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司马光,拜见陛下。”
崇政殿内,第九次派遣内侍劝请对方履职的赵顼终于见到了这位自称“膝疮方愈”的翰林学士兼侍读。
觐见礼毕,惯例寒暄数句后,赵顼问:“朕命卿为枢密副使,卿为何抗命不受?”
司马光答:“臣自知无力于朝廷,故不敢受,抗命之罪小,尸位素餐之罪大。”
“卿受之而尽职,岂称尸位素餐。”
“今朝廷所行皆与臣言相反,臣焉能避免尸位素餐。”
“何处相反?”
“臣言条例司不当置,又言不宜多遣使者在外阻扰监司,更言青苗法害民,岂非相反。”
赵顼不欲同他起争执,遂道:“臣子皆言,法非不善,只因遣派之人不善而已。”
司马光拱手:“依臣所见,法亦不善,所遣之人亦不善。陛下虽令禁止抑配,然所遣使者皆暗行抑配之举,陈留一县张榜县门,听民自请,最终无一人来请,由此观之,其余诸县恐皆不免抑配。”
赵顼眉心蹙起:“朕闻陈留县令仅做表面文章,实际反对青苗法施行,这件事朕会详查,卿的敕诰尚在禁中,朕若再次委任,望卿勿辞。”
司马光坚决道:“陛下肯听臣之言,臣不敢不受,不听臣之言,臣宁死不敢受。”
赵顼无可奈何,司马光反对变法的顽固使他不悦,然公而忘私的操行又令他欣赏,他不愿舍弃这样一位社稷之臣,遂道:“卿再思考一番罢。”
实际赵顼亦知,此事多半难成了。
“陛下日前越级提拔李定,臣不晓其人何才,能但要位?”
司马光主动问起李定之事,赵顼便答他:“孙觉、邵亢皆向朕推荐他,言其文学优异,澹泊名利,朕与之谈话亦觉其颇懂经术,故放在言路试用。”
“李常于言路声名更佳,陛下何故罢李常而不用?”司马光道。
赵顼便笑了,笑得司马光不解其意。
“李常上疏言,有州县钱未贷而收息,朕让他拿出真凭实据,他以台谏可风闻言事拒绝回答,朕言,朕不追究他的罪责,他依旧不肯拿出实据,”赵顼好语解释,又自案上抽出一份劄子,示与司马光看,“这份奏疏,是他批评朕‘宫殿之费百余万,宴游之费十余万,乃令大臣剥肤椎髓掊敛百姓’。”
赵顼笑得愈深:“朕即位三载,除修缮太皇太后与太后宫殿,别无修建,更无宴游,今闻谏官谤朕如此,可知其言事反复,专为诋欺,朕贬他为太常博士,通判滑州,已然对得起他。”
言之末尾,赵顼语里含了厉色,司马光览过劄子,亦不好再言甚么。
“有谤书云,‘天不佑陛下,致圣嗣不育’,外人或言此乃卿上书内容。”赵顼紧接着道。
这是极为严重的诅咒,时赵顼无子,这两句便是咒赵顼生不出子嗣。
司马光连忙作揖解释:“臣所上疏,陛下皆见,且臣从未将奏书示与外人。”
“卿的奏书未尝示与外人,然台谏官的奏书,朕还未见,便已满朝皆知了。”
这次单独召见以不欢而散告终,后司马光终辞枢密副使之职不受,赵顼亦不再强求。
当月,学士院策试,由翰林学士司马光拟题,彼时流言传出“三不足”观点,司马光借此拟题:
今之论者,或曰“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留言不足恤”愿闻所以辨之。
时人谣传此“三不足”之言乃王安石提出,司马光以此为题,无疑将矛头指向王安石,试题送至赵顼面前审阅,赵顼驳了回去,批示:另出策目。
隔日赵顼问及王安石,是否听过“三不足”之论,王安石答,未尝听闻。
“卿对此流言如何看法?”赵顼又问。
王安石反驳了其中两条,却赞同了第二条:“陛下躬亲庶政,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每事惟恐伤民,此为惧天变。陛下询纳人言,事无小大,岂为不恤人言。至于祖宗之法不足守,固当如此,仁宗在位四十年,数次修敕,若法一定,子孙当世世守之,则祖.宗何故屡自变改?”
