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发什么呆呢?”眼瞅着欧阳芾一动不动良久,穆知瑾出声唤她道。
“在想四娘成亲之事,”欧阳芾将思绪抽回,“穆伯父有为知瑾考虑过婚事吗?”她想到穆知瑾也比她大上一岁。
穆知瑾笑了笑:“自然,女儿家到了年纪,爹娘总会操心的。”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家与我家是世交,家族世代经商,他父亲有意他考功名,故而目下还在念书中。”
“那你见过他吗?我是指长大后的模样。”
“自然见过,”穆知瑾觉得好笑,“怎么这样问?”
“知瑾喜欢他吗?”欧阳芾问。
这问题瞬时教穆知瑾红了脸,她含糊道:“哪有什么喜不喜欢的,这些皆是由爹娘做主,我哪有什么想法。”
欧阳芾瞧出端倪,咧起嘴道:“那他对你好吗?”
穆知瑾垂首,似回忆起什么,唇边露出抹青涩笑意:“嗯。”
欧阳芾于是心花怒放,逮着她开始问个不停:“他是怎么对你好的?他叫什么名字,年龄几许,品貌如何,书读得如何?他是何时开始对你好的?”
穆知瑾被她问得招架不住,直欲堵住她的嘴:“好了好了,别再问了说了不知道,你这小祖宗”
温仪要成亲了,穆知瑾的婚事也定在明年四月,依两家长辈之意,毋论男方是否金榜题名,届时皆按计划举办婚宴。
一时间只剩欧阳芾,形单影只,形孤影寡。
不对,好似不止她一人,欧阳芾想到另一位孓然一身之人。
“达官显贵不是历来喜爱榜下捉婿?每逢科考,入进士甲科者必被争抢着捉去当女婿,怎未见介甫先生被捉走呢?”
乍闻此问,曾巩不禁失笑。他清咳两声,对欧阳芾道:“阿念说得不错,愈是名列前茅者,愈易被人择中,介甫当年名列第四,自然也被相中过。”
“那他为何没有”
“因他当时已有婚约在身。”
“他成亲了?”欧阳芾惊讶。
“介甫不曾成过家。”
瞧见欧阳芾小脸上充满疑惑,曾巩笑着与她解释:“当年介甫的母亲早为他选定了一门亲事,他是带着婚约赴京参加科考,故未曾答应过任何一门说亲。后来归乡,这份婚约因些缘故作罢,他又忙着赴任扬州,便自此再未留心过这些。”
“为何作罢?”欧阳芾问,“是女方家里反悔了吗?”
“非也,”曾巩温言道,“与介甫定亲的乃是金溪名门,纵想反悔,也需顾及颜面。”
欧阳芾似懂非懂地望他,乍然间明白了什么:“是对方自己不愿嫁?”
“阿念若是有了喜欢之人,老师却要阿念嫁与另一位彼此间毫无感情之人,阿念当如何?”
欧阳芾思考了下自家叔父的脾气以及与其吵架的胜率,迷茫道:“剃发明志?”
曾巩笑倒。半晌,他方擦了擦眼角泪痕,眸中蕴含温柔道:“可那位金溪吴氏,却是遵从了父母之命,以令家族声誉完好。”
“介甫先生知道吗?”
“介甫看见女子脸上泪痕,自然什么都知晓了,”曾巩道,“是故他主动放弃婚约,放了那名女子。”
欧阳芾瞪大眼睛:“介甫先生真了不起。”
曾巩被她形容逗笑:“介甫确有君子之风,有时我也自问不及。”
“子固哥哥是因如此,才欣赏喜欢介甫先生的吗?”
