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的嗅觉往往比狗还灵。
早在津门开港之前,泉州、明州的商人已经对欧阳家过份关注东海北部的动态有所怀疑,之后通过各种途径而知道了北方会兴起新的商机,那些饱怀冒险精神者便都义无反顾地向北扬帆。
政和六年中津门开港时,南方的商人们都还只是抱着试探性的心态,借着东海季风洋流的末绪来到这个新港。他们也带来一些货物,如茶、丝绸、陶瓷等,这一仓半仓的货物虽然走俏,但相对于赵观、刘从为首的契丹、渤海商人,以及李相隆为首的高丽商人而言,这些货物的数量根本无法满足北地市场可怕的欲望。而且由于没有足够的货物作为资本,更没有携带大量的宋钱,这些大宋商人能买回去的货物数量也极为有限——他们面对汉部美轮美奂的琉璃品、高丽质优价廉的人参以及津门郊外成群的草原战马都只能望而兴叹,怨恨自己当初没敢下更大的决心与本钱。
在大宋商人里面,政和六年获利最大的是欧阳家和黄家。欧阳家是有备而来,而黄家则得杨应麒开金口秘密赊走了大量的琉璃品和两百匹马。他们两家船只回闽之后,在当地掀起了一股相当大的商潮,风头之盛,一时间竟然盖过了陈、林两大家族。
这种暴利性成功的传播能力是很可怕的。在政和七年的春季,“一到津门,金银满盆”这个传说便传遍了半个大宋:南至两广,北达江淮,西边甚至到了四川!
这一年的冬、春之际到底有多少商人在准备着北上的船只货物?管理能力还不是很强的大宋市舶司根本就无从统计。
在泉州和明州,有船没船引的商家正变着法子去贿赂市舶司的官员,实在拿不到船引的就想着如何走私,连船都没有的小商人则想尽办法要把货物托运在别家的船上。总之,政和七年所有即将北上的船只在夏季到来之前就已经被订满了。
杨应麒曾经对卢克忠说他低估了大海的肚量,卢克忠当时对这句话不以为然。不过津门在政和六年欣欣向荣的局面也让他颇为自己治下能如此繁华而自豪。
然而政和七年五月之后,卢克忠才发现:如果把去年的津门和今年相比,那去年那个他视为“繁华”的港口简直可以用荒凉来形容!
南边的商船几乎是和季风同时来到津门!北来船只的数量和大小完全超出了卢克忠的想象力!进入五月中旬以后,整个津门已经繁荣到近乎混乱的地步了。欧阳适顾着海上缉私,竟然再也没能力兼顾岸上的治安。卢克忠只好请求杨开远调一千工兵过来维持局面。
幸好,这些北来的商人们看来十分安分守己,谨守秩序。卢克忠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杨应麒在去年给欧阳家、黄家颁发的《津门商贾律法禁令》早在二三月时便在江南一带流传甚广。黄家在杨应麒的示意下大肆宣传,称若不读通这本书则没法去津门做生意。没几天时间江南的书坊便都开动起来狂印,几乎所有来津门的商人都人手一册。
这本小册子包括五个部分:第一部分略述商人当有之精神;第二部分是津门各项关税的基本指标;第三部分是津门饮食、住宿、交易地点以及交易规则的指南;第四部分才是三十六条和商贾相关的律法禁令;第五部分是杂项。可以说这本小册子囊括了前往津门所需要的信息,它能够迅速流行也并不仅仅因为黄家的大力宣传。
杨应麒这本小册子成稿之后卢克忠也曾看过,当时不以为意,这时重新翻阅,不由得感叹七将军的先见之明。他将那些守则一一细读,联想起这几日津门的景况,才体会到每一条律法禁令都有深意,直到此刻,卢克忠才知道杨朴为何会对杨应麒如此钦佩。
随着南边商船北来数量日渐增多,津门的各种问题也逐一暴露出来。最先爆发的是住宿问题。虽然政和六年年间无论是官方还是私家都已经修建了许多房屋,然而这些房屋比起需求来简直就是杯水车薪。津门内部的民房早在四月就已经挤满了人,杨应麒见状便从萧铁奴处借来几百个大帐篷,在津门外搭建起来,这才勉强解决了住的问题。
接着便是饮食问题。伴随商船而来的不仅有商贾,还有流民、短工、家人、船夫等各式各样的人,这些新流入的人口对津门的粮食供应而言无疑是一个可怕的负担。由于杨应麒严格限制粮食供给,并不让军备仓、荒备仓里的存粮无限量地流入市场,因此在商船自带粮食见底之后,整个津门的粮价便急剧飙升。
津门粮价高涨之后又迅速影响到了开州、辰州与曷苏馆部,甚至连辽阳府的粮价也开始出现失衡的征兆。胡十门在杨应麒的暗示下倒卖了不少粮食,让曷苏馆大大赚了一笔,合族欢庆。这种类似的好处已不是第一次了——杨应麒南来以后屡屡以各种手段向曷苏馆人示好,比如赠送大批的书籍、煤炉等物,大大改善了曷苏馆部的民生民俗。
不过辽河地区这一年能够流入市场的余粮却不多,加上其中一部分又被杨应麒以各种方式控制着,津门的粮店很快又告罄了。不少商人开始通过贿赂、求情等手段去打备用粮的主意,却一个个碰了大钉子!原住民虽然有些存粮,但看到这种突如其来的粮荒也个个捂紧了自己的米缸。就在津门的外来者眼见就要断粮的时候,两艘千料大海船开进了津门。
一开始,没人去注意这两艘大海船的到来——近一个多月来来津门的船只实在太多了。然而不久后就有人走向奔告,说这两艘船上的货物十分奇怪,以至于竟然在短短的时间之内便吸引了整个津门商贾的眼光!
