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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汴京梦话 > 第1章

    至和元年,汴京。

    州桥边,一个身着白色襦裳、文士模样的男人在此站立多时。时值九月初,虽暑气渐消,临近正午仍日光炽热,男子张望些许,终于在熙攘人潮中寻到等待之人。

    “介甫兄,”白襦男子含笑拱手,“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来者会意一笑,这笑在熟悉他的人看来是极难得的:“阔别数年,子固兄仍可一眼便认出我来。”

    “我知介卿,如介卿知我,加之数年书信往来,我又岂会忘了介卿。”曾巩话里用上了两人书信中的称呼,带着些许玩笑意,于是两人俱笑了。

    “安石来迟,劳子固在此久候。”

    “无碍,是我来得太早,这附近人多密集,恐找不见你。”两人说着,便沿着街道一侧朝前走去。

    自州桥南去,至朱雀门外,当街铺户林立,夹道正店酒楼、肉铺果子、衣饰书画、香药铺席,门面阔然。夏季甫过,叫卖消暑冷饮之声不绝于耳。

    “此间夜市更盛,有许多商铺专卖小吃点心、奇珍物件,改日介甫可携家人一同来此,以令弟令妹的年纪,想必对这些东西十分喜爱。”

    “哦,子固何时也熟悉起汴梁的夜市?”

    “哪里是我熟悉,自是有人告诉我的。”曾巩笑道。

    两人聊着,踏进一间悬挂“张家分茶”牌匾的食店。“知你素不喜繁奢,此店无彩楼之奢靡,又含正店之丰肴,是难得的上佳食所。”午时店内客流众多,曾巩一面介绍,一面引友人绕过厅堂登往二楼。

    二楼临街设吊窗,吊窗前垂着轻纱幕帘,将内外隔绝,四角花竹掩映,布局陈设雅致洁净。

    各桌早已坐满了人,向四周巡视一圈,曾巩目光忽地顿在某处。望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他微讶过后,不由弯起眼眸。

    “巧了,今日又遇见一位友人。”

    靠窗位置坐着个瘦薄的少年,月白色衣衫,只普通书生打扮,在曾巩朝他走来之前,他浑然未觉地将头对向窗外,赏景喝茶。

    旁桌有人窸窸窣窣地说话:“来了来了!快坐下!”伴随些悄悄摸摸的动静。然此番动静皆在当下和谐热闹的厅堂氛围中被忽视了。

    直至“咚”地一声沉响伴着惨呼,所有人的目光顷刻间聚集起来。

    众目睽睽下,只见一名布衣男子以狼狈的姿态跌坐在地,左手撑地,右手显然是在摔倒前想扶住桌角却没能扶稳,连带着掀翻了桌上的汤碗,怀里倒扣着半碗汤,衣衫尽湿。

    他面露痛苦之色,溢出压抑的呻|吟,旁桌几人仰头大笑起来。

    那几人俱锦衣玉服,容貌举止不似寻常人家。“哈哈哈哈,我说这蜡管用吧,涂在地上立时见效!”其中一人道,“李秀才,这羊肉汤可好喝?”

    李秀才没有答话,忍痛皱眉将怀里的碗拾起,搁回桌上。

    几人见他不答,继续嘲道:“李验,你说是这摔在地上的滋味更不好受呢,还是名落孙山的滋味更不好受?考了这么多年进士,如今年近四十,还守在京城做什么,回家耕地不好么?”

    多半是富家子弟专门在此找乐子。围观众客心知肚明,然未有人敢上前作声。

    曾巩眼神黯了半分,未察觉到身侧友人的眉头已是紧紧皱起。

    突然听得“刺啦”一声,板凳划开的声音。

    一道细瘦的身影奔至李验身边,将他从地上扶起。可以看出奔过去的男子身量不高,胆子似乎也不大,只因他全程是缩着脖子的,脑袋也不敢擡起,像害怕被看到脸,他帮着拍了拍李验后背衣衫,低声慰问了两句不清楚的话。

    旁边奚落的几名青年有些讶异,为首一人面色泛冷,重重咳了声。

    扶着李验的男子脊背陡僵,迟疑片刻,仍旧缩紧脖子,搀着李验自廊道另一侧楼梯步下二楼。

    待二人消失于视野,几名锦衣青年搁了碗筷,鼻子里各自发出不屑的冷哼,意兴阑珊地倒进座椅。

    曾巩与友人相互对视,也返身步下了二楼。

    厅院中,方才那名上前搀扶的少年兀自站在阶下出神。

    曾巩自他身后而来,望见那亭亭背影,唇边不由漾出抹笑,轻声咳了下。

    少年背影明显一耸,回首,却在看清来者之时绽出笑容:“子固哥哥!”

    两弯柳叶细眉,明眸湛湛,白嫩脸庞,哪里是个少年人,分明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她着一身月白色圆领窄袖袍,单从后面看,倒真可能被认作男子。

    “阿念。”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方才那几个纨绔追过来打我。”少女抚着胸口夸张道。

    “既然害怕他们打你,为何还要去扶那人?”

    “都怪叔父把我教得太正直了,”少女正经道,“下次一定要抑制住这种本能。”

    曾巩忍俊不禁:“你呀。”

    “对了,子固哥哥怎么在这里?”

