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发白须的老者一面搭腕切脉,一面观察病者容色。
“夫人近日可有头昏目眩、身倦无力之感?”
“有。”
“可曾心悸或气短?”
“偶尔。”
“夫人平日睡眠如何,饮食如何?”
欧阳芾一一答了,年逾六旬的大夫随后起身,朝候立在旁的王安石道:“夫人乃是血虚之症,王参政不必过于担忧,待老夫开道药方,夫人服过数日即可好转。”
“烦劳大夫,”王安石作揖,“可知此为何缘故?”
“劳倦过度,久病不愈,抑或素体虚弱,情志不遂,皆可致气血两虚,至于夫人病症因何而起,须看夫人究竟遇到的是何种状况,不过,平日多食养血补气之物,静心安神,切勿忧虑,总归对身子有好处。”
“安石谨记。”
送走大夫,欧阳芾自榻上翻身爬起,被返回房中的王安石止了动作:“躺回去。”
王安石阖门,闻着榻里欧阳芾发出的哀叹:“又要喝药。”
“不生病,便不须喝药。”
“可汤药太难喝了,便无药丸甚么的么。”欧阳芾不情愿道。
王安石于榻沿坐下,伸手将她微凉的手指复住,知他情绪不善,欧阳芾反手扣紧他:“我无事,真的,我现下既不晕也不困,精神很好。”
“是我令你忧心了,抱歉。”王安石道。
“介卿只会令我开心,哪会令我忧心。”欧阳芾道。
王安石盯着她:“是么。”
他在深切自责,欧阳芾观了出来,向他张开手臂,王安石便将她收入怀间。
“你不喜我同平甫争执,往后我不再同他争了。”王安石道,常年握笔的粗糙指腹与怀里如瀑的青丝并不相称,却令他徘徊留恋。
“我非不喜,”欧阳芾道,“只不希望你将近亲之人推远,他是你弟弟,纵政见不合,也该无碍亲情才是。”
“好。”
“那让平甫进来?”欧阳芾试探问。人家在门外立半个时辰了。
王安石虽略微不愿,终归依从她道:“好。”
昨夜发生之事历历在目,王安国清醒过来,悔不当初。
他于榻前低首:“昨晚是我不该饮酒,与外人起了争执,对嫂嫂不敬,害得嫂嫂昏倒,安国在此向嫂嫂赔罪。”
欧阳芾望向王安石:你们到底怎么跟他说的?
“酒固为伤身乱性之物,然将一切归咎于酒,掩盖自身错责,亦非认错良态。”王安石端坐榻旁,肃颜道。
王安国握紧拳,垂首不语。
欧阳芾晃晃王安石的手,示意他莫再说了:“我昏倒与平甫并不相干,平甫毋须为此自责。”
“我不该对嫂嫂出言不逊,对嫂嫂怒目相斥,望嫂嫂原谅。”王安国道。
“有么?”欧阳芾微笑,“我不记得了。”
王安国骤然擡首,朝她素白柔婉的面容视去,心底酿起一阵涩意:“我向嫂嫂保证,往后不再同兄长因政事争吵。”
包括他自己,包括王安石皆对这句话感到诧异,然他看上去并不似惺惺作态。
真巧。欧阳芾递予王安石一个眼神,王安石错开她的视线。
“好呀,平甫要记住自己的保证,不然我会生气的。”
“是。”
“遇事可同兄长好好说,你兄长很在乎你的。”
“是。”
手被攥得紧了些,欧阳芾视向王安石:“我说错了吗?”
王安石不自然地偏过面,屋内气氛一时沉寂尴尬。了解两个男人表达情感方面的拙劣,欧阳芾体贴道:“我无甚大事,平甫昨夜喝多了酒,今早该犯头疼了,教厨房熬点清粥,平甫喝完也去歇息罢。”
王安国道了声是,便退出去了。
欧阳芾忽而心旷神怡,觉着自己今后的药都香了许多。
她辞了最近一次的入宫授课,居家清心修养,其间温仪来看望过她,吕惠卿、章惇、曾布等至宅邸时皆关怀问询过她,得知并无大碍,章惇还提了只鸟笼说予她解闷。
欧阳芾哭笑不得:“你快放过人家鸟儿罢。”
出乎意料地,司马光之妻张氏也来慰问过她一回,彼时欧阳芾身子已大好,正伺机出去游玩,正巧张氏来看望她,王安石便允她与张氏一同出门。
张氏出身名门,平日去得多的亦为园圃茶苑等闲雅之所,是故欧阳芾带她去观音院桥上逗鼈喂鱼时,她起先颇为讶异,后便灵活自如起来。
“姐姐心情好些了吗?”
“甚么?”桥畔茶棚下,张氏正观着往来士庶游子,不觉被她问愕。
“适才出门时姐姐看上去心情不佳,似有心事。”欧阳芾道。
张氏容色笼盖一层怅然:“你心思细腻,当知我前段时日刻意疏远你,你不怪我?”