赵顼闻后,便不再说甚么。
“曾公亮屡次向朕请求辞退相位,朕虑其年事已高,不欲再令其操劳中书事宜,只是他去以后,相位该由何人补阙,朕一时未虑良好。”
“陛下可有心仪之选?”王安石道。
“卿以为欧阳修相较邵亢如何?”赵顼问。
邵亢于治平四年九月拜枢密副使,在位逾年,无大补益。王安石实言道:“欧阳修胜于邵亢。”
“与赵抃相比呢?”赵抃与王安石同为参知政事。
“亦胜过赵抃。”
又比之吕公弼、司马光,王安石皆以为弗如欧阳修。
赵顼遂欲起用欧阳修,王安石建议道:“陛下宜应先召欧阳修回京,与其论时事,考察其是否确实有补于政。”
赵顼听从了他的建议,不久即派内侍前往青州慰问欧阳修,同时任命欧阳修为宣徽南院使、判太原府、河东路经略安抚使,并命其尽快入京朝见。
此事欧阳芾尚不知情。
“夫人近日身子可有好转?”
乍闻此问,欧阳芾微微讶异:“谢陛下挂怀,妾身已经无恙。”
“莹简说,夫人若再不来,便要朕派太医院的医官前去为夫人诊治了。”赵顼笑道,旁侧的赵莹简冲欧阳芾邀功似的眨眸。
“妾身仅仅十日未至”欧阳芾不由好笑。
“姐姐都整整十日没来宫里了,”赵莹简道,“我的画功都快生疏了。”
“是么,依公主的画功,应当未有多少可生疏的余地。”
“姐姐!”赵莹简嚷道。
赵顼与欧阳芾一同笑起来。
后苑楼台林立,繁盛花木于春日里艳色夺锦,亭中阴翳悠长,棋盘上摆着一张正负已定的残局,为欧阳芾和赵莹简在赵顼到来前切磋的一局。
“谁赢了?”赵顼观着那盘棋。
“自然是欧阳姐姐赢了,我同姐姐弈棋便没赢过。”赵莹简答得无丝毫不甘。
“哦,”赵顼视向欧阳芾,“夫人棋艺如此了得。”
“公主夸张了。”欧阳芾谦道。
“夫人与朕下一局如何?”赵顼来了兴致,邀道。
欧阳芾抿唇:“最好不要。”
“为何?”
“因为,陛下会输。”欧阳芾忍不住勾起笑容。
直白坦率的言辞衬着那张明丽自信的面庞,让赵顼蓦地心间一跳,俄而大笑起来:“好,夫人便让朕输上一局,朕想看看,朕是如何输给夫人的。”
“陛下莫恼便好。”欧阳芾放着狠话。
“朕承诺不恼,但若夫人输了,是否该有惩罚。”赵顼道。
“陛下欲如何惩罚?”
“夫人输了,便为朕再作一副‘漫画’如何?”
“陛下输了呢。”
“朕若输了,夫人要何赏赐,朕皆允夫人。”
赵莹简在旁睁大杏目,不可思议:“大哥鲜少这样允诺他人呢,姐姐定要抓住机会,狠狠敲大哥一笔。”
“你的胳膊肘倒是先学着向外拐了。”赵顼瞥她。
欧阳芾忍俊不禁:“多谢公主提醒,待妾身赢了再说。”
清脆落子声接连敲在棋面,赵莹简支颐望着眼前排布愈来愈密的黑白子,耳边一侧是温和而涵养得体的男音,一侧是清柔悦耳的女音。
“夫人答允为浅予府邸作屏画,朕尚未谢过夫人。”
“陛下不必言谢,那幅屏画算作妾身赠予浅予的新婚之礼罢。”
“夫人见过浅予了。”
“是。”
“她近来可好?”
“公主有了身孕,平日多在家静养,除了些许乏闷外,未有其他不适。”
“王诜待她如何?”
“”
赵顼搁了手里棋子:“他待她不好?”
“非为不好,”欧阳芾中断思绪,“公主与驸马相敬如宾,舅姑也对公主十分疼爱,只是感情之事不可强求。”
“他不爱公主,朕不逼他,但朕要他尽驸马之责,待公主如家人,将公主视作同舟共济的妻子,莫非连这点要求也过分?”赵顼容色严肃。
“陛下息怒,”欧阳芾亦放了棋子,横了横心,开口道,“陛下可以陛下的威严令他人屈服,然陛下改变不了人心,阳奉阴违,虚与委蛇,此非但驸马痛苦,公主亦痛苦,公主不愿如此,故不曾向陛下言过驸马的不是,陛下可替公主出气一时,然公主与驸马朝夕相对,陛下如何能每时每刻护着公主,公主选择不言,陛下便请相信公主,交由公主与驸马夫妻之间去处理罢,不然——”
“不然如何?”
