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这写的是什么东西?”欧阳修将一篇誊抄送来的考生文章递予范镇,范镇接过,念道:
“‘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呵,此等奇险怪涩、滞塞不通之语,定是那帮太学生写出来的。”
“我便再送他两句,”欧阳修提笔在文章末尾处补充,“秀才剌,试官刷。”写罢又用朱笔从头至尾横抹一道,批上“大纰缪”三字。
“将此文章张贴墙壁,令考官皆来观赏,再遇此类艰涩不通的文章,一律黜落。”
“永叔,你来看看这篇。”正说着,梅尧臣自另张案后起身,向欧阳修递来篇文章,“我方才看过,实在精彩,你定会喜欢。”
欧阳修览道:“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又细细读去,“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
“好!太好了!”待通览全篇,他不由击节赞赏,“这样的文章该列作第一等。”
“是啊,阅了这么多日,此等笔力雄厚,又语意质朴、深刻透彻的文章还是头一篇,”梅尧臣欣慰道,“我看,榜首之选今日便可定下来了。”
“嗯,”欧阳修抚须沉吟,“不可。我观此文风格,颇似我的一名学生曾巩,如将此文章列为榜首,恐遭人非议,谓我徇私舞弊。”
“若真为欧阳公的学生所作,也证其确有才华,纵列作第一亦名副其实,公问心无愧。”韩绛道。
“正因是我的学生,才更需谨慎,”欧阳修道,“我有意革除当今文风之弊,今已黜落大批士子,想必遭人嫉恨,若又将自己的学生评作第一,恐落人口舌。”
梅尧臣知他难处,道:“永叔乃今次主考官,你自行定夺便是。”
礼部奏名之日,考官出闱,立在远道上目睹考生竞相观榜的情状。
梅尧臣指着人群道:“永叔看,那是不是你家二娘?”
欧阳修定睛一看,只见抹颜色混进人群之中:“这丫头,到处乱蹿——定是帮子固看榜去了。”
“子固哥哥!我瞧见你的名字了!”欧阳芾自榜下密密匝匝的人头中挣出来。
曾巩怕她摔着:“小心。”
“我看见你的名字了。”欧阳芾又道一遍。
曾巩不由笑:“我听见了。”
“还看见子宣他们的名字,三人全在榜上。”子宣是曾巩的弟弟曾布,一族四人尽通过省试,叫她好不兴奋。
“我们也都看到了。”曾牟与曾布、曾阜从旁走来,面上遮盖不住的悦色。
曾布道:“二娘起了大早,专来陪我们观榜,我们怎敢叫二娘失望。”
曾阜笑道:“子宣是中了榜才敢如此说,昨个还不知是谁,紧张得连觉也睡不着。”
五人俱大笑起来。
欧阳芾道:“叔父定也已经知晓,想必也在为子固哥哥高兴。”
几人正聊着,骤闻榜下一声:“岂有此理!”
视去,却见数名襕衫学生怒目而立,道:“考官偏颇甚矣,此榜太学生寥寥无几,反让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外地举子名列前茅,定是考官刻意针对太学生!”
“就是,我们写的文章哪里比他们差,凭何我们落榜!”
“我们寒窗苦读十年,下的功夫远多于他人,定是主考官挟私怨,叫我们无一人考中,真岂有此理!”
欧阳芾等面面相觑。省试历来遵循糊名制,由专人誊抄所有文章再送考官评审,若言评阅时刻意针对某人,实则可能性微乎其微。
相互对望一眼,五人悄然离去,留得数名太学生仍在原地忿忿。
省试告落,转眼便是殿试,殿试只考策论,由皇帝亲自主持,故欧阳修先行一步归家,不必再操心后面的事。
曾巩等四人于家中准备殿试,未再出门,为避嫌,殿试结束前不曾来拜会欧阳修。
薛氏为欧阳修准备了顿丰盛晚宴,犒劳其一个多月来的辛劳,欧阳芾心知自家叔父对曾巩寄予厚望,也听闻他在此次省试中大力整肃文风之举,不由感叹一代文宗心志未老,仍像年轻时那般刚直坚韧,毫不妥协。
另方面她亦心有隐忧,担心叔父遭人嫉恨,只面上未显露出来。
事故便发生在第二日晨时,欧阳修照例披服上朝,却于半道遭人围堵,家仆传来消息时,欧阳芾方梳妆罢。
“不好了!夫人,不好了!”
