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去,天气骤寒,到了一年最冷之时。
这年十二月,欧阳芾除了在家读书写字,闲时画几张画外,最热闹的还属旁听宰相家的八卦。
事情的起因是开封府接到报案,宰相陈执中家中有一名叫做迎儿的婢女无故身亡,经开封府检视,发现尸首上满是伤痕,京城坊间一时流言四起,有人言是宰相的宠妾张氏将婢女虐待殴打致死,也有人言是陈执中本人将婢女打死。
御史官立即具奏要求彻查此事,宰相本人也自请置狱,当欧阳芾与温仪聊起此事时,案子正交由嘉庆院专立诏狱调查。
“无论案子真相如何,我赌陈相公最终定会免于刑罚。”温仪扯出一抹讳莫如深的笑,对欧阳芾道。
“因为他是宰相吗?”欧阳芾问。
“不止如此,还因死的是个奴婢。”
本朝较之于前朝,在奴隶制度上已大有改善,奴婢与主人仅为雇佣关系,不再是人身依附关系,然律法保障仍偏向于主人。
欧阳芾思量道:“但台谏官应当不会放过他。”
今日读朝报,御史官赵抃直接向皇帝要求罢黜陈执中,因他“不学无术,措置颠倒,引用邪佞排斥良善,很愎性情,家声狼藉”,直将陈执中贬得一无是处。
“谏官嘛,骂得越狠越称职,谁又知晓他们心中是否挟了私怨,”温仪评价道,“不过就此事而言,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欧阳芾附和连连,深以为然,她将自己代换成陈执中,觉得自己一定受不住这般谩骂。回想这些年或观览或耳闻的文官互撕景象,甚觉在朝为官需要一颗强大的心脏。
当然,她二人在此议论闲聊之时,定也不会料到,后来宰相因此事而罢相,且欧阳芾的叔父欧阳修还在其中掺和一脚,差点把自己陷进去拔|不出来的情形。
年节将至,温家画楼接了不少订单,温父平日要同买主及供画的画家们洽谈,无暇照顾温仪,温仪自得其乐,甚至思考起过年时要如何装点门面。
“往日年节,风光往往不在我们,除了各处瓦子,便是那些衣食铺子、酒楼分茶最受欢迎。”
于是欧阳芾帮她思考:“可否做些活动,吸引路人?”
“譬如?”
“投壶,字谜之类,每赢一项可得小礼品,礼品无需多少成本,却可引得游客驻足,赢的项目越多,礼品越大,”欧阳芾回忆曾经看过的商业活动,“四娘不是有些扇面画?文士仕女最爱此类,可作大奖放在最后。”
温仪听了有些舍不得:“那我得送出去多少扇子。”
“四娘若是心疼,其实还有一种方法,”欧阳芾道,“把写着不同数额的纸作为奖品,每张纸可抵对应的价数,但规定纸张只能用来购买画楼里的物品,这样既可节省资金,又可增加销售。游人若是得了奖,愿在店内购物便也算获得实惠,不愿购物也不损失什么,只当玩了游戏。”
“这个好!”温仪眼睛亮起,“那我们可得多设些活动,再分为不同档次!”
“不知温伯父是否有相熟的商铺朋友,此类活动最好多些品目供人选择,以便吸引到更多人,甚至可做成‘联动’。”
“联动?”
“把不同物品绑在一块低价出售,可一同增销。这样的不必借助游戏,只以节日名目推出。商品最好摆在活动结尾处,让游人离去前不忘带走一份。”
温仪越听眼睛越亮,思忖着:“爹爹有朋友在做茶和香料生意,不知能否将他们拉来。”而后忍不住望向欧阳芾笑道:“真瞧不出,你的脑子里怎么装了这么多东西。”
“我的脑子里还有更多东西,晃一晃还能出来些。”欧阳芾嘻嘻笑道,脑中光芒一闪,“对了,我知道终极大奖该做成什么了。”
“终极大奖?”温仪疑惑,“做成什么?”
“我先去问问看能不能成。”欧阳芾神秘道。
“年节活动?”
欧阳芾点头道:“叔父字写得好,诗词作得也好,堪称士子楷模,把叔父亲笔题诗的字画作为奖品,定能引得士人们争抢收藏。”
欧阳修搁下书卷,仔细思考起来。
“只作赠品,不出售?”他问。
“不卖,只作奖品赠送。”欧阳芾保证。
历来文人珍惜作品如珍惜名节,不愿将自身笔墨当做商品待价而沽,以欧阳修如今文坛宗主的地位,更不可能卖字自降身份。欧阳芾自然明白这点,于是道:“其实我也有些担忧。”
欧阳修道:“你担忧什么?”
“兴许画挂出去,还没人要呢。”
“什么?”
