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熬过去了,阿骨打自己觉得身体似乎略有起色,但大费心神的事此去彼来,竟让他一刻不得歇息。
入春后遇到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耶律余睹涉嫌谋反!耶律余睹刚投降时,阿骨打待他以宰相之礼,十分优厚,但西京攻陷后却只是给了他一个虚衔,不但不升他的官,反而削了他的权,甚至要求他把妻儿安置在黄龙府作人质!“鸟尽弓藏”这个词虽是汉人所发明,但实际上天下的政治家没有一个不会用的。所以当斜也来密奏说耶律余睹意图谋反时,阿骨打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但他现在却还没把耶律余睹连根拔起的打算!这人在契丹人中声望不俗,仅仅因为一个还没有成型的谋反就动了他,容易引起治下契丹人的大反应。若在别的时候他也不怕这些反应,但现在处理他时机却还不对,不过不敲打敲打他也是不行的。
一切部署妥当之后,阿骨打便把耶律余睹连同他手下几名干将叫了来,直截了当问道:“听说你要造反?”
耶律余睹等听了大吃一惊,不知如何反应。阿骨打从容道:“我大金能成就今日大业,靠的不是你们,而是国中君臣的上下同心!当初我们两阵对敌时我曾给你留了一封信说:要战,就光明正大地来!如今还是如此!如果你当真有胆子与我为敌,我便给你兵器、马匹、部属!容你一战,绝不食言!但你若到时候再败,我可便容不得你了!”
耶律余睹手下听了无不战栗,耶律余睹则低头不能回答,阿骨打冷笑道:“若你不敢与我为敌,那以后便老实些。以前人家说的风言***,我也当没听说过,今后也绝不因此疑你忌你!”
耶律余睹闻言忙跪下道:“皇上圣明!余睹万不敢有欺背之心!”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好,你的事就此揭过。不过有功当赏,有罪当罚!这次你闹出一些扰乱军心的事情,不警戒警戒却也不行!”传命将他的副将萧庆打了七十杖,余人不再怪罪。
萧庆谢恩受罚,七十杖打下来痛晕过去两次又痛得醒转,但从头到尾竟哼都不哼一声!
好容易把萧庆打完,阿骨打才放他们回去。耶律余睹一行从行营中出来后但觉汗流浃背,回到居处,韩福奴道:“都统,怎么办?怎么办?你说他会不会真的放过我们?”
萧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听到韩福奴这句话勉强开口道:“今天……他既然没有……把我们当场格杀,想必暂时不会动我们了。”
韩福奴道:“但……但这提心吊胆的日子叫我们怎么过!”
萧庆道:“他不动我们……是因为……大金……有内患……再等等……我们要有耐心……”
“内患?”韩福奴眼睛亮了起来:“什么内患?”
萧庆道:“折……折……”终于忍不住晕了过去。
经过阿骨打的这一番警戒,耶律余睹果然便老实了许多,但这事才告一段落,第二件大事又冒出水面——当初阿骨打遣人给辽主耶律延禧下书,要他仿石敬瑭臣事契丹的形式臣事大金,耶律延禧积败既久,也有意求和,后来听闻金人将大辽五京的贵族、女子、财物、典章全部运往黄龙府,耶律延禧傲性忽又发作,对举族被俘大感愤恨,聚拢了五千兵马又来报仇,被宗望以精兵千人杀败。但这一仗金人终究还是没能俘获耶律延禧,只擒住了他的儿子赵王讷埒和辽国的国玺。辽主逃入云内,惶惶如丧家之犬,但他毕竟曾做过阿骨打的君主,受过阿骨打的参拜,是大辽二百年天下的最后一个继承人!只要他一日不死,阿骨打便不能完全放心!
