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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江宁。

    王安石放下手中周礼义的稿子,擡目往窗外视去。

    乌鹊于檐下筑了新巢,不时啾啭啼鸣,府署仆役原欲驱赶了去,怕惹知府读书写字不得静心安神,被王安石拦了。

    自然之声,正为静心养神之物,他道。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一派风物潇洒时节,可惜仍不免为案牍劳形,任江宁知府以来,虽则公务清闲,比过往从容安适许多,心内总不满足。

    不满足甚么,他也无法言清。

    作为江南东路首府,东南经贸重镇,江宁府的富庶繁华难为寻常州县可比,即便罢相,天子也将一处如此优厚之所予他管辖,盖圣宠殊遇,从未断绝。

    穿过宽静房宇,三四厅堂,几个小儿正在庭院投壶,见了王安石,纷纷脆生生唤:“知府。”

    起初是不敢这般放肆的,然数日相处下来,发现王安石管也不管他们,便胆大了许多。

    这其间有一声分外明显,与他人不同的称谓:“爹。”

    王安石道:“你娘呢?”

    王雱道:“阿娘在前厅陪几位娘子说话。”

    “上回我家三娘看了夫人的画,归家后直嚷着让我也教她作画,我哪里会这些”

    “我家女儿也是,说想跟着夫人学画,我还取笑她,夫人是你想拜师就能拜的么。”

    叽叽喳喳的笑声里,一位淡施粉黛、眉目似远山恬淡的女子颇不好意思道:“学画倒不难,只我从未教过小孩,怕把原来聪明伶俐的孩子教坏了。”

    “夫人随意指点一下便是,姑娘家学些书画本也为怡养性情,若得夫人一两处教诲,此生便受益无穷了。”

    又是这般不惯拒绝人的性子。

    王安石走近,几位娘子见着自觉起身躬礼,欧阳芾回首:“夫君?你忙罢了?”

    “之前你收整的几册书稿,我寻了半晌未寻着,可还记得放在何处?”王安石问她。

    “就在西面第二间书房里搁着呀,我未动过。”欧阳芾下意识答。

    “几间书房皆找了,未见踪影。”

    “怎会,”欧阳芾愣道,“你急用么?我这会儿去找找。”说着便起了身。

    几位娘子颇具眼色道:“知府同夫人有事在身,我们便不打扰了,这便归去的。”

    略作挽留,仍是携稚子们一一告辞了。

    “介卿,你在赶客。”送别诸娘子,欧阳芾扭头向他,好笑道。

    “若是乏了,不必强撑着陪她们。”王安石道。

    “她们是雱儿书院同窗的家长,多认识认识总是好的。”欧阳芾道着,浅浅打了个呵欠,“是有些困了。”

    喝过药习惯犯困,她又不愿白日里总躺榻上,连午觉也不爱睡。

    “回屋憩一会儿罢,”王安石道,“我陪你。”

    “好啊。”欧阳芾眼眸一亮,干脆答应。

    实则是她在浅眠,王安石在阅书。

    风叶鸣廊,中途自怀里醒来,欧阳芾揉揉惺忪睡目,不由笑道:“这位郎君,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王安石放了书:“哦?何处见过。”

    “梦里,我在梦里见过你。”

    看了她一眼,道:“睡罢。”

    天气好时,他们常外出游览山水,王安石作的写景咏物诗极受欧阳芾喜爱,她说与他年轻时不平则鸣、直抒胸臆的诗歌相比,这数月来的诗精雅脱俗,深婉蕴藉,不见一丝雕琢痕迹。

    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自钟山回来,欧阳芾信心满满道:“这样写下去,介卿能成为第二个王摩诘。”

    约略不喜成为第二个别人,欧阳芾察他不乐,改口道:“咳,介卿与王维还是有区别的,定然自成一派。”

