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杨应麒要去解决耶律余睹,阿骨打并不看好。实际上,听说这件事情以后宗翰、宗望等人也不觉得杨应麒能够成功。耶律余睹在上京道一战大大改变了大金诸将对契丹豪杰的的轻蔑,知道这个强族立国二百余年,虽在末世,仍有余威。
杨应麒离开阿骨打行在之后便秘密部署人手,或南下津门,或前往上京。当初他离开辽口时曹广弼拨给了他一个百人队,由辽口军中新崛起的将领徐文带领。出了辽口后徐文遵从杨应麒的吩咐先带七十余骑来到黄龙府候着,另外三十六骑则护着杨应麒一路南北随行。除此之外,杨应麒身边还跟着几十个文武吏员,但靠着这点人手想去打败耶律余睹,无异于痴人说梦!
杨开远知道这件事情后问杨应麒道:“你这次是乱夸海口,还是另有妙策?”
杨应麒道:“我心中确实有个计策,一些事情在津门时也早有安排,只是还缺一个人!”
杨开远问道:“缺什么人?”
杨应麒道:“我大致的方略其实已经展开,由杨朴在后方全面主持,赵观则在前线处理细节。但在杨朴和赵观之间,还得有一个人。杨朴如今身份已经不低,让他深入大辽中京、南京可不大妥当。而赵观毕竟是生意人出身,眼光不够开阔,处理细节事物可以,但只怕没法无法纵观辽、金、宋三国大局,没有这种眼力,便没法在情况发生变化时做出正确的判断!”
杨开远道:“所以这人要擅于机变,又能独当一面!此外还有通悉大辽内部的政局。”
杨应麒道:“不错,若有这样一个人,那我便能安心前往临潢府,而将南边已经安排好的局面由他们几个来掌控。”
杨开远问:“要是找不到呢?”
杨应麒沉吟道:“那只有让杨朴冒险入辽了。”
杨开远又想了一阵道:“你看邓肃如何?”
杨应麒想不到杨开远竟然会举荐邓肃,微感吃惊:“三哥怎么会提起他来!”
杨开远道:“你觉得不合适?”
杨应麒犹豫了一下,默认了。
杨开远问道:“你是觉得他才能不足当此,还是不信任他?”
杨应麒道:“两方面的原因都有。就能力而言,他虽然机警,但对大辽的事情了解不足,只怕处理不来这些事情。就信任而言,我倒不是信不过他的为人,而是还把握不准他的心意。”
杨开远问道:“那你为何还要重用李阶、陈正汇?”
杨应麒道:“陈正汇在流求已有了根基,要是把他连根拔起,流求的发展至少要倒退一年、停滞五年!再说他本人虽然亲宋,但大宋奸臣当朝,他若此刻贸然倒戈不但难有作为,甚至大宋朝廷不接纳他也大有可能——他是聪明人,想来不会看不透这一点。他和我们共事的时间越长,对我们的了解和依赖就会越深!将来全心成为我们的伙伴的可能性就越大。眼下我们和大宋的关系还很友好,所以对这个人我还等得起!李阶的情况也类似。”
杨开远道:“既然你容得一个陈正汇、李阶,为何却不能多信任一个邓肃?”
杨应麒叹道:“那不同啊。陈正汇且不提,李阶先生干的是慢活儿,手中又没什么实权,就算出了什么岔子也容易补救。但对付耶律余睹这件事情却是一件急事,而且涉及军谋!若出了什么岔子不但来不及补救,甚至会让事态扩大!这样的事情,必须是我们高度信任的人才做得来。志宏加入汉部毕竟为时尚短,这事如何交给他去做。而且我刚才说了,他是一个宋人,对大辽的朝政不熟。”
“这你可就错了。”杨开远道:“他到辽口以后便对大辽的内政十分关心。这些年我们通过各种途径刺探到的辽廷虚实的存档大多在辽口,他在辽口时已经看了个饱。”
杨应麒惊道:“这些存档他怎么看到的?”
杨开远笑道:“他如今和老二打得火热,你不知道么?再说这些存档关系的是大辽而不是汉部,邓肃就算看了之后泄漏给宋廷我们也不怕——何况以他的为人也不至于会干出这种事情来。”
杨应麒心道:“林翼这小子毕竟还太嫩了,这种事情居然没留意到!”问道:“那我们关于汉部还有大金的密档……”
杨开远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现在是老二的参军,老二就算给他看过也不奇怪。”
杨应麒忽然想起一事:“大哥二哥兵逼中京之时,好像志宏曾潜入辽境,这事三哥你知道不?”
