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东明县一案,赵顼终归没有追究文彦博的责任,只令贾蕃以不奉法之罪谪监衡州盐仓,为贾蕃辩护的御史杨绘、刘挚两人皆被贬官。
反变法派于台谏中的力量再度削弱,御史台逐渐由变法派控制。
燕舞莺啼芳树,细柳斜笼绮陌,院子里几个孩童追逐打闹,魏玩端着碟蜜饯果子踱出屋,朝满院子撒疯欢耍的幼子道:“慢些跑,莫摔着了。”
曾?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后面撒欢,根本未听进去。
将果碟放于石案上,又往客人面前推了推,陡然听得背后一声嘹亮嗓音:“裴毓!等等我!”
魏玩回首:“这孩子,怎么直呼姐姐名字呢!”
“不打紧,小孩子闹着玩罢了。”裴如观温言笑笑,放任女儿同两个男童一处玩耍。
裴如观的女儿裴毓比王雱大一岁,比曾?大了三岁,目今已八岁了,眉眼里愈来愈透出穆知瑾的样子。裴如观疼爱幼女,不但教她读书识字,亦教她念诗作词,俨然有培养一代才女的架势。
此刻一代才女正指使王雱、曾?两个弟弟爬树摘果子,然欧阳芾在旁观着,颇觉女孩跃跃欲试也想上去爬。
“毓儿大了,怀安也可轻松些了。”曾布感叹道,“女儿到底比儿子贴己,这一点我倒羡慕怀安。”
裴如观笑道:“平日皆是乳娘在陪她,我还嫌自己陪她不够。”
“往后毓儿还得学琴棋书画,怀安一人照顾得来么?”魏玩道,“可曾考虑过再为毓儿找一位娘亲?”
裴如观怔了怔,婉言道:“我尚无此打算。”
自穆知瑾逝世,裴如观独自抚养女儿,至今未再娶妻。
欧阳芾毛遂自荐道:“毓儿若学书画,我可以教。”朝裴如观眨眸:“反正雱儿也要学,多教一个也是教。”
“那便多谢夫人了。”裴如观呈出笑意,面色不禁柔和。
大抵因对王安石的敬意,私底下他也素来规规矩矩唤欧阳芾“夫人”,唤王安石“介甫先生”。
“但诗词我便不行了,只能让玉汝教,我只会荼毒了你女儿。”欧阳芾紧跟着补充。
玉汝是魏玩的字,魏玩出身于名门官宦世家,嘉佑五年嫁与曾布,两人可谓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眷侣,魏玩饱读诗书,富有才情,常与曾布作词唱和,夫妻亦被周遭人称作“良匹”佳偶,让欧阳芾羡慕万分。
听她此言,几人俱笑起来。
“雱儿似也到了入童子学的年纪?”魏玩问。
“是啊。”欧阳芾叹道,上学可是苦差事,她不由同情起儿子,好在她自己已熬过那段黑暗。
“说到入学,目下正有件事,要两位娘子拿拿主意,提提意见。”曾布忽而道。
“哦,何事?”
“官家欲改革太学,令我等拟了草案,目今我们正同王相商议此事,王相对于取士之法向来看重,这套太学新制尚未颁布,须得听取各方意见,慎重实行。”
“甚么新制?”欧阳芾不由好奇。
“简单言,便是将如今的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等,学生依实力优劣选入,”裴如观道,“外舍可不限员,考核优异者升内舍,员二百,内舍优异者升上舍,员一百,从所讲官授学。州学考核优异者亦可入太学就读。”
“听上去颇为新鲜,”魏玩想了想道,“如何考核呢?”
“学校养士,当以入朝为官为首要,去岁科举已罢诗赋贴经墨义而改试诸经大义,太学同样以经义、策论为试,分私试、公试两类,凡私试,孟月经义、仲月论、季月策;凡公试,初场经义、次场策论。太学之中考核优异者可不经科举,直接授予官职。”曾布道。
“如此既能督促士子时刻用功,不至懈怠,又可长期考察士子,不以一次失利或侥幸论成败,”魏玩立时便明白了其中用意,“我以为此法甚好,若能切实推行,当为我朝一大幸事。”
她转面向欧阳芾:“二娘以为呢二娘?”