    同样描写山水田园,王维的诗幽静恬美,淡泊自适,王安石的诗却时常含着挥之不去的怆然。

    大抵舟车劳顿,返回江宁后欧阳芾又开始胸闷头昏,不时咳嗽,这回她倒未挺着,直接按郎中开的方子咕噜噜灌药,最近方好转了些。

    咳嗽倒是时断时续,郎中切脉问诊时询问她何时起的,欧阳芾道去岁入秋便如此了,彼时王安石在旁听着,心底后悔未能早些注意。

    欧阳芾清楚,纵远居江宁,王安石仍旧十分关注朝中之事,偶观邸报与汴京来的书信,会刻意避着她,欧阳芾看见了问他,便道句没甚么,而后将信折起。

    《流民图》一事后,新法虽短暂停止,然很快重新拾起,且愈发不容置疑地推行了下去,不同的是,此次由皇帝亲自主持,对反对者的打击便直接得多,也更明确得多。

    吕惠卿排除曾布、吕嘉问时,王安石尚忍着未说甚么,至吕惠卿对募役法增添“给田募人充役”这一看似合理,实则有害无益的规定时,王安石终于坐不住写信与他,指出此法之害。

    从汴京传来的一系列消息看,吕惠卿并未听从他的意见。

    七月,吕惠卿用其弟吕和卿之议,创手实法令民户自报家业,且奖励邻里告发,一时间民心相互猜忌戒备,而寸土尺椽尽纳入税。

    各地州府上书告苦,远在密州的苏轼亦按捺不住上书言论手实法之伤民。

    垂拱殿。

    赵顼单独召见冯京,问:“卿认识郑侠否?”

    冯京答:“回陛下,臣素不识之。”

    “那郑侠何以作此图画,且向朕建议罢黜吕惠卿,用你为相?”赵顼将案上的《正直君子曲邪小人事业图迹》示与他,又将郑侠的劄子递给他看,冯京观后,不觉愕然。

    郑侠把唐代宰相魏征、姚崇等画成一轴,题作“正人君子”,把李林甫、卢杞等画成一轴,题作“曲邪小人”,实意将吕惠卿比作李林甫之流,把冯京称为正人君子。

    又在奏书中斥吕惠卿“朋党奸邪,壅蔽聪明”,请黜惠卿,用京为相。

    冯京解释:“臣与郑侠向无私交,不知他此番行为,更绝无暗中授意之举。”

    “可御史张琥称,卿曾向郑侠借过书画,也赠予过郑侠钱财。”

    “陛下,此为捏造污蔑之语,臣敢指天发誓,从未同郑侠有过任何往来,”冯京声急道,“定有人曲意陷害,欲将臣与郑侠污成朋党。”

    私结朋党为大忌,他不可不于赵顼面前辩言清楚。

    “臣一己之身,尚无紧要,然郑侠正义刚直,衷心为国,万不该受此诽谤。”

    “卿勿忧虑,朕自是信任卿的清白。”赵顼安慰。

    昨日吕惠卿看了郑侠的图和劄子,怒火冲天,跑来同赵顼道,郑侠毁谤朝廷,当严加惩处。

    赵顼知他被骂生气,却无过分责罚郑侠之意:“郑侠所言,非为一己私利,而是为国为民,忠诚可念,岂宜过分加罪。”

    然因郑侠指责新法,最终仍被贬至英州。

    由于流民图一事,郑侠虽触犯法条,却于保守派中积累了空前人望,得知郑侠遭到贬黜,王安石之弟王安国与冯京皆出言为其不平。

    吕惠卿正愁没把柄拿住两人,趁机将之一并打为“同党”,王安国被罢去秘阁校理之职,削为平民,冯京随后于压力下被罢去参知政事,出知亳州。

    “真是够了!”

    韩绛甫一归家,将幞头拍在案上,勃然怒道,“王相公不在,他吕惠卿那副小人嘴脸便全露出来了!”

