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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汴京梦话 > 第22章

    这日欧阳芾从屋中出来,路过前厅,发觉厅内除欧阳修外,还坐着个生面孔的男人,故问婢女道:“今日有客人造访吗?”

    “是,今儿个一早便来了,”婢女答道,“自称是眉山人士,叫做苏洵。”

    苏洵!欧阳芾瞳孔里一片山崩地裂。

    前厅,欧阳修正与苏洵对话。

    “足下此前寄来的几篇文章我一一看过,窃以为毋论文风或内容皆属当世罕见,笔锋宏伟简健,策论古朴有力,读来若汪洋恣肆,甚是磅礴。”欧阳修对于后进向来不吝惜赞美之词,加上此番前来拜谒之人与他年岁相仿,语中更带有几分客气。

    “欧阳公过赏,这几篇拙作皆为洵平日读书思考所得,牵笔辄就,粗糙欠缺之处良多,实不敢当如此称赞。”

    “先生过谦了,以先生之文才,大可于当今士林享有一席之地,只修有一事不明,此前为何竟未闻过先生大名?”

    苏洵叹息道:“欧阳公之问,恰好言中在下不堪回首之往事。”

    “哦?”

    “在下早年莽陋无知,不知圣贤书之可读,蹉跎虚度许多光阴,直至二十余岁方醒悟,始勤学奋发,然悔之晚矣,至今仍不能成器。”

    “先生万勿妄自菲薄,先生二十余岁发奋,如今便可有此成就,恰证明先生天赋才学皆为常人所不及,况读书一事,桑榆未晚,先生正值壮年,岂有‘晚’字一说。”

    见这时欧阳芾步入厅中,欧阳修唤道:“二娘来,过来见过苏先生。”

    “晚辈欧阳芾,见过苏先生。”欧阳芾施礼,随后悄悄打量面前的男人,只见其瘦瞿斜眉,束发软巾,一身宽袖儒袍,约莫四十余岁,单就形貌而言算不上出众。

    然人之思想文学,胸中韬略,又岂可以相貌论。

    “这是在下的侄女。”欧阳修介绍道。

    “欧阳姑娘有礼。”苏洵还道。

    “先生是一个人来吗?”欧阳芾忍不住问道。

    苏洵闻言稍怔,一旁欧阳修道:“怎么,你还盼望着人家前簇后拥,捎着一大群人过来么。”

    “叔父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苏先生应同叔父一样是有家室的人了,此番来京,没有带着家人吗?”

    苏洵还未答话,欧阳修便先纳罕道:“你怎么忽的关心起这个?”

    “没有关系,”苏洵道,“欧阳姑娘猜得不错,我此次前来,确是带着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欧阳芾捕捉到关键词。

    “他二人年纪还轻,一个刚至弱冠,一个尚未及弱冠,均是初次随我来京,此刻正于家中专心准备来年的礼部省试,故我未带其出门。”

    礼部省试,欧阳芾又捕捉到关键词,笑眯眯道:“苏先生的儿子定也如苏先生般,学贯古今,才华硕绝。”

    这话倒似说中了苏洵的得意处,令他大笑起来,道:“非在下自谦,在下两个儿子,尤其是大的那个,学问文章有时连我都自比不如。”

    “有此种事?”欧阳修奇了,但见欧阳芾一副理所应当表情,丝毫不奇怪地嗯嗯点头,疑惑更上一层。待苏洵走后,欧阳修方视她道:“你怎似十分兴奋的样子?”

    “有吗,我没有兴奋呀。”欧阳芾道,然欧阳修见她嘴角几乎咧至耳后根的模样,鼻中轻嗤,也不再同她掰扯。

    因着欧阳修的大力举荐,又兼苏洵相继奔走于公卿之门,一时间京师多有闻其名声者,其所著《权书》、《衡论》、《几策》等文章更在短时内广泛流于士庶间,而交|口称颂者甚众。

    欧阳芾也读过苏洵的文章,确实文采斐然,议论锋利,文风雄伟,是她再修炼二十年也写不出的水平。然文人争相传诵之时,唯独一人例外。

    那个人便是王安石。

    据闻他既不称许苏洵的文章,也不茍同苏洵的为人,甚至屡诋于众。

    于是苏洵又一次来欧阳修家拜访时,欧阳修便劝他与王安石结交:“介甫的文章才学素有独高之处,且其操洁律己,品行即便放在士林间也属第一等了,苏兄与他交好,将来定有益于苏兄。”

    这时站在一旁充当背景板的欧阳芾听见苏洵对欧阳修道:“劳欧阳公挂怀,苏某不才,便不去触这个霉头了。”

    “苏兄莫非还因介甫的评价而介怀,介甫性子是有几分孤峭,但绝无”

    “欧阳公误会了,王牧判对老夫的评价老夫并不在意,”苏洵未让欧阳修说完,悠悠道,“欧阳公有所不知,且听我细细为公道来。”

    原来早在入京之前,苏洵便对王安石其人有所耳闻,而耳闻的源头,则是益州知州张方平。

    张方平曾任翰林学士,名重朝野,说的话自然使人信服,且其对苏洵有提携之恩,苏洵言语间充满对其的尊重。“我于蜀地远游时,与张公一见如故,从公甚密,其间或有论及当世诸儒,张公提到过与王牧判此前共事一事。当时张公受命知贡举,文相公向其推荐考校之人,其中便有王介甫名,张公以为其确有才学,召之入京,未料其一入院中,便对拟定的科举细案妄加评判,处处皆欲变更,洵不敢言,但以为其素不知天高地厚耳,而张公终难令其心服,故最后不欢而未用之。”

