倍。”五嫂子知道这事要担一点关系,无如她说得可怜,只好和她答应了。

  春华说完了话,又侧了身子向里安睡了一觉。等她醒了过来,已是天交二更,五嫂子靠桌子坐在那里打盹,地上放个白泥小炉子,微微的炭火,熬着一罐粥。她只哼一声,五嫂子就惊醒过来,劝她喝点粥。春华想了一想,笑着坐了起来,点头道:“好的,我应当吃一点,先打起精神来。”五嫂子将一个茶几搬在床前,先和春华披上了衣服,然后拿了两个碟子到桌上,看时,是一碟咸菜炒豆干丝,和一碟麻油浸的五香萝卜干,春华也有三分愿意。五嫂子放了煤油灯不点,却用泥烛台插了一枝烛放在茶几上,然后盛了稀粥也似的香米粥送到茶几上。

  春华真想不到五嫂子这样殷勤款待,吃着又香又脆的小菜,竟是一连喝了三碗粥。还是五嫂子拦阻着,才放

  了碗。接着,她把桌上一堆棉衣服推开,里面竟是藏着一壶热茶。这又斟了一杯给她喝了。春华刚接了茶,她已经是将炉子上新放的一壶水,倾在桌上洗脸盆里,拧了一把热气腾腾的手巾过来。春华大为诧异,虽然五嫂子向来待人好,也不能有这样体贴周到,这且搁在心里,便笑道:“没什么说的,将来我和你多磕两个头谢谢

  吧。东西都给我拿来了吗?”五嫂子且不答复,将茶几擦干净了,由桌子抽屉里,取出了笔墨纸笺之类,一齐放在茶几上,向春华抿嘴微笑。春华放下茶杯,合掌向她道谢。

  五嫂子拿了茶杯,又把蜡烛弹了一弹烛花,笑道:“这样你好写吗?”春华将披的衣服,全把纽子扣好,在床头靠着休息了一会,点点头道:“稀饭还吃三碗呢,写一封信,有什么不成。”于是挨着身子坐到床沿边,将墨盒打开。铺好了纸,提笔蘸了两下墨,依然放下,手肘撑在茶几上,托了自己的头,闭着眼睛,只管默神。五嫂子道:“怎么样?大姑娘,你不能写吗?若是不能写,就不用写吧”。春华道:“不是,我总觉得有千言万语想写了出来。不过,我又想写上千言万语,又能把心里的话说完吗?所以我又想着,只写几句扼要的话,我回复人家几个字,也就完了。”说着,又提起了笔来,打算来写,可是只把笔伸到墨盒子里去蘸上了几下,依然又放下来。这就皱了眉道:“我觉得心里闭塞得很,有话竟是说不出来了。”五嫂子便斟了一杯茶送到她手上笑道:“忙什么呢,你先喝这茶,慢慢地想吧。”

  春华果然喝着茶,用嘴唇微微地抿着,心里是在出神。她突然的将茶杯放下道:“想什么呢,随便的写上几句就是了。”你说着话,反手过去,将那蓬松的发辫挽到面前来,一阵的透开了。五嫂子道:“你这是做什么?”春华道:“蓬得我实在难受,乱头发只管在背上扎人,请你和我梳一梳吧。”五嫂子道:“这样夜深,你还梳头作什么?”

  春华道:“我已经拆散辫子了,你难道叫我披散头发睡一晚不成?”她这话是很有道理,五嫂子无法可驳。就拿了梳篦来,掀开了蚊帐,站在床后头,替她把头发梳清。春华伸手掏过梳顺了的头发,将绒绳扎了一小绺。五嫂子站在一边,却也没有理会到她有什么用意。春华道:“你拿一把剪刀给我吧,我的指甲太长了,要修修。”五嫂子道:“这样没有弄好,又要弄那样,等我给你先把辫子编好再说。”

  春华皱了眉道:“你知道我是急性子的人,为什么不依我呢?”五嫂子在今天晚上,本来已是特别殷勤,这点小事,更不忍去违拗了她的意思,就找了把剪子给她。她接到了剪刀,一点也不考量,拿住那绺头发。吱咯一下,就剪了下来。五嫂子先是一怔,然而她是村子里一个富于经验的女人,立刻醒悟过来。点点头道:“忙了半天,就为的是这个,还有别的事情要办没有?大姑娘,你的身体不大好,你也不应当太劳累了。”春华笑道:“还有一点事,就是请你替我把辫子编上了。”五嫂子心里可就笑着,这年月真是变了,这么一点小年纪的黄花闺女,什么都知道,这是谁告诉她的呢?当时她含着微笑,替春华将辫子编好了,再换了一根蜡烛点着,春华似乎已经把那封信的腹稿打好,伏在茶几上,文不加点的就把信写了起来。那信是:

  秋兄左右:

  昨奉手书,一恸几绝,呕心滴血,突兀成病。所有痛楚,虽万言莫尽,尽亦何益。兹乘某氏之便,奉上乌发一仔,诗草一册,发者示其亲,诗则表吾意也。玩之置之,抑生怀而死共穴之,是在足下。至重来之约,一听诸天,然恐索我于枯鱼之肆矣!来使能知我近状,当可奉告一切,乞善视之。花落水流,我复何言,伏维珍重!

  华再拜她自己看了一遍,又写了一个信封,将信笺折叠好,塞在信封里,将笔一丢,人就伏在床上,许久许久不能动。五嫂子又吃一惊,连忙走过来问道:“我的大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春华伏着答道:“这没有什么,不过我有点头晕。”五嫂子道:“唉!这是何苦呢?我就知道你是太劳累了。既是头晕,你就好好地躺下去吧,还趴在这里作什么?”春华依然趴在床上,摇摇头道:“不要紧的,我养养神就好了,我还有一点事要作呢。”五嫂子道:“还有什么事呢?我的大姑娘,你自在一点子吧。你真有什么事,我替你做得了。”春华道:“那本书,和我这绺头发,我要包起来。”五嫂子道:“这个,我也会做呀。你好好的躺着,口里说着,我当面照了你的意思来包,你看行不行?”春华也不曾抬起头来,随便地就答应了一声行。五嫂子略略猜了她的意思,就翻箱倒匣,找出两块干净布片来,走向床边问道:“大姑娘,你看看这两块布行吗?”春华并没有答应,就深深地呼

  吸了一下。不想她伏在被上,竟是睡着了。五嫂子呆望了她,许久点了一点头道:“可怜呀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