到底是什么奇怪的货物呢?来到这里的商贩可以说个个见多识广,就算是南洋的长鼻大象,西域的绝色美女,高丽的千年人参都未必能让他们心动!可他们现在望着那两艘大船卸货所在的仓库却个个眼红!
“我见过的!真的见过!在码头上卸的时候,一个袋子钩破了,那里面,都是……”
都是什么?不是丝绸陶瓷,也不是翡翠珍珠,而是一袋袋、一仓仓的大米!
“哦——”许多精明的商人听说后不是感叹终于有粮食了,而是感叹这艘船主的精明!在这种节骨眼上运来大米,几乎就是在某种程度上控制了整个津门物价的走向——除非七将军肯打开备用仓,否则津门所有外来者都不得不接受这个极有眼光的船主的盘剥了。
“唉……好厉害!现在的米价,只怕一袋大米便能换走我们一袋好茶!”
“是啊!到底是什么人有这样的手笔、这样的远见?”
“你还不知道么?那可是我们福建鼎鼎大名的家族!”
“鼎鼎大名的家族?难道是……”
“林家!”
林翎来到津门的时候,整个港口都已经陷入一种嗷嗷待哺状。一开始,这个年轻人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虽然儒巾儒服的林翎在商贾堆里显得那么风度翩翩,但整个码头的贩夫走卒对之却一点兴趣都没有。现在他们关心的只有两件事情:一个是钱,一个是粮!前者是他们来津门的目的,后者却是眼下困扰他们的最大问题。
林翎在一个老者的引导下悄没声息地隐身于人流之中,到第二天,码头上才发生“钩破米袋”的事件——那当然不是意外,而是一次别有用心的策划。
等到所有人知道那两艘千料大海船里装的都是他们迫切需要的救命粮时,掌控这些救命粮的林翎却已经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了。
又过了两天,林翎才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来到津门城西的一处别苑。这处别苑若在泉州只能算是中等偏上的一处房子,然而在房屋奇缺的津门,此刻这座别苑一日的租金就够一个中户人家在江南一月的生活。
别苑外,黄家在津门的主管黄旌正微笑等待着,看见林翎后忙走上来招呼道:“林大少,向北刮的海风还吹得习惯么?”
林翎笑道:“向北向南,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这两个商人站在一起,登时就显出不一样来:黄旌分明是头发福的老狐狸,林翎却很清瘦,甚至有些弱不禁风,一点也不像经常出海的男儿。
两人相携进门,厅内早摆上了酒席,桌上却只有四菜一汤,浊酒一壶。黄旌道:“如此待客,实属怠慢。只是现在津门粮食大是紧张,虽然饿不着我们,但掌控津门的这位七将军对浪费食物之事极为厌恶。此席只有林大少与黄某两人,若是太过铺排,传入那七将军耳中只怕会招了他的忌。”
林翎淡淡道:“黄叔叔太过客气了。家父生性也不喜豪奢,我在家里吃的比这还简单。”
黄旌道:“林氏家风,泉州谁不仰慕?林老先生富而好礼,固然令人钦佩不已。而林大少向来深居简出,这次肯冒着风浪北来,更是给足黄某人面子!黄某人敬你一杯!”
