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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2章

    谢景温弹劾苏轼一案闹得沸沸扬扬,虽有元老重臣范镇、司马光等出言为苏轼辩解,然皇帝依旧不为所动,本以为此案没个数月翻不了篇,熟料王安石竟也于此时在皇帝面前为苏轼辩言,并称“苏轼固所学不正,然既无实据,不当捕风捉影,损其清誉”。

    有人因此赞王安石为君子,也有人言其故作姿态,刻意在皇帝面前博好感,可王安石到底说服了赵顼不再追查,也的确博得了赵顼的敬佩与好感。

    同时,新法虽举步维艰,实效却显而易见,因着青苗法等诸法令的实施,国库迅速充盈,于外,王安石力主王韶开展招抚西蕃事宜,并为其扫除周遭阻碍,新法的推行犹如东逝之水,再无回转余地。

    看清这一点,九月,心灰意冷的司马光向皇帝请求外放,以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集贤殿修撰出知永兴军。

    临行前,司马光作《奏弹王安石表》,言辞之烈堪称罕见:

    “参知政事王安石不合妄生奸诈,荧惑圣聪首倡邪术,欲生乱阶;违法易常,轻革朝典;学非言伪,王制所诛;非曰良臣,是为民贼”

    欧阳芾原观此类文字已近麻木,待至看见司马光言“臣之与安石犹冰炭之不可共器,若寒暑之不可同时”,恍惚刹那,脑中闪过许多旧时画面。

    “介卿,你莫难过。”乍闻欧阳芾此语,王安石略感意外。

    “我未难过,”他安慰道,“无须为我担心。”

    彼时王安石实话实言,好友纷纷因政见不合而离去的事实并未动摇他对新法的信念,情绪与感觉过于迟钝,直至许久后方徐徐回涌,铺天盖地侵袭没顶,稍稍一牵便痛彻心扉。

    友人,亲人,原来他甚么也丢掉了,甚么也未曾留下。

    同月,吕惠卿因父丧去职,由曾布等人接替其司农寺之职,继续新法实施。

    吕惠卿虽离开京师,之前筹划的一系列新法已陆续成型,是年冬,司农寺接连颁布保甲法、募役法,并率先于开封府界试行。

    十二月,朝廷诰敕: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王安石为礼部侍郎、平章事,自此擢为正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自任宰相当日,宅邸门庭若市,百官登门为之庆贺,持续了一月之久,赠来的贺礼堆在别院厢房落成了座小山,雪籽扑开窗扉,湿漉漉染了一片,欧阳芾方迟迟唤人将之收捡妥善。

    天高云淡,空气里氤着薄雾,正厅簇满前来贺礼的官员,却半晌未见主人影子。

    欧阳芾寻至西庑小阁,终在竹林前眺见那一袭点缀梅花的鹤氅,瘦落挺立的背影竟不似权倾朝野的宰相,而似茕茕孑立的诗家。

    闻见脚步声,傲岸挺直的脊梁在回首向她时微微低下,那袭鹤氅便轻轻披盖在她肩头。

    “介卿怎躲在这里,”欧阳芾心安理得裹了裹外披,“官员们俱在外面候着,半天找不见你,还以为你出去了。”

    “太吵,徒增烦扰。”王安石道。

    欧阳芾便笑了:“你不出去受贺,他们是不会走的。”

    王安石嗯了声,也不言些甚么,拉着她的手往林间踱去,难得的任性之举让欧阳芾心觉好笑,不再催他,只随他慢慢走着。

    “是鸟的爪印?”王安石指给她看薄雪覆盖的土壤,欧阳芾讶道,“真难得,这个季节竟还有鸟儿觅食。”

    “是山雀,”王安石道,“适才飞过此处。”

    “这么冷,会不会冻死呀?”欧阳芾关切道。

    “此类乌雀惯于冬季觅食,想来不觉寒冷。”

    “好坚强,”欧阳芾缩缩脖子,“比我坚强。”

    王安石视向她,握着的手指纤细冰凉,即便在他温热掌心焐了半刻亦未回暖多少。“我有一件礼物赠你。”他道,牵着她往阁子里去。

    “甚么礼物这么神秘?”欧阳芾探头探脑,瞅着王安石自书阁内取出一方长盒,内里躺着包裹精细的画绢,摊开来,淋漓墨笔勾勒的烟云峰林直映眼帘。

    “这是——”

    “李成的寒林图真迹。”王安石道。

    欧阳芾眼睛都直了,盯着那画半晌,方想起来问:“你从何处寻来的?”