欧阳芾起身,于赵顼面前盈盈跪下:“妾身大逆不道,便请陛下替公主休夫,接公主回宫。”
“欧阳姐姐”赵莹简喃喃望着她。
赵顼沉默良久,方缓缓吐出句话:“夫人当真大胆。”
“妾身错了,请陛下责罚。”欧阳芾垂首。
“夫人曾暗示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朕未尝听进去,如今朕有何面目责罚夫人。”赵顼面色黯淡,“夫人起身罢,朕无意迁怒夫人,夫人亦毋须在朕面前谨小慎微。”
欧阳芾道了声是,起身重坐归对面。
“朕不会让浅予与夫家离隙,”赵顼道,毋论出于公主颜面抑或赵浅予本人心情考虑,“夫人告诉朕,朕该如何做。”
言语里透着失落迷惘之意,欧阳芾不觉心软,不怒自威、无人敢于冒犯的天子,亦不过年方二十出头的青年罢了。
“妾身仅仅想言,陛下依靠威严折压驸马,对公主并无裨益,公主终是须与夫君、与夫家朝夕相处的,陛下如若疼惜公主,便常派人前去慰问,或接公主回宫短住,公主思念太后与陛下,若能常见亲人,应会欢心许多。”
“好,”赵顼视着她,“朕听夫人的。”
“谢陛下。”
“朕平日琐事缠身,难得闲暇,烦劳夫人替朕多去探望公主,多陪陪她。”
“妾身会的。”
“夫人与王卿之间的感情,恐鲜有人及,”赵顼忽而笑了,“朕很羡慕夫人。”
欧阳芾亦笑着叹息:“陛下不知妾身,妾身当初本欲去做尼姑呢。”
“尼姑?”赵顼诧异,“为何?”
欧阳芾便如实道来:“妾身当初连哪家尼姑庵待遇最佳且又清闲都打听好了,熟料半道夭折了。”
“王卿知否?”赵顼以手抵唇,忍得发颤。
“哪敢让他知晓,俱称玩笑之言。”欧阳芾老实道。
赵顼终于再也忍不住,放声笑了出来。
“朕想听夫人说实话,”待缓和笑意,赵顼恢复温言,“朕承诺夫人,只要夫人对朕言的是实话,毋论何时,朕绝不责怪夫人。”
赵顼想要而不得的,无非是他人一颗不加矫饰伪装的真心。
欧阳芾能给的,也无非如此。
“妾身记住了,”欧阳芾道,“妾身目下便有一句实话。”
“哦,是甚么?”
欧阳芾落下一子:“陛下输了。”
四月初,都人游赏踏春,京师四围苑囿俱簇满士庶仕女,因王安石允诺过待天气稍暖,与欧阳芾出门游赏,故于清明前两人并往城西郊外。
沿新郑门往西去为宴宾楼,有湖山池榭,秋千画舫,往南寺庙园林,不可胜数,游人可雇小舟挂上帐幔于湖中赏玩风景,欧阳芾亦拉着王安石雇了艘小舟,岸边桃杏争妍,买卖关扑处观者如缕。
“介卿,我们是否好久未去过金明池了?”欧阳芾望着岸边关扑想到。
“想去,稍后便去即可。”王安石道。
此处距金明池不远,时候尚早,欧阳芾摇头道:“只是有点想文筠了。”
“你可与她写信,教她回来住些日。”王安石道。
欧阳芾笑道:“我还想叔父,想婶婶了。”
“”王安石自不可能写信教欧阳修回来住些日,“你想念欧阳公,可去青州探望他。”
“真的?”欧阳芾似欲从他面上看出点甚么,“我去了,介卿不就是一个人了。”
“还有平甫在。”
“哦,”欧阳芾道,“那你和平甫过罢,我走了。”
“阿念。”王安石无奈。
“介卿也不说挽留我。”欧阳芾道。
“我不愿你郁郁不乐,你若想走,我不会拦你。”王安石道。
“那介卿想我走吗?”