    “我同介甫约在此处,他近日回京述职,前两日方到,我带他四处走走。”见少女喃喃着“介甫”两个字,曾巩顺势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同你提过的,与我年少相识的好友,王安石,王介甫。这位是欧阳老师的侄女。”

    少女眼睛刹那间亮了起来,目光投向曾巩身边的男子,只见一身青灰色宽袖长袍,罩在他瘦削但并不单薄的肩身,男人腰间束带,身材高直,面容看上去二十余岁,鼻梁高挺,眉骨清冽,颧骨略高因而使五官微微透着凌厉,一双嵌在其中的沉黑瞳眸璨璨有神。

    王安石自然也望向了她。

    “先生好,我叫欧阳芾。”少女眸子亮晶晶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轻细起来,“我读过你的文章,我特别喜欢,我还会背。”

    直率之语让两人皆愣了下。这纯属是千年后的人对于课本上的古人刻在骨子里的敬畏,可惜这种敬畏旁人并不知情。

    曾巩闻言,失笑道:“介甫莫怪,你那篇游记我拿给老师看时她亦在旁,便叫她也一并看了。”

    “不会。”王安石平淡道,欠身拱手,“某谢姑娘擡爱,区区拙作,还望姑娘勿放心上。”

    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欧阳芾欲再说什么,忽闻房门打开之声,李验已换好衣裳走出屋子。

    适才被洒了满身的汤,欧阳芾便带着他向店家临时借了间屋子清理衣物,店主人好心善,又多借了件衣裳给他。

    “今日多谢姑娘。”李验神色已恢复平和,完全看不出方才的窘迫与痛苦。

    “你还好吧?有没有摔伤或是烫伤?”欧阳芾关心道。

    李验只摇了摇头。想来就算有伤他也不会说出口,欧阳芾便没有再问。

    曾巩道:“李兄,方才那几人你可认识?”

    李验点头:“京城贵胄子弟,平日喜爱在街头闲游,家中父兄多在朝为官,故而每届科考的结果亦成为他们关注的对象。”顿了顿,又道,“想必那几人之中,将来又有不少可凭荫补入朝为官。”

    本朝选拔官员,素有荫补的制度。高级官员的直系、旁系子孙,皆有不参加考试、荫补做官的机会。唯一缺点是荫补之人后续升迁提拔会受到一定限制。

    然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能够入朝为官已是难上加难,若得此机会,又怎在乎后续升迁问题。

    “荫补之道并非正途,若有心为官,不该贪此捷径,这样的官即便做了,也只会贻害一方。”

    欧阳芾讶异地望向王安石,他神情肃冷,口吻如其脸色一般不留情面。

    李验略带尴尬地笑道:“兄台说得极是,是我心思岔了,不应作此想法。”他转而又对欧阳芾道,“姑娘放心,那些人虽言行放浪,却不会为难女流之辈,姑娘若还回二楼,自去便是。”

    “好,”欧阳芾点头,想想又道,“今日之事,你别放在心上……每个人的路不一样,不能拿来比较。”

    “我知晓。”李验笑笑,然而任谁都看得出笑容勉强。

    李验走后,欧阳芾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曾巩见她一脸哀愁,不禁温和道:“阿念何故作此叹息?”

    “我本想安慰他,人生的路不止一条,成功也不止一种,但又想到,若他真的认可这般观点,便不会年复一年为科考奔忙,直至不惑。好似大家皆把考取功名当做唯一的道路,这样不辛苦么。”

    “即便如此,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你不必过于伤神。”曾巩宽慰道。

    “考中进士,之后呢?许多人只为考功名而考功名,可考取功名后做什么,并无高远理想去支撑,这样的执著,有时还挺可怕的。”

    她似不经意抒发感慨,其间包含的深意,却令曾巩感到诧异。“你啊。”再度叹出这两个字,这次更多的却是无奈。

    跟着欧阳老师的几年,她确确实实看了些东西,也确确实实往心里去了。

    “在你看来,何为高远的理想?”

    突兀的一句话,让欧阳芾扭头望向发问之人,王安石正视着她,神情一丝不茍。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欧阳芾谨慎道。

    她用的是本朝文人士大夫心中的典范,范仲淹的名篇名句,故而在场两人一听便懂。

    王安石沉默些许:“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欧阳芾想问,又觉不太合适,生生憋了回去。

    见王安石转身,道了句“回去吧”,便只留下直挺挺的背影。

    欧阳芾站在原处,半晌,看着逐渐走远的王安石惆怅道:“我感觉他不喜欢我。”

    曾巩不由笑起来:“怎会,介甫平素性子如此,看似淡薄,实则胸怀开阔坦荡,你无需如此担忧,依我看,他必是欣赏你的。”

    “真的吗?”欧阳芾仍存怀疑,用“你是他朋友,自然说他好话”的眼神望着他。

    曾巩笃定颔首:“介甫向来耿介孤峭,不随俗流,若他对你无兴趣,方才便不会问你。”

    这回欧阳芾相信了,眼睛再度亮起来:“太好了。”

    见她开怀,曾巩不禁摇头笑叹。自第一回见她起,她便时不时对着一些人,甚至对着听到的一些人名,产生奇怪的反应。据她自己的说法,这叫做“迷妹模式”,虽不太懂,但见她一副独乐乐模样,便也随她欢喜,由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