    妻子范氏听他咬牙切齿,料他又于政事堂上跟吕惠卿吵架了,不由劝道:“夫君何必同他一般见识,他再任意妄为,不也仅是个参政,官职还能大过夫君么?由他在底下放肆,难不成他敢对夫君做甚么。”

    韩绛哼道:“他连王相公的亲弟也敢削职为民,还有何不敢。”

    “王相公两个胞弟素与王相公不合,他落了对方的职,不见得便非王相之意。”

    “那你就错了,”韩绛握了她的手,道,“王相向来重视亲情,王安国如此反对新法,王相也未将他外放出京,可知王相根本舍不得这两个弟弟,吕惠卿今次将人谪为庶民,已然在同王相作对。”

    他长叹一声:“再放着他这样下去,朝中便是他一人的天下了。”

    范氏忧道:“那该如何是好?夫君或有他的把柄,可向官家谏言,将他贬黜出京?”

    “官家须用他变法,不会听我意见,冯京已然落至亳州,难保我不再遭他暗算,他吕惠卿欲一手遮天,当真美梦做得好。”韩绛目光一转,几步跨至桌前,毫笔蘸墨,“为今只有劝官家召回王相,方可稳定朝局,令新法重归正轨。”

    韩绛的密奏直接瞒过吕惠卿,呈至赵顼面前,却又冥冥中暗合了赵顼心意。

    宰臣交恶,中书内斗,严重影响了政务施行,赵顼悉看在眼里。原便不欲让王安石离去太久,此刻韩绛一奏,思量未久便从其所请,断意再召王安石秉政。

    “观文殿大学士、吏部尚书、知江宁府王安石依前官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

    内侍刘有方携诏快马奔赴江宁,召王安石回京复职时,正是二月春深。

    屋外清风吹得湘妃竹摇曳作响,欧阳芾手一歪,笔杆啪地摔在地上,她盯着那支笔半晌,方回神将之拾起。

    侧耳闻见正厅依稀交谈声。

    “王相公便莫再推辞了,官家急等着您回去主持大局呢,这些辞表递多少也是不会允的,相公何必再拘泥虚礼,还是尽早答应,臣与官家也好有个交代。”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怕是由不得王安石不应。

    辞表惯例上了两封,赵顼惯例不允,一来一回的折腾连内侍也嫌麻烦,直接将皇帝心思道来,王安石又岂不明白。

    异日复赐驱策,臣愚不敢辞。他的心何尝有一日不在汴京。

    到他兑现承诺之时了。

    回屋,欧阳芾已收了画稿。

    近两三月她未再作过完整的画,去岁入冬染了风寒,咳嗽加剧,握着笔无法画出连贯线条,郎中开的药方吃到二月才渐好转,笔法竟有些生疏了。

    欧阳芾惆怅不已,决定不把歪七扭八的画示与王安石看。

    “预备何时动身?”欧阳芾知悉笑道,“介卿不必这样看我,我早知介卿的美人在汴京了。”

    又是这句话,她从头至尾无一丝不愿,仿佛早了解他所想。

    王安石恍惚在想,从前于她面前说的口是心非之言,她是否全作笑话听,而又包容地对他说好。

    “你呢?可与我一起走?”王安石问她。

    他无从隐瞒,也瞒不住她,所幸她一直是支持他的。

    欧阳芾察他神情:“介卿,你老实说,是不是不想我随你同去?”

    王安石犹豫:“你身子未好,宜在此安心调养,至汴京后诸事繁忙,恐我无暇照顾你。”

    “唉,”欧阳芾叹息,“你便不会说你晚点走,等等我。”

    “”

    欧阳芾噗嗤笑出来,瞧他语塞为难模样:“我同你玩笑的,我在江宁还有事未了,待忙毕再去找你。”

    王安石沉默,直觉她在打鬼主意:“不会又背着我做甚么。”

    “哪里背着你做甚么,”欧阳芾不满,“是叔父的文集,还差最后一些未及整理,待整理完毕,我身子也好了,就去汴京找你,好不好?”

    “好。”

    临行前又请郎中为欧阳芾诊了次脉,郎中言已无大恙,至多休息月余便可康复。

    三月一日,王安石于江宁启程赴阙。

    楼阁丝雨多缠绵,春水漾漾东流。

    隔岸远眺,崖头古寺,沙尾渔舟,笙歌方歇,莺啭柳亭。

    “郎君在望甚么?”贴身侍奉的老仆见王安石久久伫立舟头,不觉随他远望。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撩袍回首,撤了目光,“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