薛氏自屋内步出,瞧见往常随在欧阳修身边的仆役急冲冲奔进来:“何事如此慌张?”
“老爷、老爷在道上叫人拦下了,全是些落榜的举子,堵着不让老爷上朝,还用污言秽语骂老爷。”
“你说什么?”薛氏顿惊,“那他现在何处?”
欧阳芾闻见声音,从旁侧屋里出来,听见仆役道:“就在麦稭巷口不远,未过朱雀门的地方,数着约有二十来人,将老爷的马围在中间,竟是不让走了,我也是趁乱才溜回来,夫人您说,这可如何是好?”
薛氏闻言,面白如纸:“你一人回来?你怎可将老爷独留在一帮匪徒中,独自一人回来?还不快回去看着老爷!我、我去叫人”
“等等!”欧阳芾喊道,叫住转身欲走的仆役,“先去军巡铺叫铺兵,带着铺兵一起去。”
“二娘”薛氏语调不稳。欧阳芾上前握住她的手,又朝仆役道:“铺兵问起,便言有人聚众生事,意欲加害朝廷命官。”
“是!”仆役忙听从吩咐去了。欧阳芾稳住心神对薛氏道:“婶婶别担忧,光天化日,他们不敢对叔父如何,铺兵一到他们自会散了,我带几个家仆先去看看”
欧阳发此时仍于国子学就读,欧阳棐尚小,不宜令其知晓此事,故欧阳芾领着五名家仆匆忙赶去,一路奔得飞快,薛氏原让她带些防身之器,也被她拒了,倘使对方看见武器,只怕更火上浇油。
虽于薛氏面前强装镇定,然一路上欧阳芾手心直冒冷汗,待至麦稭巷口,果见大群人将一人一马围在中央,赫然望去,马背上之人正是欧阳修。
“欧阳修,你莫装哑巴,平日你不是能言善辩,一张嘴比谁都厉害,谁也瞧不起么,今日非要你做个交代不可!”
“对!不做交代,不许离开!”一众襕衫学子起哄。
欧阳修阴沉着面,不言,只握紧缰绳,马蹄于地面左踏右踏,终究只在原地徘徊,躁动不安。
“欧阳修,你平日最自视甚高,对瞧不起之人极尽挖苦讽刺之能,可知在世人眼中你不过是个笑话!”
“你偏爱你的学生曾巩,便叫他考中,谁不知他此前连考两次不中,这回不但他考中,他们家还有三人一并考中,你敢言你从未徇私!”
“考官徇私!无耻之尤!”“无耻之尤!”
“罢了考官!”“罢了考官!”
“把他拉下马!”
数人上去拽欧阳修马侧缰绳,欧阳芾只觉脑中翁地一声,气血直往上涌。
“叔父!”她挤开人群奔过去。欧阳修见她跑来,眼中陡然一惊:“你来作甚,还不快回去——你们几个,把她给我拉回去!”
他冲几名家仆喝道,家仆便来拉欧阳芾,却不敢用力伤着她,于是被欧阳芾挡开。马缰遭数只手同时拉扯,致使马仰颈长嘶,几欲向后倒去。
“别碰我叔父!”欧阳芾叫道。
几名抢夺马缰的太学生一悚,见她是女子,也不敢再与她争抢,退后数步。待镇定下来,其中一名站出来道:“你是欧阳修家的娘子?劝你莫掺和此事,不然待会误伤着你,休怪我们未事先提醒!”
