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与王安石竟是难得的志趣相投。两人皆生性恬淡,不爱酒色,不慕荣利,甚连起居穿度也一样简朴,欧阳芾与司马光之妻张氏相熟后,张氏对她言起,丈夫每每在家与客人聚谈,要求食无肉,衣无锦,若客人衣饰华美或携酒而来,反惹他不愉快。
欧阳芾连连点头,牢记在心,以后请司马光来家里吃饭可要小心些。
张氏是司马光的发妻,二人成婚十年,膝下无子,为此张氏曾买一侍妾给司马光,结果司马光发现后,将侍妾厉声斥走,张氏遂再未提过给他纳妾。为蓄后,二人收养了司马光族人之子作为养子,欧阳芾也因此对司马光感到由衷敬佩。
敬佩完了,欧阳芾的脑袋也开始转动起来。
这日在家对弈,欧阳芾望着对面的王安石,难得发问道:“夫君,若是我生不出孩子,你会纳妾么?”
王安石肃眉:“怎如此问?”
欧阳芾于是将司马光夫妇的事告诉他。“会吗?”她又问。
“不会。”王安石落下一子,略无波澜道。
欧阳芾笑了,道:“若我生不出孩子,你可以休了我另娶他人”
这回王安石的眉头是真的拧了起来:“胡言甚么!”
“我还未说完呢,”欧阳芾继续道,“你可休了我另娶他人,但我是决不会给你纳妾的,我品行差得很,做不来这种事。”
对上她略显无辜的双眸,王安石沉默些许,道:“你言过要与我偕老。”
欧阳芾一怔。
“此生除你之外,我不会再娶。”棋子落下,敲出平静声响,王安石淡淡擡目视她,“满意了?”
欧阳芾笑容扩散开:“还有个问题,若我死了——”
“欧阳芾!”
古人忌谈生死,即便不信神鬼若王安石,也素不轻易将死挂在嘴边,欧阳芾怕真把他惹怒了,便乖乖收了口。
“我赢了。”欧阳芾喜滋滋道。
王安石:“”将捏着的最后一子掷回盒间,他道:“要甚么。”
“要你做件你不会的事。”他们这局是有赌注的,输的人要为赢的人做一件事,写诗作词定然难不着他,故欧阳芾想出新招。
见她卖关子,王安石道:“直说便是,未必见得我不会。”
豁,有自信。欧阳芾清清嗓子,朗道:“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后面呢?”
“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是欧阳公的词。”
“不错,”如此旖旎缠绵的词,恐他说出来都觉费劲,不过还有让他更费劲的,“我要你帮我画眉。”
心满意足地看着王安石的脸色逐渐趋向古怪,欧阳芾笑嘻嘻道:“怎样,我便说你不会吧?”
“怎知我不会。”王安石接口道。
王安礼自前厅往后院方向步来,少年骨清形瘦,步履踩在青石板上几无声响,却在临近书房门口时陡然停顿下来。
门内声音传出,他正欲敲上房门的手堪堪作止。
“别动。”
那是他兄长的声音,与平常面对自己时的声音不同,这一声低而隐忍,显是在克制甚么,而后便闻一阵碎玉般的女子笑声。
那是他的嫂嫂。笑罢,女声低低而老实地道一句:“痒。”
王安礼脸不自觉红了,他视了视面前的门,确认是书房无疑,又擡头望了望天,确定是白天,于是斟酌过后,还是敲上了眼前的门。
“哥哥,是我。”王安礼硬着头皮道完这句,便退了几步,立定等待。
房内声音停了下来。片刻后,门自内打开,王安石衣冠整齐站在他面前,道:“进来说。”
身后,欧阳芾笑意未褪,手里拿着块布似在净脸,额目之间隐约挂着水痕?