辽主的事情暂时只能搁浅,而大宋的事情却一直在进行!对燕云州府的取弃,阿骨打早有打算。虽然他也有些急着要把这边的事情料理毕好去解决内忧,但在谈判时候却仍然很沉得住气,对宋使步步进逼,而大宋方面由于王黼唯求尽快解决事情以全其功劳,加上是败军之国,谈起判来没有底气,竟是一步又一步地退让,最后不但平州、营州等掌控山海关隘的边州都划归大金,大宋还得在契丹旧岁币四十万之外,每年更加燕京代税一百万缗,阿骨打这才勉强答应把燕京及涿、易、檀、顺、景、蓟六州交给大宋,至于西京大同府云中路一带却只是在纸上说明会交给大宋,但何时交接阿骨打却让宋人去和最难缠的宗翰去谈!
这日金国吩咐宗望料理燕京事务,正要休息,忽然宗翰进来道:“皇上,应麒来了。”
阿骨打微感讶异道:“他来了?怎么来得这么快?”阿骨打派去中京召唤折彦冲的完颜希尹这时还没有回音,至于去津门的使者,由于走的是陆上通道,这时只怕还在路上呢!
宗翰道:“应麒并没有见到使者,他是听说皇上打下了燕京特地渡海前来贺喜,同时也是来请罪。”
阿骨打哼了一声道:“贺什么喜?请什么罪?”
宗翰道:“贺的自然是得燕之喜——虽然我们打算把燕京交给宋人,但攻城略地之威毕竟值得一贺。至于请罪,他好像是来解释他在塘沽的作为的。”
阿骨打问道:“他在塘沽的作为,你看应该如何处置?”
宗翰沉吟道:“这还得看他如何解释了。”
“解释,解释!”阿骨打道:“若非心里有鬼,何必千里迢迢跑来解释?”斜了宗翰一眼道:“刚才那几句话,怎么听起来像在替他说话一般?他贿赂你什么好东西了?可别忘了你是姓完颜的!”
宗翰忙道:“皇上这是说哪里去了!我怎么会帮着他呢!不过眼下他既肯主动来解释,可见心中还有敬畏。我们是听他的解释,又不是信他的解释,不过是让他刚好有个下台阶,同时杀杀他的骄气罢了。再说,眼下彦冲还没到呢,就有什么事情,不如先等彦冲来了再一并处置。”
“等彦冲来了再一并处置”——宗翰最后一句话甚得阿骨打之心,调了一会呼吸,颔首道:“好吧,叫他进来!我看他怎么说!”
“又要见国主了……”
帐篷外边,和阿骨打相见的几个重要场面在杨应麒脑中一一掠过。杨应麒和阿骨打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很微妙。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宋政和三年,那时候大金还没有建国,自然也就没有年号。当时阿骨打对杨应麒来说还是一个梦幻般的人物,在城寨外面见面时杨应麒一听到这个名字还差点跌了一跤,但那时候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跟着两人进了村落,初见的当晚便在篝火夜宴中开始了第一次交锋!对阿骨打来说,他并不是很清楚这个叫汉部的小部族的底细,只知道他们能造铁、懂文字、会造纸而已,因此便把他们看作一个像乌春那样的部族,希望能像同化乌春那样将他们同化,让汉部的长处转化为女真的长处,所以他提出了混居以便融合。而杨应麒则马上提出另外一个建议:要在完颜部的边缘地带自建村落。在当时这对阿骨打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因为汉部方来,彼此保留一点距离也可以避免两族发生冲突。但阿骨打心中仍然有一个逐渐同化汉部的打算。
这就是两人的第一次交锋,杨应麒巧妙地在不触犯阿骨打底线的情况下,保住了汉部风俗、文化和经济上的独立性。那时候在阿骨打眼中杨应麒还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汉部也只是一个和乌春、曷苏馆等无甚区别的部族——可惜,他在那一刻就错了!
“国主现在在想什么呢?是否在为汉部的事情生气?”杨应麒想。一直以来,他都避免触怒这个强横的部落酋长,但他的立场从来就没有软化过!特别是当汉部的根本利益有可能受到损害的时候他的反抗便十分激烈——当然,立场是坚定的,而手段则是婉转的!