曾巩打趣道:“我与介甫少年便已相识,那时他身上还未现出这许多特质,刚硬固执倒是明显得紧。”
欧阳芾大笑。
“子固哥哥是否也在准备明年初的礼部省试?”提及登第一事,欧阳芾便联想到曾巩,他与家中三个弟弟留京专心备考已有一年余,身上定也寄托着家乡亲人的期许。
曾巩脸上似显落寞:“科考之事,如今我只望尽力而为,不至辜负老师多年教诲之恩,至于能否登第,或许世事本不可尽如人意。”
“才不是,”欧阳芾反驳,“子固哥哥相信我的眼光,你定能金榜题名。”
曾巩笑中涩然,她对他的坚信,有时甚或超乎老师与介甫。
“子固哥哥,假若名留青史与金榜题名只可得一,你会选哪个?”欧阳芾问他。
未待曾巩回答,便又听她自语:“不行,还是两个都要,对!”言之凿凿,仿佛此刻说了,往后便能实现。曾巩闻着她天真之语,不禁泛起微笑。
“子固哥哥不必伤怀,毋论考中与否,子固哥哥的才学皆无人可掩,”欧阳芾道,“《卫风》里言,‘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我以为子固哥哥便是这样的人。”
心间忽地淌过一阵暖流,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曾巩清楚,此间再不会有第二人对他说出同样的话。他不禁回应她的心意道:“好,有阿念此言,毋论考中与否,我必不伤怀。”
欧阳芾奋力点头:“等科考罢了,我们一块去游山玩水,去正店享受美食佳肴。”
是年,梅尧臣在欧阳修大力举荐下,出任国子监直讲,同时刻,王安石、韩维、吴充、刘敞等后辈相继拜会梅尧臣,而在欧阳修、梅尧臣带领下,众人颇多聚谈,彼此吟诗对赋,作文唱和,相交甚频。
这日欧阳修得了幅猛虎图,邀请诸客来观,每人观图赋诗一首,待所有人作完,互相之间品评赏析,比谁作得最快最好。
一番评比后,欧阳修叫来欧阳芾,因惦记着上回被她逃过之事,这回又让她评。
“你说说,这几首诗中哪个作得最好?”表面考问,实则是查她近日功课做的如何。
诸客中,梅尧臣、刘敞、王安石等皆为熟面孔,欧阳芾瞧了一圈,又偷瞄了眼信心十足的欧阳修,后慢吞吞将目光落向纸页。
只见每张纸上皆无姓名,仅有或长或短的诗句,欧阳芾逐一视去,待看到“想当磅礴欲画时,睥睨众史如庸奴”两句,将纸稿揭起。
“这首最好。”
“嗯,”欧阳修沉思颔首,“怎么评出来的?”
“此诗兼具画之妙与虎之生气,且抒怀心志,有凌云俯瞰意境,”欧阳芾言不露怯,末了还笑嘻嘻道,“我还知晓此诗是谁所作。”
“哦?你知道是谁?”梅尧臣疑惑道。
“是,”欧阳芾余光瞥向王安石,见他淡笑着将头低了下去,“是介甫先生作的。”
刘敞道:“你怎知晓?莫非你识得他的字迹?”
欧阳芾笑而不答,反道:“我不止知晓此诗作者,更知梅伯父与叔父皆认同此诗最佳。”
“你该不是方才在外偷听吧?”欧阳修反应过来。
欧阳芾叹息:“有的人明明自己讲话大声,却要怪人长了耳朵,做人真难。”
众人捧腹大笑。
又逃过一回,欧阳芾暗自喜乐,至送客时,她特意追上王安石道:“我便说我认得介甫先生的字,是否没有说错?”
“嗯。”王安石顺她的意应着。
“介甫先生有心事?”欧阳芾观他神情。
“没有。”
“梅伯父十分赞赏介甫先生的诗文,我曾不止一次听他提起你,言中多为称许。”
“梅直讲学识渊厚,得其赞扬乃安石之幸。”
“可先生好似并不开心,”欧阳芾道,每回吟诗作赋终了,总不见他如别人般恣意畅快,“先生是在想家吗?”
“不是。”
“那是因何?”
见她关心神色,王安石驻足,望向一径伸向远方的林木,道:“吟风咏月,非安石之志。”
“先生不喜这些?”
“并非不喜,”王安石放缓声调,“诗文唱和,本为闲情寄趣之物,倘使终日沉溺,恐渐失心志,安石固知此理,然困居京师一年余,做的仍不外乎这些。”
他郁郁寡欢,只因难舒抱负,而身边难寻一同道中人。
“天子脚下,负一清要之职,大抵为常人梦寐以求之物。安石为官,不是为了这些。”
忆起他从前数度推却朝廷召试馆职的机会,欧阳芾原以为仅淡泊名利之故,不曾想过他心中所求。她道:“先生想做实事?”
王安石道:“如能少施所学,不负禄赐,当为安石之愿。”
不负禄赐。欧阳芾亦于他人口中听过此语,而她少有体会,或因这番追求离她太过遥远。
“抱歉,之前我还劝介甫先生留在京师。”欧阳芾愧疚,为她此前一己之私。
“非你之错,何须道歉。”
“先生想去地方任职吗?”欧阳芾问。
“我有此意,也乞请过朝廷。”他本无意对她言起,却不知为何,总逃不过在她面前将心事宣之于口,这番失意之语,竟不似他。
欧阳芾垂下头,心中莫名怅惘,顷刻却付之一笑,道:“我可曾说过,其实我一直很敬佩介甫先生,非因先生教我文章,而是因先生是这世间少有之人,先生总对心中志向坚定不移,叫我好生羡慕。”
她惯爱放低自己,此刻亦然,王安石心知这点,不由勉励道:“你有我不及之处,无需羡慕旁人。”
“真的吗,什么不及之处?”欧阳芾眸现光明,逮住他问。
那双眼深邃润泽,宛若浓墨晕在纸页,搅动他思绪与心弦,王安石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眸,不知那其中又有几分是自己。
“你能受人喜爱,此便为他人不及之处。”
受人喜爱?欧阳芾脑子转了个圈:“介甫先生是说自己不受人喜爱吗?”