王安礼不敢多看,镇定些许道:“宫里来了人,言要婶婶入宫见驾。”
欧阳芾未想到她头次入宫面圣,竟是这样的原因,这样的场景。
自宣德门往内,经大庆殿,便至内廷,左转入垂拱门,步入殿中,皇帝正在此与臣子议事。
据闻皇帝近些年来身体欠佳,偶有病卧在榻,无法处理朝政的情形,然此时已为午后,皇帝仍于垂拱殿中听政,想来近些日子精神尚可。
欧阳芾立于殿外,听内侍通传:“陛下,欧阳娘子到了。”片刻后出来对她道:“进去罢。”
里面正对着一张几案,案后一人着圆领红衫袍,头戴皂纱折上巾,在他面前端坐着四人,皆着紫袍,戴直角幞头,为正三品以上朝官。
欧阳芾不敢擡目细看,仅一眼便垂下去:“臣妇欧阳氏,拜见陛下。”
“免礼。”赵祯语调沉稳而不失温和,若一位威严但慈祥的长者,他甚至略略笑了,“你是欧阳学士之侄,朕记得你。”随后向正襟危坐的富弼道:“富卿也应识得她罢。”
富弼起身回道:“是,臣平日与欧阳学士往来,在其家中见过她。”
“韩卿可对她有印象?”赵祯又问。
韩琦起身道:“臣记不甚清了,但闻是位聪慧贤淑的女子。”
“嗯。”赵祯颔首,不再继续问下去,转而对欧阳芾道,“今日召你前来,是欲就活板印字一事向你询问些情况,关于此事,富卿与王卿的劄子里已写得十分详尽,然朕还是想听你亲口述来,毕竟你曾目睹过印字过程,且听闻,你还自己动手尝试过。”
最后这句确确实实带上了笑意,欧阳芾只得道:“是。”
“为何想要亲自尝试?”赵祯好奇道。
“嗯觉得好玩。”欧阳芾道,忽觉此回答和韩琦方才那句“贤淑”的评价形成违和。
“试了之后感觉如何?”
“感觉,不太好玩。”
赵祯笑起来,面前几位大臣也各带上几分笑意。赵祯笑罢,和蔼道:“仔细将经过与朕说说罢。”
欧阳芾遂将此前与王安石言过的话再言一遍,其间赵祯同大臣或有疑问,欧阳芾再予以补充,约略半个时辰后,终于道完。
“朕欲派人去江南察访这间毕氏书坊,若确如你所言,或可将其技术推行至全国,你以为如何?”
“我以为陛下圣明。”欧阳芾脱口而出,倏地意识到失言,“臣妇以为”
赵祯却扬手,笑止道:“不必拘礼。此事若成,你便有功于朝廷,你虽为女子,然才识远见不输男子,是为难得,欧阳学士教出了个好娘子,朕应嘉赏你,你可想到要些甚么?”
“回陛下,若是此事成了,陛下给甚么都算惊喜了,臣妇本不是为了陛下的赏赐而做这些。”欧阳芾老实道。
富弼在旁咳嗽一声,拱手道:“陛下”
“哎,”赵祯制止他道,“人家也未言错,富卿无需替她紧张。”
“是。”
欧阳芾疑惑,她言错了什么?
赵祯继续道:“既然不慕荣利,那朕就赏你些别的,朕记得你会作画是么?”
“陛下记得?”欧阳芾惊讶。
“当然,你的两幅画还在宫里放着,朕岂会忘,”赵祯含笑,“况那几张活板印字的图,非一般人能够画出,这点眼力朕还是有的。”
“陛下火眼金睛。”欧阳芾夸道。
这是明晃晃的拍马屁,赵祯听了也不反感,笑着问她:“近来可还在作画?”
“还在作。”
“改日带进宫来予朕瞧瞧。”
“啊?”
“怎么,不愿意?”赵祯视她。欧阳芾回过神,答道:“愿意,只我的画风与图画院先生们的画风不太一样,恐唐突了陛下的眼睛。”
赵祯闻言大笑:“那朕更得看看,你的画是如何唐突朕的眼睛。”
好吧。皇帝坚持,欧阳芾只能应了。
“秘阁里收藏了些古画,改日教直秘领你去看看。”
此言一出,在场几位大臣皆面露讶色,欧阳芾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这句话,等反应过来,直欲跪地叩谢:“谢陛下恩典!”