“二娘,听话,回家去!”欧阳修道,“你们几个,把她带回去。”
“不要”欧阳芾回首,眸含恳求。他在此处,她宁肯一起受辱,也不愿独自回去。
欧阳修见此神情,竟凝噎住,一时再吐不出话。
欧阳芾回头,朝面前太学生道:“诸位若觉礼部取士不公,可去大理寺击鼓鸣冤,可去礼部门前抗议,可去尚书省抗议,乞请圣裁,为何偏于道途围堵主考官,不让其上朝,此为何道理?诸位只是仗着人多欺我叔父一人,恃强凌弱,岂是君子之举。”
太学生哗然,对她指指点点。
欧阳芾心中发颤,却继续道:“诸位觉得冤屈,便只能想到此种办法解决,他日诸位金榜题名做了父母官,遇事也要带着乡民聚众斗殴么?”
太学生们一时哑然,忽地一人冲她喊道:“你懂什么,我们苦读十年,为了便是有朝一日于东华门外唱出,今日连礼部试也过不了,又谈什么日后为官!”
“诸位既入太学,则证明才学优厚,只需稍改文风,他日定可蟾宫折桂。”
“说得好听,他日又待何时,谁能保证?”那人上前数步,逼近欧阳芾,“你让开,莫说那些好听话,今日定叫他欧阳修给个交代不可!”
欧阳芾不退,那人便来推她,家仆未及阻拦,倏地见一只手抓住该男子腕部,将之后拧,顿时教他痛呼连连:“哎呦——”
欧阳芾仓促扭头,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儒袍男子,高挑挺拔,样貌俊美异常,却含着冷笑,手下毫不留情,五指收拢,便叫那男子再次惨呼。
“对一女子动手,怕是不好吧。”
“你、你是何人?”那名太学生扭曲着脸怒道。
“是你爷爷。”男子讽道,收手将他推出去,几个趔趄后那人方才站稳。
欧阳芾怔怔视着眼前陌生男子,他回视她一眼,桃花目里寒意褪去:“未伤着你罢?”
“没有,”欧阳芾见他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虽言语豪洒不羁,却是通身文士打扮,遂道,“多谢先生。”
男子回视众儒,道:“诸位科举落第便来侮辱考官,当真斯文扫地,恬不知耻,孔老夫子若泉下有知,怕也觉丢尽了脸。”
“小子莫张狂,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休得在此大放厥词!”对方不甘示弱。
双方正僵持不下,骤闻远处传来阵兵马声。“铺兵来了!铺兵来了!”
太学生们面色陡慌,不及作出反应,便被行道上涌入的手持器刃的巡铺兵围住。“何人在此喧哗闹事?”铺兵首领喝道。
欧阳芾长舒口气,紧绷着的弦终于放松。
铺兵将一众太学生驱赶而去,又抓了为首的几个留待后审,方对欧阳修道:“我等接到报案,即刻前来,不知内翰可有伤着?”
“我无事,”欧阳修道,“且去看看那位义士是否无恙。”
铺兵便去问那男子,男子只道无事。“承蒙义士挺身相助,老夫在此多谢。”欧阳修对男子道。
男子作一长揖:“不敢,学生亦为今年考生,理应称欧阳公一声老师。”
“哦,你是今年的考生?”欧阳修诧异,“你叫甚么名字?”