“姐姐请我喝茶,我便不怪了。”欧阳芾笑嘻嘻。
“傻瓜,一顿茶顶甚么。”张氏嗔道,不觉也抿起笑容,俄而笑靥收敛,目间再度浮出忧容,“我会疏远你,是因我夫君与你夫君不睦,我若仍与你交好”
“我明白。”
司马光未必如此要求过张氏,然依张氏的性子,必然站在夫君立场,司马光在朝上反对王安石,身为其妻,张氏便不会与政敌之妻过于密切地交往。
想必张氏此次亦为丈夫而来。
“自二月起,官家连下八道旨意,任命君实为枢密副使,君实八次辞谢,”张氏道,“你可知是因何。”
“因我夫君?”欧阳芾猜道,只能是此缘故了,“君实先生不愿与我夫君同为副相,道不同则不相与谋。”
“我总担忧他的性子,将来为他招致祸患。”张氏哀道。
欧阳芾笑了:“君实先生累辞枢密副使不受,于朝野中的声望可谓空前,我以为姐姐不必忧心。”
枢密副使属宰执之列,光俸禄便为二百千,地位、权势皆非仅仅五十千俸禄的翰林学士可比,司马光辞而不受,在反变法派的眼中瞬时光芒万丈,韩琦赞他“大忠大义,充塞天地,横绝古今”,与霸着参知政事之位专权跋扈的王安石形成鲜明对照。
“可我不希望他如此,他太倔了,他——”张氏欲言又止,“我怕他遭人利用。”
欧阳芾懂得她在言甚么,韩琦赞司马光,文彦博赞司马光,可他们俱藏身不出,只在背后等待时机,让司马光这头倔驴往王安石这堵硬墙上撞。
司马光端的两袖清风,一身清白正直,他不怕贬黜,不怕暗算,然家人会怕,张氏会怕。
“阿芾,难道你我夫君之间再无第二条路可走么?”张氏问她,“便无法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么?”
“我不知道”欧阳芾怔忡,她忆起曾巩,曾巩站在她面前,对她说他要去通州了,她心知为何,却分毫也留不住他。
“君实写了两封信与介甫先生,可介甫先生至今无任何回音。”
“信?”欧阳芾疑惑,“甚么信?”
“阿芾不知么,君实头一封信写了千余字,易稿数回,三晚方写就,我是看着他写的”
苦涩滋味自口腔蔓延开,欧阳芾咂嘴:
“不行,我不喝了。”
王安石搁了书卷,踱步至她身侧,将那碗喝了一半的汤药端起,举匙至她唇边:“张口。”
欧阳芾心神俱疲地张嘴:“你这样硬灌,唔,我是不会快乐的。”
“喝药还须快乐?”王安石轻淡言着,又灌一口。
“介卿,”欧阳芾抽着间隙道,“君实先生是否给你写过信?”
“张氏同你言的。”语气虽顿,却毋庸置疑。
“君实先生说了什么?”欧阳芾未否认,追问道。
“无甚紧要之事。”
“哦,”欧阳芾道,“我想看。”
“现下不可,”王安石道,“待你病好了再予你看。”
“我怎觉你像在哄孩子,”欧阳芾不满,“你该不是给我开空头支票罢。”
与她相处久了,对于偶尔冒出的新词王安石亦见惯不惊:“我骗过你么?”
“骗过。”
“自己喝。”
“没骗过。”
王安石睨她一眼,继续举匙喂着。
欧阳芾喝了整整九日药,停药后王安石那封著名的回信已然写就,她亦终于明白王安石不让她病中见信的原因。
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光不材,不足以辱介甫为友,然自接侍以来十有余年,屡尝同僚,亦不可谓之无一日之雅也。
欧阳芾一列列观下去
今介甫从政始期年,而士大夫在朝廷及自四方来者,莫不非议介甫,如出一口;下至闾阎细民,小吏走卒,亦窃窃怨叹,人人归咎于介甫
条例一司已不当置而置之,又于其中不次用人,往往暴得美官,于是言利之人,皆攘臂圜视,炫鬻争进,各斗智巧以变更祖.宗旧法
欲尽夺商贾之利使人愁痛,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
方今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唯系介甫之一言,介甫何忍必遂己意而不恤乎
将所有批评之言说尽后,司马光道,介甫受而听之,抑或怪罪我而与我绝交,责骂侮辱于我,让陛下驱赶我,“无不可者”,光待命而已。
然王安石并未选择其中任何一种做法,他提笔书了回信,驳了司马光所言“侵官、生事、征利、拒谏、怨谤”五则罪名,终道,“若君实责我在位日久,未助上有所为,福泽百姓,则某知罪;如曰今日当事事不为,墨守陈规,则非某敢领教”。
欧阳芾观过司马光之信,又观过王安石的回信,记忆与现实恍然交杂眼前。
「司马光写过三封信给王安石,每封都长达千言,王安石只回了其中一封,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这篇《答司马谏议书》,区区数百字,将对方洋洋洒洒的控诉驳得干干净净。」
「王安石的性格特点正如这篇驳论文章,理足气势,简峻锋锐,铿锵有力,坚定不移。」
欧阳芾蓦地笑了出来,泪珠滚在纸页上,被她慌张拿手去擦。
“无事,莫擦了,”王安石眉头拧紧,悔教她看信,“君实与我议论早有分歧,这一日并不在我意料之外。”
欧阳芾摇头。
“他所言之事我未尝放在心上,你亦毋须在意。”
欧阳芾擡目视他:“介卿,如有一日君实先生惹恼了你,你莫将他贬黜至深山老林里去好么?”
王安石倏而笑了,瞥她道:“我似那样的人么。”
“不似。”欧阳芾破涕为笑,“介卿是最好的。”
「我答应你,」欧阳芾对张氏道,「毋论何时,我夫君绝不构陷迫害君实先生,他不是那样的人。」
「司马光写完与王介甫第三书后,王安石再未回复只言片语,两人之间也随后绝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