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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汴京梦话 > 番外二

    元佑初年的朝堂,波涛汹涌又一片死寂。

    新帝登基,太皇太后高氏打着“以母改子”的旗号,欲把自己儿子和王安石之前创立的新法悉数废除,并把昔日旧党魁首司马光从洛阳召了回来。

    司马光成为宰相,得太皇太后支持,先于去岁末废了保甲、方田、市易诸法,今岁初又□□苗法,目前正欲下令罢废募役法。

    大家都知募役法实际是有好处的,但旧党得势,司马光固执不听人劝,硬要恢复原来的差役法,连苏轼都气得直称其为“司马牛”。

    二月十八,一个人独自站了出来。

    上了篇洋洋洒洒四千多字的《驳司马光劄子奏》,把司马光之前几封劄子中错误、不合理、自相矛盾之处一一指出,逐条驳斥。

    大家都认为这个人失心疯了。

    这个人就是章惇。

    谁也没料到章惇会在此时站出来,旧党掌权后,半年之间已将新党老臣罢黜得人丁凋零,章惇自己也正被满朝文武弹劾,几快被骂成筛子。

    但他依旧选择公开和司马光唱反调,端的是将个人进退安危置之度外的态度,不为别的,只因他说得对。

    司马光弱便弱在地方任职经验不足,上了台许多政令只求一味废除,丝毫不考虑实际情况,拿出的是“凡王安石赞成的我全反对”的气势,以文人论,司马光自是当之无愧的大家,然以治国论,未免过于夫子意气。

    这样的他自然经不起具有丰富地方任职履历的章惇的批驳,章惇也毫不客气地揪住司马光短处,在劄子里秉笔直书,切论罢废募役法之不可。

    这份劄子让旧党哑口无言,于是朝廷暂且接受了章惇的意见,置详定役法所检阅役法缺失。

    司马光带病上书,坚决要求废募役法,旧党唯命是从,又依原诏实行。

    于是便发生了载入史册的一幕。

    章惇与司马光等同列在太皇太后帘前愤然争辩,并爆出“他日安能奉陪吃剑”的惊人之语,把高太皇太后吓得花容失色。

    台谏官立刻抓住机会,弹劾章惇佻薄险悍、强愎慢上、廉隅不修、无大臣体,于帘前争役法,辞气不逊、凌上侮下、败群乱众,“中外闻之,无不骇愕”。

    把章惇喷得体无完肤,唾沫星子几将其淹死。

    要说章惇怼上司也不是头一回了,赵顼在位时,因某回陕西用兵失利,原欲处斩一人,宰相蔡确劝皇帝,我朝没有杀士大夫的先例,不愿让赵顼担此恶名。赵顼思考后道,那便刺配流放罢。章惇道,那还不如杀了他。

    赵顼问原因,章惇道:士可杀,不可辱。

    赵顼愤怒了:快意事竟一件也做不得吗?

    章惇道:如此快意事,不做也好!

    对皇帝尚如此直言,对旧党就更不客气了,此前司马光丧心病狂地欲将熙河开边时将士浴血打下的土地拱手归还西夏,章惇气得骂司马光“村夫子”。

    去岁末,旧党违反程序将党羽安排进台谏,章惇向高太后抨击此事,旧党遂以“语涉轻侮”太后、“用心不忠”等风闻之言将他指为奸臣。

    如今章惇还没认怂。

    没认怂的结果是,二月,章惇罢政,出知汝州。

    十月改任杭州,又被旧党认为“不当移任大郡”,复任汝州,反复折腾之下,为免遭更大迫害,章惇自请罢职,以迎养父亲为由闲居苏州。

    苏州距离江宁不远,元佑二年四月,章惇去了江宁一趟。

    去岁王安石逝世时,正当旧党得势,门生故吏俱怕受到牵连,没人敢往吊唁。

    得知王安石死讯,远在京师的司马光给吕公着写信,“介甫文章节义过人处甚多,但性不晓事,以至于此。今不幸谢世,反复之徒必诋毁百端”,建议朝廷“优以厚礼”,以振浮薄之风。

    这便是司马光君子的一面,也是其对王安石最后的仁慈。

    罢相以后,据说王安石绝口不谈政事,甚至厌恶客人在他面前提起任何有关朝政之事,又于江宁城东门外辟了座园林,命名“半山园”,自此隐居山林,过着如隐士般的生活。

    那位对他有着“卵翼之恩,父师之义”的王安石,曾评价他“吏文粗疏,然有机略,胜王韶”的王相公,罢相之后寄情山水田园,写下的诗句精致漂亮,是他这辈子也赶不及的。

    章惇性格高傲,未尝服人,却是真心实意佩服王安石。

    他去了趟半山园,这处王安石经营居住数年,后捐为佛寺,由赵顼命名为“报宁寺”的地方。

    庐舍竹斋,草木花圃,一切陈设再简单不过,与文彦博、富弼等旧宰相在洛阳辟的精雅园林却是无法相比,料来王安石也不在意。

    池里锦鱼跳跃,枝头黄鹂啼啭,放眼望去,满目杏花开得缤纷绚烂。

    章惇从园里出来,意外见到王雱。

    两人皆有些怔,最终还是王雱先喊了句:“子厚叔父。”

    坐下闲聊,章惇问他近些年在做甚么,王雱道:“读书,着文。”

    “怎不考功名?”