欧阳芾目光痴傻,直直盯着曾布:“此番新制是由何人提出?”
曾布被她瞧得奇怪:“自是王相提出,何处不妥么?”
“啊没有。”欧阳芾敛了目光,发出意味悠长的感叹。她竟以为是哪位同她一样的他乡来客,才能提出如此接近那个世界的学校制度。
原来是自己夫君,打扰了。
不过,“我也以为此法甚好,”欧阳芾道,“我还有些主意,子宣、怀安可愿一听?”
“自然。”二人欣然道。
欧阳芾遂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记忆里那些折磨学生的办法尽数道来,甚么模拟考、甚么学习标兵、甚么全年成绩加权平均、甚么寒暑作业、课题实践,全然忘了自己曾深受其害的事实。
最最重要的,欧阳芾不忘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不止学生,学官亦须考核,教导有方、成绩突出者当予升迁,执事不修者当贬降或罢黜。”
这下换作其余三人直愣愣盯着欧阳芾。
“二娘何处得来这许多点子,”曾布失笑,又含赞许道,“确有道理——此为王相的主意么?”
“自然不是,此为我的主意,”欧阳芾不满道,“不信你向他道来,看他是否听过,他定然未曾听闻。”
王安石确不曾听闻。
曾布将意见同他详细述来时,他沉吟少许,略去其中可行度不高者,将剩下几则与曾布商讨片刻,方问:“此番意见为何人所提?”
曾布忽地一笑:“是欧阳夫人所提。”
王安石微怔,旋即促笑了声,眸光望向那列要求考核学官的意见:“难怪。”
熙宁四年,以锡庆院、朝集院为太学讲舍,上舍一百人,内舍二百人,外舍不限人数,设京东、京西、河东、河北、陕西五路学校,聘陆佃、龚原、沈季长、叶涛等为太学直讲。
学官所教以经学为主,每人专治一门,两人共讲一经,实为两者相较高低、优胜劣汰之意,又以学生行艺进退纳入学官考绩,权其升黜。
“介卿若在太学,定为上舍生。”欧阳芾对王安石信心满满,“介卿可是学霸。”
王安石听懂了前半句,未懂后半句:“学霸?”
欧阳芾便与他解释,又将“学渣”之意一并告诉他。“介卿是学霸,我是学渣,”她自认道,“学霸是看不上学渣的。”
王安石笑了:“可我便看上了。”
他本脱口而出之言,却教欧阳芾霎时颜色忧郁:“介卿,你这是承认了我是学渣。”
王安石:“”
王安石咳了咳,道:“人本殊异,何来‘学霸’‘学渣’之分,但材不同罢了。”
欧阳芾幽怨看他。
“太学须学官,我让深之、农师为国子直讲,来京师任教,你也可看看他们,如何?”王安石转移话题道。
“好呀,”欧阳芾顿时欣喜,“我好久未见他们了,还挺想他们的。”
深之、农师乃龚原、陆佃二人,他二人治平年间俱从学于王安石,陆佃更于去岁擢进士甲科,授蔡州观察推官。
欧阳芾忆起昔时陆佃着草履、背铺盖,跋涉千里而往江宁向王安石求学的情形,不觉怀念。
“那郑侠呢,他不来么?”她问。
“他尚在光州任司法参军,我予他书信,他仍愿留在光州,至明年届满回京你再见他不迟。”知晓欧阳芾因教郑侠作画而对他格外投以关注,王安石答她道。
“也好。”
“还有一事,”王安石道,换作过去他定不愿告知欧阳芾,然如今他已决心退让,“苏子瞻递了请放外任的劄子,中书批示已下,令其出任杭州通判,不日离京。”
欧阳芾一时未作反应,只视着他出神。
“你若想送他,可于他离京之前去。”
欧阳芾慢慢地,慢慢地勾起笑容,托起王安石手掌将面颊贴在他掌心:“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介卿让子瞻去杭州,真便宜了他。”
东南繁盛之地,莫过苏杭二都,白堤炊烟,豪奢户市,应十分符合诗人喜好。
“我以为你会高兴。”王安石淡道。
“我是高兴,”欧阳芾道,“我嫁与了介卿,是我今生最高兴的事。”
王安石触摸着她的面容,唇动了动:“我也是。”
“官人,你见着我的镜奁了么?”