    “和甫于河东路巡访时偶然觅见,知你爱画,便向对方购了来。”王安石简单道。

    至于其间的辗转波折,数度磋商,包括他亲写信件与对方求画,便一笔带过。

    “和甫哪有那个钱,”欧阳芾洞悉道,“定是介卿给他钱,让他买下的罢。”

    王安石不答,她既猜出来了,他也不必再多言:“往后你欲收藏何人笔墨,我们便去寻何人笔墨,可好?”

    “往后?”欧阳芾疑惑。

    王安石取笔蘸墨,于窗上题了两列诗: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与寄此生。

    欧阳芾怔了怔,忽地明了过来:“介卿,你在同我告白吗?”

    “嗯,”王安石道,“你愿意么。”待此间事了,我们一同偕老钟山。

    “我愿意呀,”欧阳芾牵紧他的手,“此窗为证,介卿可莫食言。”

    “好。”

    元月的朝堂围绕新颁布的募役法产生了不小争议,部分官员认为自古以来徭役皆由乡户承担,改为招募浮浪无业之人担负徭役,恐有盗用之奸,更多官员则是反对向官户征收役钱,认为以往官员之家皆可免去徭役,目今却要平白多交一份差役钱,于理不合。

    曾布于廷前据理力争,细数差役给黎庶造成的苦难,以往州县除少数朝廷派遣的官员外,衙里事务皆强行摊派与百姓轮流承担,且无任何酬劳,收不上税则须以自己家产顶税,长途运送的物资出了损失也须自己赔偿,因承担差役而破产的人家不在少数,更有人隐瞒财产、降低户等、甚或流亡在外数年不归以逃避差役。

    此前已有不少官员多次上书陈述差役之害,赵顼清楚差役法弊端,而与王安石、吕惠卿、曾布等所创募役法,恰是改以往无偿摊派劳役为有偿雇佣劳役,百姓以户等交纳免役钱,朝廷便以这笔钱雇人当差。

    改差役为募役不但可减轻百姓负担,使百姓精力回归农事,更可为朝廷增添一笔收入,然此举触动士大夫利益,从前毋须承担差役的官宦人家如今也须交纳助役钱,故一时官员反对募役法的劄子接连不断往赵顼面前递去。

    皇城暗流涌动,阴谋酝酿其中。

    “欧阳夫人的墨竹图,出价一千两。”

    雅堂里,画行徐徐展出近日所得新画,爱好吟风弄月的文人士子与附庸风雅的贵胄子弟皆喜来此观赏名画,出得起价的还可将之购去收藏。

    因着皇帝青睐,欧阳芾旧时的画作也被竞相抢购,这幅嘉佑年间的墨竹图亦辗转至画行供人观赏。

    “欧阳氏画竹善用淡墨渲染,飘渺空灵,清莹恬淡,恰若此幅,便似漫云风雾笼罩,竹枝细瘦劲拔,竹叶繁而不乱,密而不杂,不但挥洒自如,更含铮铮风骨,神韵兼备,形似之外还具写意。”

    画行师傅不遗余力褒扬着,看客们亦纷纷交口称赞,众人背后,两名襕衫士子远远伫立观着那画,其中一人忽然哂笑。

    “子瞻何以发笑?”身旁士人不解询问。

    苏轼道:“二娘的画虽好,最佳者却非墨竹,这幅画远没有与可的好。”

    他口中所言“与可”,便是身侧这位较他年长的士子,文同文与可。

    文同摇了摇头:“我倒觉得,女子能画成此般,已然难得。”

    文同乃苏轼从表兄,擅诗文书画,尤善画竹,苏轼的画亦受他指导。

    “二娘若知你如此评价她,定不会开心。”

    “为何?”

    苏轼笑而不答。

    “我适才方在疑惑,”文同道,“子瞻与那位夫人是旧识,今日怎对其如此苛责。”

    “我非苛责二娘,但瞧不起那位兄台,不知他阿谀的是二娘还是王相。”

    “子瞻。”文同蹙眉。

    与苏轼的疏旷率直相反,文同虽也于馆阁任职,然性子沉静稳重,超然澹泊,从不轻易论人长短,京中议论纷纭,他从不参与一言。

    苏轼一再上书议论朝政,平日与友聚会也多爱指陈时事,言多讥讽,文同为其担忧,常规劝于他。

    “近日皇城司察卒又增了不少,耳目遍布京中各处,子瞻言事不可不小心。”文同劝道。

    自新法实施以来,为打击反变法者,皇城司权力空前鼎盛,“谤议时政者收罪之”,民间往往以飞语受祸。

    他的话勾起苏轼回忆,眸里晦涩一闪而过,苏轼笑了笑:“我明白那便不言其他,单言与可方才那句。”

    “甚么?”