    “如今的朝堂,进去又能做何。”

    章惇顿了顿,正欲替他爹教育他一番,王雱率先笑道:“玩笑罢了,考还是要考的,做官为的是百姓,不是意气,况我爹希望我考取功名,为国效力,我自要完成他的心愿。”

    章惇拍拍他背:“好贤侄。”

    王雱末了又添一句:“若考得不顺心意,大不了还可效仿子厚叔父,弃了敕诰而走。”

    他说这话时眉眼里透出一股不羁之气,青衫挂在瘦长身骨上,洒落隽秀,极是出尘不凡。

    这小子,尽挑着爹娘的优点在长了。

    与王雱分别后,随意进了座茶肆歇息,里头说书人正讲段子,仔细一听,竟还是他熟悉之人的段子。

    “这王相公与苏学士虽政见不合,然皆为君子,既是君子,哪还有隔夜仇呢,这不,苏学士途经此地,便特意前来拜望赋闲于此的王相公。”

    “要说王相公与苏学士之间还是有着不少共通点,譬如,两人皆为重情重义之人。”

    章惇喝着茶,眸子一瞬不瞬盯着说书人。

    “王公与苏公对发妻用情孰深,却是难说。”

    “苏公自丧妻,虽复娶,然十年不相忘,作江城子悼之,王公无诗词流世,而晚年遍载杏树,终身不复娶。”

    章惇不明所以地哂笑了声,但觉吵耳,搁下钱信步出了茶肆。

    牵着马缰悠转于街巷,道旁蓦地传来阵喧哗。

    “客人不喜欢不买便是,何要出手伤人!”却是某个无赖正在卖瓜果的摊前纠缠耍横,小娘子挡在摔倒的老人身前,气愤而急切地叫道。

    「别碰我叔父!」记忆倏地交叠,章惇驻步看着。

    “这么烂的果子还敢拿出来卖,不是骗钱是甚么?”

    “旁人皆不觉得烂,独你一人觉得烂,”小娘子毫不相让,“你看不上眼自往别家买就是,我们又未收你的钱,何以独在我家摊前闹事!”

    “还有你横,今儿个正好替天行道——”

    泼皮扬手便欲挥下,骤然被擒住手臂。“光天化日,欺负弱女老人,还敢言替天行道,”章惇道,“你替的甚么天,又行的甚么道?”

    狠狠一推,将对方推得几个跌踉:“你——”

    “怎么,想报官还是想动手?”章惇面不改色。

    泼皮脸上一阵青白,悻悻而走。

    “多谢侠士仗义相救。”女子盈盈施礼。

    章惇看了她眼,又看了眼她身后的果子,鲜亮润泽,确是好果。

    “侠士若不嫌弃,还请收下这些。”女子捧上数个杨桃。

    章惇:“”

    他不爱吃杨桃,但他还是收下了女子好意,并且把钱付了。

    章惇脾气算不上好,甚于朝野中以脾气坏着称,旧党说他强愎傲悍,某种程度上未冤枉他。

    可偏就有人笑脸相迎。

    原以为是个刚强不屈的女子,没想相处下来却极其柔软温善。

    她笑着的时候比愤怒的时候多得多,反观章惇,冷脸之时能与笑颜之时对半开就不错了。

    然他竟从未在她面前生过气,连遭她拒绝时,他也丝毫不觉生气。

    得知她嫁与王安石,就更不生气了。那个人是比他厉害,她的眼光很好

    但她死了。

    她死了。

    死在所有人之前,王安石之前,他之前,曾布之前,吕惠卿之前。

    她看不到王安石死后无人吊唁的情景,否则她该会伤心的,她也看不到自己狼狈地被满朝官员弹劾出京,甚至忧惧地自请罢官的模样。

    是的,他怕了。

    他不但怕,他还恨。

    恨一意孤行、废尽新法的司马光、高滔滔,恨道貌岸然、不辨是非、将新党赶尽杀绝的群臣。蔡确被罗织了莫须有的罪名,贬至岭南,死在任地上,王安石当政时,没有对一个旧党人士干出这种事。

    他还恨弹劾他的苏辙,恨满朝文武弹劾他时,不发一言,任由他遭受迫害的苏轼。

    乌台诗案时,他曾奋力为苏轼求情,如今换作他身处险境,苏轼只给他寄来几句轻飘飘的“安慰”:

    归安丘园,早岁共有此意,公独先获其渐,岂胜企羡。

    ——归隐山野,此为我们早年共同心愿,目今您先一步得偿夙愿,真是不胜羡慕。

    但恐世缘已深,未知果脱否尔?

    ——只恐你与尘世之缘太深,不知是否能够就此解脱?

    他当然不得解脱,他岂可解脱。

    章惇又想,倘使欧阳芾是他的妻子,好言好语地规劝他,要他放下仇恨,对他道,子厚莫生气了。

    他会不会就没这么恨了。

    他也许就没这么恨了。

    可她死了。

    她死了,王安石也死了,新党的蔡确死在了岭南,新党的吕惠卿被一贬再贬,也奄奄一息。

    章惇是个记仇的人,若得机会他必报复。

    所以数年后,新帝长大,开始亲政,章惇一人独相,在皇帝支持下将新法重新拾起,把旧党的人也贬去了岭南,让他们尝尝同僚尝过的滋味。

    又请求掘司马光、吕公着的墓,砍其棺材,追废高太皇太后,可惜皇帝没有答应。

    章惇从来不是甚么好人,他只是个眦睚必报的人。

    元佑二年四月,江宁。

    章惇翻身上马,最后眺望了眼栽满杏花的半山园,甩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