院门外,驮满行李的马车还在不断塞着小件家当,王闰之半晌找不见镜奁,出了屋问苏轼道。
“你那些闺奁我从未动过,”苏轼正抱着一岁的次子苏迨逗乐,闻言安慰,“找不见便罢了,路上再买便是。”
“官人又说这话了,咱们非富贵人家,哪能甚么东西找不见便再买呢,如此下去家中资财迟早要空空如也。”王闰之轻轻抱怨,语气无多少责怪,却是无奈居多。
苏轼笑而不驳,转头又去逗幼子。
“郎君,欧阳娘子来了。”
仆役前来传话,苏轼面色顿了一顿:“好,知道了。”
欧阳芾立于马车前观着下人搬运行李,身后朗润嗓音道:“数月前我还送与可出知陵州,熟料今日便换成了自己。”
欧阳芾回首,一袭白袍墨带的苏轼含笑翩然而立,岁月未改纯净朴质的赤子心怀,只将青涩化作几许眉目里的成熟。
“王相知你来此么?”
“子瞻认为他没有这个度量吗?”
苏轼笑道:“当日司马学士出知永兴军,王相知其向来俭朴,必不肯劳师动众,专遣人于汴河相送一程,王相之度量,轼岂敢轻度。”
他自然清楚,便是议论不合之人,王安石也仅外放不用则了,未曾施予迫害,更何况那位高高在上的相公至今一不坐轿,二不纳妾,这般人物便是骂他“轻薄”,他苏子瞻也认了。
“王公操行洁白,世间罕有,”苏轼终于亲口承认,“只可惜,滥用奸佞,妄更国法,此非轼敢茍同。”
“那子瞻便去看看罢,”欧阳芾不恼,淡笑道,“去亲眼看看,我夫君的新政是否真的一无是处。”
“轼曾疑惑,二娘为何如此信任王相。”
“因我知晓,那些政策是良策。”欧阳芾道。那些法令与后世何其相似,她焉能无觉。
苏轼不言。
“子瞻不信我,”欧阳芾微微一笑,不以为意,“我只是名女子,他事不知,惟知一样:但凡法度,自上而下,势必走样。小人自是投机钻营,而君子倘自命清高,偏安一隅闭门不出,才教天下百姓落入小人之手。子瞻率直敢为,只望子瞻在杭州,凡事以百姓好为上,不必顾那许多,倘使有人言子瞻不是,我便去求我夫君要他放过子瞻。”
彼时苏轼尚不认为新法有益,却也为欧阳芾大义所感,倘使政见相合,他扪心自问,何尝不愿从游于相公之门。
“二娘何须恳托,这自是苏某该做的。”挥去心头不当有的遗憾,苏轼用澄明眸光视向欧阳芾,“我依旧认为,王相有二娘为妻,是王相之幸。”
“这话我爱听。”欧阳芾笑起来。
“不过——”
“甚么?”
苏轼略带了玩笑口吻:“当初二娘看我的眼神,我还以为——”
“以为甚么?”
以为二娘心仪苏某。这话苏轼藏于喉间未说,此刻更觉不必再言。“罢了,”他淡笑,“王相会恼的。”
似明白了他要说甚么,欧阳芾噗嗤一笑,终摇了摇头。“子瞻若路过蔡州,替我探望下叔父罢。”她道。
即便到了蔡州,欧阳修请求退归的劄子仍旧接二连三地递往中书,礼记曰,“七十不俟朝”,其致仕年纪未到,朝廷数加优礼,曲意挽留,始终无法改其心意。
六月,赵顼终于下旨,准许了欧阳修的致仕请求,薛氏寄信与远在汴京的欧阳芾陈说此事时,朝中正在因一幅寓意晦涩之画而搅缠争扰。
“府界既淤田,又修差役,作保甲,人极疲劳。”资政殿内,冯京作揖劝道。
“淤田于百姓有何患苦?”赵顼质疑,“询访邻近百姓,皆以免役为喜,虽出钱财,然再无劳役刑责之忧,人人皆自情愿。”
文彦博道:“祖.宗之法俱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
“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有何不便?”赵顼道。
“陛下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文彦博立时辩道。
下了资政殿,赵顼往后宫而去,一路走得飞快。
“官家,官家。”
勾当皇城司内侍苏利涉在身后追唤,赵顼停了步子:“何事?”