    “二娘画竹不如与可,然山水远非你我可及,与可切莫看轻了她。”

    文同笑了:“欧阳夫人的山水画乃当世一流,我岂敢看轻。”思忖稍许,补充道:“欧阳夫人为画师,重形似胜过神似,与你我风格却是殊途。”

    是日天朗气清,仆人将沏好的茶送往书房,搁在王安石案边,闻后者道:“夫人去了何处?”

    “夫人一早去了温家娘子的店里,说是晚些才回。”仆人答。

    王安石搁了手中劄子,又拿起另一份,方道:“好,你下去罢。”

    “是。”

    时至巳时,本该清净安宁的屋外不知何时开始起了一阵喧嚷声,似堆着许多人在吵闹争执。

    那声音愈来愈高,趋近尖锐,分明有人于宅院外叫骂,王安石搁了手底劄子,方踏出房门,便见仆婢神色慌乱地赶来:

    “不好了郎君,宅子外面堆满了闹事的百姓,吵着要郎君出去与他们对峙。”

    “何处来的百姓?”王安石眉头蹙紧。

    “奴不知,他们人数太多,听门房说一眼望去约莫有成百上千人,将整条街俱围满了,不少人手里还拿着家伙,门房将前后院门均锁紧了,目下不知如何是好。”

    王安石撩袍往前院步去。

    “让王相出来!”“让王相出来!”

    隔着一扇院门,叫嚷声震天动地,令人心惊胆战。

    守在院门前的仆婢惊恐失措,远远瞧见王安石身影,纷纷垂首:“郎君。”

    王安石止步于门前:“外面发生何事?”

    “听闻是附近县里的乡户,来向郎君讨要公道。”仆役回道。

    “甚么公道?”

    仆婢们摇首不知。

    院外喊声愈渐激烈:“王安石,出来!”“出来!”“别缩在家里,今日非给大家伙一个说法!”

    院门陡然“砰砰”作响,似有人在外撞门,胆子稍小的婢女闻着震耳欲聋的砸门声,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唯恐久经风霜的木门遭人撞破。

    喊骂声里间杂着污言秽语,门房见王安石身形欲动,忙抢前阻止:“郎君万莫出去!外面俱是野蛮粗暴的悍民,奴适才观过,足有千人之多,郎君此刻出去,只怕那些悍民情绪激动下伤着郎君!”

    千人之众,纵使宰相宅邸的仆役奴婢加在一起亦不足抵挡。

    “那些悍民手里还拿着锄头,此刻出去同他们说甚么他们都不会听的,郎君切莫以身犯险,还是待街司将他们驱赶尽了再出去。”

    上了年纪的老仆将王安石袍袖攥住,苦苦相劝,生怕他一时冲动出去硬与人对峙。

    王安石双手搀着忧心忡忡的老仆,欲言又止,近在咫尺的刺耳喧嚣教他眉头一刻也未舒开。

    宰相私宅遭暴民围堵,此前所未有的事端令他隐隐产生不祥预感,正待凝神细思,蓦地闻见院外叫喊声中夹杂了一丝微弱而惊惶的女声:

    “夫人!”

    王安石陡然一震,那道声音随即清晰可闻:“你们做甚么!放开我家夫人!”

    “郎君!”奴婢唤道,然已来不及。

    “将门打开。”王安石几步上前,立在门口。

    “郎君”

    “打开!”

    乡民猛烈拍打着院门,忽地吱呀一声,木门自内松了力道,两扇紧闭的门扉倏地开启,一道笔直肃穆身影从内踏出,目光逡巡过众人。

    叫嚷陡然止息。

    那道目光飞快掠过面前乌泱泱攒动的人头,落在拥挤于其间的一驾马车旁。

    “夫君。”欧阳芾亦望见他,不觉出口唤道。

    王安石瞳眸微不可见地骤缩,那声“介卿”销声匿迹于她唇畔,余下强自镇定的一声“夫君”。

    “放了她,”王安石道,“诸位要王某如何给予交代,王某悉数给予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