“”
“哈哈哈哈,”欧阳芾欢快笑着,临了不忘找补道,“介甫先生明明也受叔父和梅伯父喜爱。”
那是不同的,只王安石未再言。
“先生有此愿,理应向官家上书,让官家知晓。”欧阳芾没忘他适才所言,说道。
“我曾上书数封,至今皆无回应。”
“先生需坚持,书到官家同意为止,”欧阳芾道,“我也会请叔父帮先生上书,请他帮先生说话。”
即便知晓他要离开,她也无任何不舍,知他求去,便帮他离去,她的眼中当无自己。
——如若换了冯当世。
他猝然一惊,止断思绪,语中几分生硬道:“无需劳烦,我自行奏请便可。”
“不劳烦,”欧阳芾摇头,微笑道,“因为这是先生的心愿呀。”
十月,欧阳芾收到一封寄自扬州的书信。
她展信读了数遍,不觉愉快异常,仿佛可以看见对方越过信纸,立在她面前谆谆教诲的模样,那模样一如往昔,令她感到亲切而温暖。这是自入京以来,郭熙寄来的第一封信。
信中,郭熙言及自己于扬州的见闻生活,又问她安居汴京可还习惯,京师风物比之扬州是否更宜入画。欧阳芾莞尔,览至末尾,看见郭熙对她的叮嘱,让她切勿长久困于一方天地,间或可借出游多行多看,以便开阔视野,将纷繁之景尽铭入心,乃至绘诸笔端。
回忆这一年来种种,欧阳芾思量过后,提笔写下回信。
待信寄出之时,温仪已行罢婚礼,迁居洛阳,欧阳芾送了银制的冠梳给她,寓意从今往后顺遂无忧。
温仪问她何时这么有钱,欧阳芾道,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惹得温仪笑骂。
她无法再去温家画楼找温仪谈天说地,从她那里再听来许多坊间趣闻了。
这一年的京师不曾下雪,然空气栗冽,砭人肌骨,郊野烟霏云敛,山川萧条。冬至时,欧阳芾前去探望曾巩,给他和三个弟弟送去些冬食,还在曾巩家中蹭了顿螃蟹,当然用的是欧阳修掏钱购的食材。
饭后闲话家常,曾巩还提及前日发生的一桩趣事,关于王安石。
“日前包公因庆冬至,于群牧司后园置酒宴饮,包公性豪,举酒相劝,众人皆饮,独介甫不饮,毋论包公如何相劝,他竟终席不曾饮过一口酒。”
说是趣谈,曾巩也叹惜:“介甫的性子便是太过执拗,谁也劝不动他,这般脾性,若遇心胸宽广之人还好,换作心怀稍窄之人,我总担忧他与人结怨。”
“介甫先生偏不在乎。”欧阳芾笑道。
“是啊,他若在乎便也不是他了。”
欧阳芾扭头,不经意望见墙外数枝寒梅,白瓣黄蕊,悄然绽放于朔风中。她微怔一刻,忽道:“子固哥哥有没有觉得,介甫先生像梅花?”
“梅花?”曾巩诧异。
“对,凌寒独放,似雪一样。”欧阳芾道。
她这番卓绝比喻自然未被曾巩遗忘,后来前往王安石家,曾巩还拿此调侃过后者。
那时王安石正收到家人来信,信中其母多有催促他成家之意,让他在京虽忙,宜将此事放在心上,勿将人皆推拒门外,“若得良配,当与吾知”。
曾巩于是笑他:“令堂果真了解介甫,恐介甫孤独此生,每信必多嘱咐。”
王安石收起信,等他笑罢。
“不过,京中世家之女,论才情品性皆不乏佼佼者,介甫当真无一看得上?”
“公务繁忙,无暇去看,”王安石说着,向他瞥去一眼,“你倒有空去看?”
“我已成家,又怎会在意这些,再者,我当不及介甫受岳丈欢迎,”曾巩揶揄,“介甫可知,阿念如何形容你?”
王安石一时停顿,道:“如何形容?”
“她言你似梅花,因其‘凌寒独放,似雪一样’。”
半晌,见得王安石将身背去:“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