察出皇帝心情不佳,苏利涉欠身缓道:“今日皇城司于京中闻得一事,还望官家知悉。”
“甚么事?”赵顼思忖一瞬,料来应与新法有关。
皇城司由皇帝近臣执掌,除监察官员外,亦收集街谈巷议,以防民怨,苏利涉为保守之人,凡认为不重要之事皆摒弃不报,他说有事,应为不小的事。
“大相国寺东面的石壁上今日被人发现作了幅画,谣言或称有映射朝廷之嫌。”苏利涉道。
“大相国寺?”赵顼迟疑。相国寺乃皇家寺院,平常士庶往来频繁,若有人于壁上题诗作画,当留连不少观客,“那幅画可有抄下来?”
“是,已命人原样抄下,”苏利涉自袖间捧出白绢,“请官家过目。”
赵顼摊来一看,眸光自画绢后逐渐沉下,蓦地收了白绢,道:“此为何人所画?”
冯京下了朝堂,但觉心中疲累不已,又隐隐生出挫败之感,直至登上马车亦未再开口言过一句。
归家路上,途径大相国寺,车帘外堆挤纷扰的人群令他不由探出头去,视向寺院前那一片围簇的百姓。
“发生何事?”他问自家马夫。
“回郎君,似是壁上画了幅画,大家俱在观望。”
冯京略一凝思,吩咐道:“过去看看。”
至近前,目光越过众人,石壁上栩栩如生的图样映入眼帘:那是座府衙正门,屋檐与门前石柱皆寥寥数笔,却极易辨识,最引人注目的当为阶下两只活灵活现的禽兽,一只鸡飞扑着翅膀高高跃起,一只摇尾吐舌的犬与之四目相对,将扑未扑,蠢蠢欲动。
“这画”冯京喃喃,略微细思后不由蹙眉。
“你说这作画之人当为何意?”士庶间传来交头接耳之声。
“这还不懂,你看这又是鸡又是犬,正所谓‘鸡犬不宁’,”旁侧一人指道,“鸡犬于公家门前相斗,暗指的便是如今两党于朝廷争斗,闹得朝野鸡犬不宁。”
后半句压低了音,然已落入不少人耳中,周遭纷纷发出恍悟之声。
“何止啊,你们仔细想想,”另一士子道,“鸡为禽,犬为兽——这作画之人是将朝中两党皆喻作禽兽了。”
冯京眉头蹙得愈深。
“何人如此大胆?”
“嗐,你问我,我问谁去。”
“”
“这幅画,”次日,未时,立于大相国寺石壁前的欧阳芾怔道,“是我画的。”
“娘子可莫乱说,”葶儿慌张拉住她衣袖,又往身畔来往人群视去,确定无人听见方才那句话,“这怎能是娘子画的,这是、这是要掉脑袋的!”