“对呀,人家问,‘欧阳修?谁呀,没听说过。’”欧阳芾模仿路人腔调,一脸纯良地望着他。
欧阳修听得气笑,明知她刻意使用激将法,却依旧被勾起好奇,想知届时是否真的有人来抢要他的诗画。
“你只将画取来,不过作两句诗还不容易。至于有无人要,老夫便管不着了。”
“好!”欧阳芾满口答应,只觉她口是心非的叔父可爱万分,“另外还有项工作要交给叔父。”
“还有工作?”欧阳修瞪她,“你是将你叔父当成不要钱的劳役了?”
“没有没有,”欧阳芾卖乖道,“我知叔父定不希望自己的诗随便落入不相识的人手中,所以最后这关便请叔父自己定夺。”
在欧阳芾和温仪为距离不远的年节兴致昂扬地谋划时,京师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
清晨推开屋门,银光耀目,空中仍飘着鹅毛大雪,纷扬洒落,在院内积了厚厚一层,青竹也在银絮覆盖下化作琼枝。
雪停后,欧阳修置宴于家中后院,邀请亲朋好友赏雪宴饮。
曾巩自是欧阳家常客,司马光作为欧阳修的下属,也携家眷前来,王安石与曾巩交好,又是欧阳修欣赏的后辈,也被邀请前来。
酒足饭饱,男士们至后院亭中赏景,女眷们则于屋内围着炭盆闲话,小辈们不嫌寒冷,在院中三五成群打雪仗。
“介甫的妹妹也应有十岁了吧。”欧阳修眺望着院中堆雪狮子的几个女娃,目光慈爱。
“过了年便十二了。”王安石道,“她平素在家不常出来,周围亦无同龄人为伴,想是闷坏了。”
“孩子心性,总是爱玩的,介甫应当多带她出来。”
“是。”
“子固的妹妹该当都成年了?”欧阳修想起来。
“幺妹尚小,还只有九岁。”曾巩回道。
司马光无妹亦无子女,故只在一旁听他们言,不参与此话题。
几人观赏着院中小辈们打雪仗、堆雪狮玩得不亦乐乎,颇觉心神畅然。
忽然,曾巩与王安石同时站起,欧阳修身子也不禁往前一倾,后又慢慢倒回座位。
原来是端着茶托朝这边走来的欧阳芾不幸被一记雪球“啪”地砸中,且正中脑袋,在雪地里一个趔趄。
“姐姐,你没事吧?”几个“动手”的小郎君慌忙奔来询问。
“没事没事。”欧阳芾道,雪水融进衣领,冻得她颤了颤,所幸手中茶水无恙。她端着茶细步入亭。
“还好吗?”欧阳修问她。
“您问的是茶还是我?”欧阳芾戏谑道。
欧阳修白她一眼:“看来是没事。”
众人皆笑起来。
曾巩道:“还是去换件衣裳吧,天寒,容易着凉。这里我们来便好。”他伸手接过欧阳芾手中茶壶。
于是欧阳芾便乐滋滋跑回去向婶婶交差了。
待衣服换毕,欧阳芾继续缩在炭火盆旁取暖,临到送客时才又出去。
“介甫老师!请留步。”她寻了个空,悄悄将王安石叫至一边。自从上回请教文章后,欧阳芾便改了称呼,有时开玩笑亦爱称其为老师。
“介甫老师最近忙吗?”
王安石观她神色,道:“说吧,有何所求。”
欧阳芾惊讶:“介甫老师怎么知道?”
“欧阳公说你在‘捣鼓些过年节的花样’。”
“”欧阳芾深刻体会到这种自己还未做出什么,长辈就到处往外说的无奈。“介甫老师喜欢灯谜吗?”她问。
王安石略一思索:“是猜题还是出题?”
“出题,字谜便好。”欧阳芾道,见王安石沉吟,又补充,“最好是难点的,不然要亏本了。”
见她一脸诚恳,王安石道:“多少?”
“嗯?”
“需要多少?”
“越多越好,只别耽误介甫老师的正事。”
寻完了王安石,又去寻曾巩。曾巩那里自是好说话许多,当即便应下她的请求。
“子固哥哥最近要往家中寄信吗?”欧阳芾问道。
曾巩在汴京每月固定一封家书,除报平安外,也向家人述说京城见闻,欧阳芾偶尔读过一两封,文字平易质朴,干净内敛,说是家书,在她看来亦可作散文入集传世。
得到肯定的答案,欧阳芾忙道:“我也要给弟弟妹妹寄东西。等我两日,不,一日,再一起寄出去。”
她今岁因卖画攒了些钱,有了自己的零花,趁着机会到街上转了圈,带回来两样物什。
“一样是花,一样是小人。”欧阳芾秀出手中之物。
曾巩原听她说要寄东西,只觉好笑,这会儿见她手里繁复精美的剪纸,竟意外地有些说不出话。
“阿念有心了。”半晌,他面上浮起笑容。
他曾提到过家中幼妹喜爱剪纸这类小物,然自家人的手艺,必远远比不上京师专门剪纸的师傅,没想她一直记得。
那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弟弟妹妹喜欢便好,”欧阳芾洒然笑道,“等等,好像只有妹妹会喜欢我忘了买弟弟喜欢的东西”
“他们会喜欢的。”曾巩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