林翎微微一笑道:“黄叔叔带契林家一条好财路,该谢谢的是我们。”竟是酒到杯干。两人吃饭喝酒,谈天说地,渐渐转入正题。黄旌道:“林大少来津门也有两天了,觉得这个地方如何?”
林翎道:“比起泉州,那还差远了!”
黄旌微微一笑道:“这个当然!我们泉州背靠大宋,面向大海——那是千百年积下来的基业,这津门如何能比?眼下它如此兴旺,也不过是因为那七将军手里有些奇货罢了。”
林翎摇头道:“那又不然!我看津门虽然建筑还显得粗陋,但那也是它时日短浅的缘故。若说到商规建制之精妙,泉州市舶司实在是有所不如!别的不说,就是黄叔叔你代为宣扬的那本《律法禁令三十六则》,便不是普通人能写得出来的。”
黄旌道:“没想到林大少对这本小书评价如此之高。”
“评价高的不是我,而是家父。”林翎道:“这次黄旅伯伯相邀北上,我家固然是盛情难却,但若不是家父看好这津门港,也不会特地遣我前来。但和别人不同,家父对战马、琉璃兴趣其实也不是很大,我林家有南洋一路商货,只要妈祖保佑,一切顺风顺水,足保我林家十族无财米之忧。所以家父他老人家在收到黄伯伯书信以后,一开始只是准备让我堂兄前来。但后来翻开黄伯伯随信附来的那本小书,只读了两行便为之动容。当时我侍立在旁,见他老人家读完第一章后掩卷长叹,说此书寥寥数句话便道出了他心中许多说不出来的从商心得!之后再读其它章节,越读越是钦服,马上改了主意,要我放下手头其它事情,整装北上,代他老人家向撰写此书的大贤请益。”
林翎的父亲林珩在泉州商人中威望极高,因此黄旌听说他对这本小书如此推崇颇感诧异。
林翎又问道:“黄叔叔,这本册子,真是那位七将军所作么?”
黄旌道:“不是他还能有谁!据说这位七将军是大金境内第一才子。我曾两次蒙他接见,确实是极为厉害的一个人。不但诗书经史无不精通,而且连海外的事情也知道得不少。有些事情连我都不知道!比如南洋诸岛的一些奇风异俗,我们以前看见只是觉得奇怪而已。那位七将军却能说出这些风俗的来历,我在旁听着,只觉丝丝入扣,绝不是凭空杜撰而来。”
林翎奇道:“他懂得经史诗文那不奇怪,这些海外异域的事情如何也知道?莫非他也出过海?”
黄旌道:“没有。据七将军说,这些他是在书上知道的。”
“书上?”林翎更是惊奇:“我家遍收域外域内航海书籍,可从来没见过有哪本能真正剖析出海外风俗来历的。”
黄旌道:“你莫非怀疑这位七将军夸口不成?我当初也曾这么想。不过后来跟他谈起南洋的一些特产,他随口道出,许多花鸟鱼虫我们只是见过,他却能叫出名字。还有南洋的物产,海道的远近,他都能说出个轮廓来!林大少是自己人,我也不怕你笑话。上次七将军要我办一件事情,当时我畏难推脱海道太远,说怕要十年才能来回。他一听大怒,随手取出一张海陆全图来,那上面竟然把麻逸、占城等的所在标得明明白白。这么清晰的海图,便是我也没看过!当时吓得我瞠目结舌不能自辩。不过还好七将军也未怪责,但从此之后我便打定了主意,再不敢在他面前扯谎了。”
林翎叹道:“没想到辽东域外僻壤,居然也能出这样一个奇才。”
黄旌一听,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道:“其实这位七将军并非辽东人士!”
“哦?那是哪里?”
黄旌道:“江南!”
林翎大奇道:“江南?江南人怎么会到万里之外的辽东来做官?”
“这些我也只是听说。”黄旌道:“据传,这位七将军是受花石纲暴政,合族遇害,这才被迫出海,流落到此。没想到却另外闯出一番事业来。”
“哼!又是花石纲!”林翎道:“那个姓朱的狗官,不知害得江南多少人家破人亡!”
黄旌忙道:“这些我也只是向七将军的旧部打听,没有坐实。林大少千万不可乱传,免得遭了七将军的忌。”
林翎扫了他一眼,心道:“说起做生意,这黄旌也算滑头,只是为人却太没气魄,干不了大事!黄真的子孙看来已经不如往昔了。”又想:“他把那个七将军吹得天花乱坠,却不知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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