欧阳芾身子骤然一颤,心脏发紧:“可,这确是我的画。”
葶儿听她此言,脸都白了。
“不,我的意思是,这原是我的画,但不知被何人画在了此处。”欧阳芾迫使自己冷静,向她解释道。
大相国寺石壁上的画惹来市井之民观览甚至传抄,欧阳芾初次见到此画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如今画里的含义,已与她最初作画时远远不同了。
欧阳芾反应过来,猛然对葶儿道:“我要去见官家。”
赵顼没有见她。
三日后,大理寺禀奏,画者身份不详,约略为夜半所作,此时已难查清,然原画出自何人已然探明。
大理寺关于案情陈禀的劄子以及某幅原画压在赵顼案前,留中不发。
然消息流窜速度迅疾难掩,几乎一夜之间朝野尽知。
崇政殿内,一御史出班道:“陛下,近日京中风闻大相国寺前有人作画辱蔑朝廷,讽刺朝官,此案大理寺已查明,其画为王相之妻欧阳氏所作,臣以为当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欧阳氏骄横跋扈,此前常出入宫禁,人言其行为放肆无忌,傲慢失礼,陛下若因欧阳氏曾为公主师而对其宽仁,此对朝廷、对陛下声誉皆危害甚重,”范纯仁出班道,“欧阳氏轻慢朝廷,恃陛下圣宠而骄,有负陛下信赖,陛下宜当诏令严惩,以示训戒,使朝官亲眷往后莫敢恣言朝堂。”
赵顼望向殿阶下最靠前的一处位置,那里今日罕见空着,却是王安石的位置。
“陛下,欧阳氏此画当无轻慢朝廷之意,”冯京出班道,“此画仅为两只动物于道旁戏耍,恰在府衙门前,臣以为不当以区区一幅画引为罪责。”
“两只动物戏耍,怎如此恰好,正于公府门前,且一只是禽,一只是兽,”另一御史驳道,“此画居心为何,有目之人皆当明了。”
“还请陛下严惩欧阳氏!”
“请陛下严惩欧阳氏!”
“够了!”赵顼霍然起身,将阶下伏低脊梁、言辞昭昭的一班臣子视去,嗓音冷寒,“那幅画是朕让她画的,是否影射朝堂,朕最清楚。诸卿言其放肆无忌、傲慢失礼,是否也在言朕放肆无忌、傲慢失礼?”
众臣惶然:“臣等不敢!”
赵顼道:“朕不管此画为何人画在石壁上,但攻讦一女子,诸卿大臣体礼何在?”
阶下一片死寂。
“此事就此为止,朕不想再听见任何关于此事的议论,更不想再看见关于此事的劄子。”赵顼重坐下去,口吻沉厉道。
阶下静寂半晌,方又有人站出,换了事情陈述。
皇帝对于王安石及其妻子的偏袒赫然显露,即便如此,也无人敢于再就此事触怒天颜。
崇政殿奏对延续至近午,下了朝,内侍近前向赵顼道:“图画院郭熙在殿外候了一上午,官家是否要见他?”
赵顼脚步迟滞,神色倦了倦:“怕又是来替欧阳夫人求情的罢——你去对他说,朕不欲追究任何人的责任,教他安心。”
“是。”内侍领旨退去,忽被唤住。
“还有,传欧阳夫人进宫。”赵顼道。
欧阳芾并非头次入垂拱殿,这处天子听政之所,嘉佑年间,她因活板印字一事接受仁宗召见,彼时殿内除仁宗外,韩琦、富弼等宰执之臣亦在旁列。
如今赵顼却将旁人尽数挥退,仅留下两名垂目敛息的内侍,形同虚设。
赵顼静坐于书案后,见了欧阳芾容色一如往昔温和:“夫人来了。”
“陛下,妾身有罪。”欧阳芾跪于他面前。
赵顼沉默须臾,道:“大理寺已经查明,作壁上之画者另有其人,夫人并无罪责。”
“原画确为妾身所作,妾身无言辩解。”欧阳芾低首。
“朕已昭告群臣,此画为朕令夫人所作,夫人毋须承担任何责任。”
欧阳芾闭了闭目,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再擡首,她视向赵顼:“官家何以偏袒妾身至此?妾身不值得官家撒谎。”
那幅画并非赵顼命她作的,而是嘉佑年间她见到官府门前鸡犬相斗的场景,甚觉有趣,随手将之画下。后收藏于书阁,给许多来家拜访的客人看过,若言追究,她亦不知该向何人追究。
“妾身不但言行失当,更为夫君添了麻烦,妾身无颜领受官家好意。”
是啊,她何以令他偏袒至此。
赵顼忆起两日之前,同样伫立此殿中的那位师臣,他曾以为他的脊梁不会为任何人弯下。
「是臣累她。」他向赵顼拜首,「他人所针对者,无非臣一人而已,望陛下允臣辞去相位,内子无辜,还请陛下宽恕。」
该是谁在累谁。赵顼手底压着那幅灵动纯粹、生机勃勃的画稿。
一直是他自己在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