    苏洵摸着胡子道:“洵以为,此事足以见其人秉性,欧阳公赞其文章才学,洵不敢有异议,然若论人品,洵窃以为其言行有矫作刻意之嫌,且不近人情甚矣,欧阳公胸襟广博,毋论什么样的人才皆礼遇备至,洵不及公,自知才疏学浅,恐难得王牧判青眼,也就不劳此一番功夫,省却落一攀附之名。”

    “这”欧阳修一时说不出话来,“我与介甫交往亦有一年,未见其如苏兄所言,苏兄还是与他亲见一回,或可令苏兄改观。”

    看得出欧阳修仍在极力劝说苏洵,然苏洵虽态度良好,但心底未尝被欧阳修说动,而愿与王安石相交。

    欧阳芾在旁将苏洵的话尽数听进耳中,不由发起呆来。

    她其实不太愿意相信苏洵口中王安石的乖张形象,虽然她当时什么辩解之词也未说。

    过了两日,去找王文筠时,欧阳芾仍在思索当时的对话,直到王安石问向她,她方反应过来。

    “为何这样看我?”

    欧阳芾回神,见王安石站在她面前,垂目视完王文筠在她指导下所作之画,终于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画得如何?”欧阳芾歪头替王文筠求夸。

    “比上次有进步。”

    王文筠于是喜上眉梢:“多谢芾姐姐指导。”

    “好说好说,”欧阳芾也乐,“是文筠自己画得好。”

    帮王文筠收拾完画具,洗净手后,欧阳芾方又询问王安石道:“介甫先生最近忙吗?”

    王安石道:“群牧司向以清闲著称,纵使想忙亦难怎么,有事需我帮忙?”

    欧阳芾摇头,思忖着自己是何时给他留下了这样开口即寻帮助的印象。“只是关心先生——先生听说过苏洵苏明允先生吗?”她问。

    “听说过。”

    “看过他的文章吗?”

    “看过。”

    “先生以为如何?”

    “通篇战国纵横之术,不足为道。”王安石毫无掩饰道。

    欧阳芾轻轻发出“啊”的一声。果然如此。

    王安石实则并未说错,就连苏洵自己也承认对于战国文章的喜好,但他言自己“只取其术,不取其心”,欧阳芾观其文章,其间多以铺陈排比增强气势,锋芒毕露,故而读来刚健有力,而字雕句琢更为优点,细微处尽显瑰丽宛转。

    王安石见她似在思考,于是进一步向她解释:“他的策论文字瑰美,然大抵兵谋权利机变之言,战国时纵横之士便用此类言辞游说鼓动君主,其间不乏诡辩,而全无用于经世治国。”

    “我知道,介甫老师喜欢的是经术,认为做文章当用以治国,所以介甫老师看不上他的文字。”欧阳芾笑里透着知悉。

    她的话太过自然,以至于连她自己也未觉察,何时起她竟对他如此了解。王安石望着她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被她看透入心底,令他无所遁形。

    “可我就连苏先生那样的文笔也望尘莫及。”欧阳芾叹道。

    “他的文章缺处与优处一样明显,你不必学他。”

    欧阳芾噗嗤一声笑了,道:“好。”

    这声好过于乖巧,又过于温柔,倒令王安石一时难再接口。他沉默下来,半晌又听她问:“介甫老师认识张方平先生吗?”

    “为何问起此事?”

    “听说介甫老师与张先生曾有过节,”话语逐渐说开去,欧阳芾也不再拐弯抹角地打探,径直道,“是真的吗?”

    “并非过节。”王安石道,见她目视着自己一副侧耳倾听模样,犹豫顷刻,终放下心结,缓缓道来。

    “皇祐年间,张公知贡举,我蒙受当时的文相公荐举,赴任就考校之职。彼时我以为,能够借此时机改换科场文章以文采取士,而轻时|政策论之风,遂提出以新政得失为考题,然张公只愿因循旧例,不欲有所变更,如此取士之法,非安石所愿从助,故与张公就此争执,嫌隙大略亦由此生如今思来,仅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述及此事时,王安石面上未见波动,可欧阳芾偏就能从中听出情绪。她明白过来,当日张方平与王安石为何意见冲突。

    其实何止当今,纵往后数一千年,又何尝不以文采为高,然科举取士乃为选拔官吏,若空会做浮华文章,不懂政|策施行,取得的士又如何能治理好一方。

    “介甫老师是对的,”欧阳芾终于可以肯定,他并非苏洵所言那般,不近人情又自视甚高,故言辞中不觉多了丝安慰,“叔父也曾提到过,他对当今科场崇尚奇崛艰涩、空洞险怪而言之无物的文章风气十分厌恶,恨不能除其弊。介甫老师有胆魄,可惜世上总是因循之人更多。”

    她忽而笑了:“比起听人号令,我以为介甫老师更适合做一州知州。”

    “”王安石顿了顿,道,“我亦有此愿望,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他一连上书五六封请求外任,皆无回应,他道:“没什么。”心下忽而感到释然,许是很久不曾有人听他说这许多,许是很久无人对他如此肯定坚信。

    他素不在意别人如何评价,若在意,也不会自守至今,交友寥寥。

    但她不同。她的看法,他无法欺骗自己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