昭文馆、集贤院、史馆三馆贮藏图籍,统名崇文院,端拱元年于崇文院中堂设秘阁,收藏三馆书籍真本及宫廷古画墨迹。秘阁中藏着大量建国以来各地搜集进献的古今名家之作,诸如王羲之、萧子云、唐太宗、颜真卿、欧阳询、柳公权、怀素、怀仁等的书作,顾恺之、韩干、薛稷、戴崧、黄筌等的画作,秘阁也因此成为天下文人向往之所。
本朝开国以来,秘阁只向两府三馆近臣和宗室子弟公开过,寻常子弟无特殊原因,断进不了秘阁。皇帝对她言“赏你些别的”,竟是赏了如此殊荣。
欧阳芾千算万算也无法算到,她的人生高峰来得如此突然。
近距离瞻仰大量古代名家的真迹,对任何一名画师而言均为千载难逢的良机,图画院待诏李嵩年曾教她如何辨析一幅画作,她已学会技巧,只缺与良画相遇的时机。
故这次观赏秘阁藏画的经历,大大开阔了她的眼界,同时给予她实实在在的进步。
除此外,伴随皇帝嘉赏而来的,是贵胄女子皆欲与欧阳芾相识的场面。欧阳芾陆续收到几十封请帖,皆为王公大臣家的女主人送来,或邀她赴家宴,或邀她去酒楼园林赏谈游玩。
一时间欧阳芾成了贵族女眷中的香饽饽,忙的时候甚至比王安石更忙。
这日王文筠在家,将看罢的一册书还予兄长,她步入书房,见王安石如意料中伏案写些甚么,便不打扰他,将书籍归还后悄立在他身边,一面观他写字,一面伸手去拿墨锭替他研墨。
王安石发觉过来,稍停了笔,问她道:“书看完了?”
“看完了。”
“有何感想?”
王文筠便如实道来。因她是女子,王安石对她的要求并不若对王安礼那般严格,对于书籍文章方面更有些随她兴趣之意,除四书五经及孝经外,其余随她自己喜爱翻看,遇到不懂也会为她指点,阅毕却不作细致考问。
除非她自己撞上来。
这日王安石下朝回家,得了空闲,于是多问了她几道问题,王文筠顿感有些吃不住,遂思索着如何转移话题。
“嫂嫂不在家吗?”察觉欧阳芾不在,王文筠问兄长道。
“与君实之妻一同赴宴去了。”王安石不咸不淡道。
觉出这句话里的情绪,王文筠浅笑着不作声,手底继续给他研墨,少顷,王安石将目擡起,却是看了看她的脸。
“怎么了?”王文筠略感奇怪,直觉那目光非盯在她眼睛,而是盯在她眉目间的某处。
“你画了眉?”王安石问。
王文筠笑了:“是呀,难为哥哥还能发现这个。”
王安石默了一息,仍旧视着她的眉,片刻似放弃了甚么,开口问道:“你是如何画的?”
“甚么?”
“你的眉,是如何画的?”
王文筠绝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听自家兄长问出这个问题:“就拿烟墨画的。”心有些虚,怕兄长责她浪费钱物。
熟料王安石非但未责她,还道:“会画远山眉么?”
“会一点。”
“你来教我。”
“好啊?”
王安石又道一遍,这回王文筠才听明白,他是要向她学习画眉。
不用猜也知晓,能让兄长心甘情愿学习如何给女子描眉的,除她嫂嫂外不作他想。王文筠乐不可支道:“哥哥可真厉害,既会做官,又会作文章、作诗词,研究经史子集,还要学如何给女子画眉。哥哥当真连这个也学会了,便无所不能了。”
她边教边调侃自己兄长,因着欧阳芾的影响,她的性子也日趋活泼,从前不敢同王安石讲的话如今也都信口就来,王安石半应不应地由她说着,也未较真过。
她想,嫂嫂真的改变了兄长许多。
王安石学得很快,此在预料之中,作为少能属文,且于文章过目不忘的天赋型选手,画眉此类小事,只有愿不愿学,没有学不学得会一说。
于是欧阳芾在外应酬完回家时,便毫无防备地被招待上了。
此番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未在书房内进行,而是转移至卧房中,确保无人打扰,欧阳芾似因此更加放肆了,东倒西歪坐不端正。
王安石取了烟墨来,便看到她这幅样子,不由轻斥道:“坐好。”
欧阳芾傻笑个不停。
王安石这才发现,她双颊似比往常稍酡,淡淡地犹如搽了层胭脂,她的眼也有几分迷离,分不清到底有没有焦距。
“你饮酒了?”