那双眸子仿佛要剖开他的内心。“不想。”王安石终于坦诚。
“那我便不走了,”欧阳芾笑着,“介卿,你不想我走须得告诉我,这样我才不会走,否则我便只顾着自己了。”
王安石凝眸视她,一时未作答话。
“你是不是有心事,介卿?”欧阳芾察出他的走神。
欧阳修日前上了两道辞宣徽使判太原府劄子,请求朝廷收回任命,又上言青苗劄子,请求取消二成利息并停发放青苗钱,与之共事的可能之微大抵蕴藏在这数封奏疏当中,然他却为她的叔父。
公而忘私,此为王安石罢黜与己交好的吕公著时,赵顼对他的评价,他自然可劝皇帝同样罢免不肯奉命的欧阳修,他亦不觉何处不妥,然而——
“阿念。”
“嗯?”
“倘使欧阳公”
小舟轻晃,泊在岸边停下,撑竿的役夫摘了笠帽道:“郎君,娘子,登岸了。”
欧阳芾立身而起,提裙跨至岸上,王安石递了钱与役夫,其中多有宽余,对方连连道谢。
“王公。”一道意料之外的熟悉嗓音,王安石擡目望去,数尺外同样自画舫下岸的苏轼向他遥遥一笑,作了作揖。
“子瞻。”欧阳芾眼眸微亮,然苏轼眸里的笑意与她的笑意并非一致,王安石更容色动也未动。
“子瞻兄,你在唤谁?”旁侧数名华袍锦衣的士人步下画舫,其间三两人识出王安石,忙作揖拜首:“王参政。”
余的人闻见称呼,亦皆跟着作揖。
“此处非朝堂,毋须多礼。”王安石淡道。
瞥见随侍在后几名举措娇媚方艳、身形如描似削的女子,欧阳芾全作无知,却在目光闪过众人,定格于某张面容时眉心不由稍蹙。
“夫人。”王诜自也记得欧阳芾,向她略施一礼。
他对欧阳芾不止因赵浅予的关系而尊重,更因欧阳芾于画界的名声。王诜喜好书画,自身更常作画,虽于幽谷寒林师法李成,皴擦上却效法郭熙,欧阳芾为其府邸作的烟霭屏画,王诜亦曾赞叹有加。
欧阳芾未理会他,只朝苏轼道:“苏先生,可否借一步叙话?”
苏轼一怔,身畔士子不由皆望向欧阳芾。
欧阳芾面无表情,似不觉自己失礼:“苏先生,我有话同你言,可否至旁一叙。”
瞧出欧阳芾情绪有异,王安石道:“苏判官。”
呵。苏轼心底自嘲了声,朝同行好友道:“诸位稍待,我去去就回。”言罢跟上转身离去的王安石夫妇。
“好大的架子。”身后,有士子蓦地讥了句。
“朝堂之外尚且如此,可想朝上的官威。”
王诜听了,默不作声。
隔了段距离,欧阳芾站定,回首向苏轼道:“宝安公主正怀着身孕,你知否?”
苏轼肃目:“我知。”
“你知晓,还带驸马出来——”欧阳芾语调滞住,终将那个词吐出,“寻欢作乐。你让公主如何自处?”
“我本不欲捎上晋卿,他硬跟着来。”
“他与公主感情不合,你应劝劝他,而非纵容他在外取乐。”
苏轼登时扯了扯唇:“苏某劝不动的人多了,二娘何以寄希望于苏某。”
“苏子瞻。”王安石打断他的讥诮之语。
“王公欲因言贬黜苏某,苏某抗拒不得,惟有从命。”苏轼针锋相对。
“倘若官家得知驸马所为,便非我夫君贬黜你,而是官家贬黜你了,”欧阳芾缓下嗓音,尽力平静道,“朝事归朝事,子瞻若觉驸马所为正确,二娘无话可说,若觉驸马所为欠妥,便劝劝他,往后也莫与驸马一同携.妓出游了,官家很疼爱公主,我答应过官家,如若官家问起,我不会瞒他。”
“二娘费心了。”苏轼道。
“子瞻是觉我虚伪罢。”欧阳芾浅笑,苏轼望着她的笑容,胸腔一阵窒闷。
“回去罢,莫让友人等急了,扰了你们兴致,代我向你朋友们道声歉。”
言罢,欧阳芾略微施礼,不再言些什甚么,拉着王安石转身而去。
夹岸柳枝婆娑,并着湖山胜景,游人嬉戏,热闹不休。
垂在袖底的手被牵住,欧阳芾擡目。
“尽心即可,毋须因他人之事烦忧。”王安石道。
“我不烦忧,”欧阳芾回握他的手,“我同介卿出来游玩,自是要开开心心的。对了,介卿适才想与我说甚么?”
“没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