男子洒然笑道:“待殿试过后,学生上门拜望,公自然知晓,今日还请容学生卖个关子。”
欧阳修了然捋须,此人是个自信之辈,料定自己必会通过殿试:“好,待殿试唱名罢,我等你来。”
欧阳芾在旁听着,也随叔父向他道谢,男子视她笑道:“姑娘身量不高,嗓音倒是十足,老远便闻见姑娘叫声。”
欧阳芾干咳两声,虚弱道:“才没有嗓子快要扯破了。”
男子大笑。
此事既出,朝内喧然。皇帝钦点的礼部主考官、翰林学士竟遭人公然于道途围堵羞辱,后还有人匿名作《祭欧阳修文》送至其家,更有风言称其私德败坏,翻出庆历年间的盗甥案,大肆造谣。
皇帝私底命皇城司调查此事,知晓闹事者多为权贵人家、浮薄子弟,平日便趋利竞朋,好生事端,故于三月初殿试之上,特意一改往昔对礼部奏名之士黜落甚多的习惯,凡礼部奏名者,殿试无一落榜,尽数认可,首开取消黜落制的先例。
此举无疑向天下士人宣布,朝廷对于欧阳修取士标准的赞同与支持,从此后,举子作科场文章皆以平淡典要为准,艰涩怪僻之风尽扫而去。
殿试毕,唱名出,几家欢喜几家愁,然这一回至少曾家是喜的那方,甚至喜上加喜。
一门四进士,可以想见归乡时将何等光耀。欧阳芾仍记得曾巩两次落第后,回乡遭人作打油诗嘲笑,诗语堪尽刻薄之能,此番归乡,不仅要人艳羡,更要教人低首惭愧。
“子固哥哥最棒了!”欧阳芾端起酒碗,于正店里与四名新科进士一一碰去,待四人仰首,她亦将碗凑至嘴边,却不料被四人齐齐拦下。
“二娘且慢——”“二娘不可——”
曾巩将她手中酒碗撤去,重递予她一盏茶:“阿念不可喝酒,此为欧阳公特意交代的。”
欧阳芾悻悻接过茶盏,撇嘴,还以为能混过去。
“二娘莫不开心,哥哥是拿二娘当亲妹妹疼。”曾布笑道。
“我未不开心,我今日开心极了,”欧阳芾道,“那我只好以茶代酒敬各位了。”
四人不约而同笑道:“那便多谢二娘。”
时值崇政殿唱第当日,自东华门外而去,仕女喧阗,游人如蚁,争相观看簪花打马的新科进士,而马行街南北两道的正店里早已被置酒庆贺的进士们挤满,欧阳芾等人排了许久,方在白矾楼占到一席之地。
置身楼中,四下弥漫着欢腾气氛,身旁可闻士子佳人言笑逐捧之声,又言哪家榜下择婿,择中了第几名的郎君,郎君姓甚名谁,年龄几何,家田几亩。
欧阳芾享罢美宴,边听着他人议论,边笑道:“据闻这回的新科状元章衡,策论作得好,人长得也好,从东华门外出来时,成堆的小娘子立于道旁观看。”
曾牟打趣道:“二娘是在惋惜自己未能见着?”
欧阳芾摇首:“我还是罢了,我若去了,只怕要教其他娘子踩扁。”
曾布温笑:“二娘可知,唱名之时,还有位章衡的族亲也在唱名之列,因耻于族侄之下,竟拒不受敕,扔掉敕诰而走。”
“人家心气高,自然不接受,”欧阳芾理所当然道,“子固哥哥还有子迪不妨也学学人家,考得不如子宣,不妨也弃诰而走。”
曾巩、曾牟纷纷垂首而笑,自罚三杯,曾布好生去拦他们,又无奈朝欧阳芾道:“二娘”
欧阳芾状若无辜:“可不怪我。”
身后传来阵闷笑,一道清朗嗓音随之响起:“子厚听见了么,有小娘子欣赏你的作风,还要自家人来效仿你。”
欧阳芾耳尖竖起,不觉回头望去,只见身后一桌三人,正对着的那人眉目清逸,品貌非凡,此刻拍着身边男子的肩揶揄:“这回子厚可是出名了,连汴京城内的小娘子也识得你了。”
被他拍肩的男子似笑非笑地盯着欧阳芾,也不言语,欧阳芾与他目光对上,直觉那双桃花目熟悉万分。
章惇收了盯在欧阳芾脸上的目光,朝揶揄他的苏轼道:“我与这位娘子有缘,非头次见,子瞻不妨再多笑两句,他日拜访欧阳公时,料不定是谁尴尬。”
苏轼:“”
欧阳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