欧阳芾摇头:“没有。”
“”
“唔,只喝了几杯,对方是文相公之女,我不好推辞,怕推辞了,对你、影响不好”
王安石静静听着,搁了烟墨,转首去浸湿方巾,回来给她净面,欧阳芾脸被罩住,发出闷闷的唔声。
“况我也不是你,做不到冷冰冰地拒绝人家”以为他生气了,欧阳芾画蛇添足地解释。
“既做不来,往后便莫再去了。”王安石平淡道。
“不去,也不太好。”欧阳芾道。
王安石睨她一眼,手底使上了几分力,欧阳芾脸颊顿时被搓出一道红来,她吃痛低|吟,想躲开,却被固定住转不开面。
她眨眨眼,望着近在咫尺的王安石,忽地呢喃:“介卿”
王安石动作顿住,她倾身过去,靠近他的眼眸,几乎在那之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又唤一声,介卿。
“何处学来——”正欲挣脱这种僵硬感,王安石开口未吐几字,便被一片柔软复住了唇,微略酒气混合着馥郁芳香笼罩了他的思绪,他伸手扶住她肩,使她不至于歪倒下去,手中方巾掉落在地。
她已不甚清醒了,然而他还清醒。
王安石叩住她的头颈,继续加深了这个吻。
欧阳芾醒来时,天色已暮,灯盏昏黄的亮光微微刺痛双目,她缓了缓,睁开眼,发现王安石正提笔于案边写些甚么。
起身下榻,踱至他身侧,见案上不止一页纸稿,洋洋洒洒,已有数千言字,而他仍未停笔。
欧阳芾不由好奇道:“在写甚么?”
“进策。”
“我能看看吗?”得到王安石答允,欧阳芾将其中一页纸稿拿起,览去:
臣愚不肖,蒙恩备使一路,今又蒙恩召还阙廷,有所任属,而当以使事归报陛下。不自知其无以称职,而敢缘使事之所及,冒言天下之事,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其中,幸甚
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四方有志之士,认认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此其故何也?患在不知法度故也。
又揭起一页,览去:
臣故曰,当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则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己合乎先王之政矣
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有仁民爱物之意,诚加之意,则何为而不成,何欲而不得?
然而臣顾以谓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势必不能者,何也?以方今天下之才不足故也
欧阳芾不由入了神,待将所有纸稿尽数览罢,她看向王安石的目光已彻底与一刻之前不同。
她此时尚不清楚,自己捧起的是何等重量的文字,然却已深深体会到,这篇进言中包含的远见与才识,几乎是一位臣子宦海沉浮十年得来的全部。
他是将自己迄今为止全部思想、政见,连同窥见国朝大厦将倾、亟待改革的忧患尽数陈列其中,所有作为一位臣子的责任与恳切,尽数倾注在了这篇进言中。
欧阳芾微微有些手抖,她忆了起来,在她遥远的中学时光,老师教至某一篇诗歌时,伴随窗外蝉鸣,朗朗清空,那一番袅绕于课室的话,此刻回荡在她耳边:
「王安石,人称拗相公,这个相公不是我们现代人认为的丈夫,在北宋,相公指的是宰相、宰执,也就是说,王安石,他是坐到了宰相之位的人」
他不单是一位诗人,一位文人,一位简单的官员。
他是宰执。
她盯着王安石的侧颜,直至他发觉过来,对她道:“怎么了。”
欧阳芾抱住他,将头搁在他颈窝蹭了蹭,道:“夫君,我好喜欢你。”
闻言,王安石放了笔,手复上她脊背,温道:“嗯,我知道。”
“我爱你。”
覆在她背上的手停了停,俄而继续抚去。“嗯。”
「王安石,他曾主持北宋最著名的一次变法,对于这次变法的结果我们很难评价,这其中发生了许多复杂的事情,但可以肯定的是,因为王安石的这次变法,北宋自此以后的局面彻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