杨开远颔首道:“我也是事后才知道!当时大哥要派个使节去下战书,他力请随行,大哥本来不许,他求了好几次才获准。那次他冒险入辽境走了一圈,尽管辽人严格限制他的起居进出,但他仍然能见微知著,看出许多普通人看不出的问题!我正是在那次事情上看出了他这方面的才能,要不然刚才也不会想起向你推荐他。”
杨应麒心道:“邓志宏那时才加入汉部,大哥就答应让他做副使入辽,看来不但二哥和他交好,连大哥也和他做上朋友了!说起来,志宏还在津门时大哥就很看得起他了!”
汉部是个新兴的团体,所以任人用事常常依靠决策者的眼光魄力,而不是事事都按死规矩来,对有才能的人拔于草野走马上任的例子很多,邓肃这样的人物能在几个月中取得曹广弼、折彦冲的信任,杨应麒并不奇怪,但两人相识在先,偏偏邓肃不走“七将军路线”,而走“二将军路线”,这便造成了杨应麒心中对邓肃的隔阂感。
杨开远见杨应麒犹疑不定,说道:“这件事情,你与其在这里空想,不如找他开门见山谈一次。”
“谈?怎么谈?”
杨开远道:“开门见山地谈!引天下英才同为汉部,这不正是你结交中原士子的目的么?”
杨开远的话让杨应麒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再回避了。
汉部征辟僚属以后,对于来归的循吏杨应麒也任之用之,虽然渤海士人归附更早,但在杨应麒心里,陈正汇、李阶这些大宋的文人其实比杨朴、卢克忠等人分量更重,因为这些人是打开大宋士人心扉的大门!这也是他对陈正汇等人尽量优容他们的最大原因。
杨应麒确实很希望大宋的主流士人能够接受汉部,可是当一批真正有独立意志的人出现在汉部内部时他又感到害怕!不知什么时候他隐隐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手底下办事的都是智力高、能力强而没有思想的人,那该多好!”
尽可能掌控一切,几乎是每个人都有过的冲动。
邓肃以汉部参军的身份随着杨开远南北奔走,他能诗文,擅击剑,来黄龙府后和文武双全的宗雄等人颇为投缘,不过北国毕竟不比辽南,对他这样一个读书人感兴趣的只是少数。
杨应麒和杨开远深谈过以后便约了杨开远、邓肃在郊外打猎。杨开远“忙着公务走不开”,第二天赴约的只有邓肃一人。
这黄龙府杨应麒来过好几次了,轻车熟路,领着邓肃四处奔驰!大宋太学中的高材生通常都是文武兼通,邓肃不是个读死书的人,论到马术弓箭也都不在杨应麒之下。杨应麒见他射箭颇有法度,喝彩道:“外人都说汴梁风气柔弱,看来不见得啊!”
邓肃哼了一声道:“大宋并非无人,恨无能者居有能者之上耳!”
杨应麒听了这句话心想:“他能说这样的话,那是有些意思了。”问道:“邓大哥这趟北来可有所得?”
邓肃道:“这次出海,才知道汴梁诸公全都自困井底,不知井外天地大变!”顿了一顿,又道:“我在辽口时,听二将军讲起你们千里远遁的事情,深有感触。听说你们逃到宋境之时,边将不但不纳,而且还有意加害!”
杨应麒仰天叹道:“不错。每次想起这件事情我们都很难过。”
邓肃问道:“那你是不是很恨大宋?”
杨应麒黯然道:“不是恨,是怨。不过我去了汴京一趟之后,怨怼中又掺着神伤。”
“神伤?”
杨应麒道:“我很喜欢汴京,很喜欢大宋!可我却很不喜欢现在这个大宋朝廷!”
邓肃眼中的神采也黯了一下道:“当下奸臣当道,朝纲不正,确实令人扼腕!”
“奸臣?”杨应麒道:“你为何只说奸臣,不说皇帝!”
邓肃一震道:“皇……皇上……”
杨应麒道:“扪心自问,若没有道君皇帝的纵容,蔡京朱勔他们如何能够逞奸?普天下人都在骂朱勔,但这祸乱天下的花石纲朱勔运到汴京去,还不是给道君皇帝享受!”
邓肃叹道:“当今圣上,确实有不是之处。可我们为臣子的,也当尽自己的力量拾遗补缺,以济苍生。”
杨应麒道:“你打算怎么拾遗补缺?”
邓肃默然良久,说道:“尽力而为。”
杨应麒单刀直入斥责道:“志宏如此豪人,居然也要用‘尽力而为’这种空话来搪塞!其实你是感到无处措手,对吧!”
若换了一年前在汴京时,邓肃一定高声辩论,但这时却无正言以对,避重就轻道:“全身以保可待之机,总比身在外戎、不思根本好。”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志宏兄是在说我么?”见邓肃不否认,杨应麒问道:“那么志宏兄所说的根本,究竟是什么?”
邓肃道:“落叶归根,根在故国。”
杨应麒追问道:“是故国之君,还是故国之民?”
邓肃怔了一下道:“这有区别么?”
“当然有!”杨应麒冷笑道:“君是君,民是民!国君之立,便在为民。若皇帝与民同欲,则君民一体之说尚可自圆,但若皇帝荼毒百姓,祸害万民,这样的皇帝便是万民的仇寇!”
邓肃默然无语,忽有一头小兽从草丛中窜出,他张弓发箭,却落了个空,杨应麒看得出他心里正在龙虎交战,也不出声打扰。两人一前一后,任马随行。
走出数里,邓肃才叹道:“这段时间我四处游历,以见闻验证所学,颇感自东汉以降,陋儒颇失秦诸圣之意!古人云:‘四方无君者,其民少者使长,长者畏壮,有力者贤,暴傲者尊!日夜相残,以至于族尽种灭!’如今北国形势,不正如此么?蛮夷之人,不知长幼之伦,遇事论力不论义,知暴力不知公理,杀人盈城不以为过,灭人种族不以为非!想来如今北国蛮夷之情势,与我春秋先儒所见乱世略同。其时圣人大倡君臣父子人伦之道,正是要平息纷争以利天下万民。是则立君王非为君王,乃为百姓。而我等臣工出仕,亦非为君,乃是为民。故范文正公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非‘先君之忧而忧,后君之虑而虑’!为人君当与贤士大夫共治天下,非驱小人荼毒万民!”
杨应麒听得怔住了,他也没想到自己一句冷笑会引发邓肃的这番宏论。
邓肃续道:“我在管宁学舍与进祖兄(李阶)读应麒兄手迹,其中骇人听闻之处甚多,想来是应麒兄家世受祸惨酷,因恨花石纲暴政,便连带着不满朝廷,甚至不满当前的君臣之道!”
他说到这里杨应麒心道:“其实我自己倒不是受祸惨酷。那些原君非君难君的言论,很多倒都是剽窃梦中‘后贤’之语。”幼年被迫出海的记忆在他心中印记很淡,并未将杨应麒的性情往愤世嫉俗的方向推。
却听邓肃继续道:“但进祖兄仍道:‘七将军所言虽有过犹不及处,但却也是堂堂正正的道理。比只知道谄媚君王的腐儒强出百倍!’如应麒兄言:‘原君之立,非因缥缈天道,乃在时势民心。’又云:‘民为主,君为客。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君之本职也。至于以天下之利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归于民,则为独夫!人之视独夫,当如视仇寇!’此言进祖兄与志宏均颇感动,因此言而观大宋之乱政,再对照辽南民生,乃知汉部百里之治,非由来无因。”
杨应麒呆呆地看着邓肃,这半年多来他一直在算计着如何拉拢李阶、陈正汇,既盼着他们能留在汉部,又时常盘算着如何监督、防范他们,总是认为和他们敞开胸怀畅谈的时机还没到,但邓肃这番话一说,杨应麒才知道这些人对汉部认知和认可的程度远在自己估计之上!
邓肃道:“当初你们走出大鲜卑山时,折大将军曾与部民立下誓约,说要带领大家去建立一个同寒同暖、共饥共饱、知礼崇文、自强自立的国度。那誓言你们分别铭刻在津门市集、辽口城墙、朱虚山壁上,我们这些大宋来的新民,可读了不止一次了。”
杨应麒问道:“志宏是因为读了这些铭文,所以才决定加入汉部的么?”
“也是,也不是。”
“这话是怎么说?”
邓肃道:“我加入汉部成为二将军的参谋,固然是因为读了这些铭文后觉得加入汉部不会使祖宗蒙羞,也是因为从二将军那里得知汉部将有助宋之行动,因此想出一分力气。”
“助宋?”
“帮大宋取回燕云十六州的事情……”邓肃恳切地问道:“七将军,能让我在这件事情上略尽绵力么?”他忽然叫出了七将军,那便是以汉部属僚自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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