当金国疆域渐广以后,杨应麒知道汉部迫切需要迁移到阿骨打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去!他从很早以前就已经相中了辽南,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泄漏半点他对这个半岛近乎狂热的向往!在他的暗中操控下,宗雄、宗干、吴乞买等人在会宁这个舞台陆续登场,当然,女主角是憨厚的完颜虎。完颜部和汉部矛盾中不是很尖锐的一部分被暴露了出来,而阿骨打这时也还没洞察到杨应麒正准备让汉部进一步脱离其羁縻的心思,不知不觉中让杨应麒完成了他最没把握的一步棋。那时候阿骨打虽然已经觉得杨应麒和普通的小孩子不同,但仍然没有将他视为一个和自己同等级的对手来看待,甚至也还没察觉到杨应麒正在一铲一铲地挖着大金的墙角!而那一次,也是杨应麒最后一次在“以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和阿骨打交锋!
“之后的日子,就很难过了。”杨应麒叹了一口气。
对谋略家来说最爽的事情莫过于当你在算计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却还不知道你才是他最大敌人!汉部南迁之前杨应麒就处于这种状态中,所以那时候汉部虽然根基浅薄、实力微弱,但杨应麒在阿骨打面前却进退自如,毫无惊险。相反,南迁之后汉部的发展前景海阔天空,但杨应麒本人所受的压力却变得空前巨大!尤其是阿骨打的赐婚突袭让杨应麒恍然大悟:阿骨打终于把他当作一个对手了!这令他很惶恐,惶恐到有些忙乱。不过还好,对阿骨打来说,大辽这个庞然大物依旧是他最大的敌人,为了消灭这个敌人,阿骨打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当然包括折彦冲所领导的汉部!因此阿骨打以赐婚为名的这次逆袭并没有坚持到最后,这说明当时阿骨打的决心还不够彻底!
“可是……那次之后他就没机会了。”
当杨应麒整合了流求的力量以后,汉部便拥有了一个大后方!一个马蹄跨不过去的大后方!那之后杨应麒对会宁的整个方略就开始调整了:如果说之前他都是在守,那此后他便开始谋划着攻!如果说之前他求的只是保证汉部得以生存,那此后他便开始追求汉部对金国各方面的控制权!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折彦冲开始展现出被会宁视为“跋扈”的不妥协,在民族矛盾中折彦冲撑起了各族平等的大旗,在阶层矛盾中树立起为中下层民众说话的形象,而杨应麒则为了缓和双方的关系而继续装孙子!可是在装孙子的同时,七将军再没有出让哪怕一点一滴的实质性利益!汉部的隐形力量逐渐蔓延到大金的各个层面,阿骨打征服了数千里的土地,但这些土地的财富的大部分却最终流入津门!萧铁奴为什么没有背叛汉部?仅仅因为兄弟之情?那种看不见的东西或许也是有的!但更让功利主义者信服的也许却是因为杨应麒一次又一次地向他展示了汉部的力量!那个时候的汉部已经有力量独立了,不过代价却很高昂——那就是很可能会丧失杨应麒割舍不下的辽南!辽南的地理位置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它是不可能独立的——也正是因为有这个原因阿骨打才允许折彦冲到这里来!所以,要保住辽南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解除辽南的威胁——换言之,就是要反过来把大金给吞了!
想到这里杨应麒忍不住敲了敲脑袋,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把大金给吞了?”杨应麒很烦恼地摇了摇头。汉部现在的军事力量和大金相比,防守有余,进取不足!“所以我们还需要时间!得拖!”阿骨打的继承人也许能做得不比阿骨打差,但汉部和完颜部之间业已形成的那种消长关系却不是一个人、一群人的智慧所能改变!所以眼下这种关系维持得越久对汉部就越有利!
这个道理不但杨应麒懂得,连阿骨打也隐隐约约想到了!当萧铁奴从燕京传来鸽书时杨应麒就知道:阿骨打在平定大辽五京之后,终于把汉部视为最大的对手了!虽然现在大金各地还不是很稳定,虽然耶律余睹等新降附的部族也都还不是很听话,但他的身体终于等不起了。汉部这颗毒瘤,已经大到用肉眼也能看到了!所以一定要割除——哪怕大金会因此而流血!
“可是大金如果要割除这颗毒瘤,到底要流多少血,这一点国主是否清楚?”杨应麒觉得阿骨打在刚刚平定燕京之后马上就发动对汉部的攻势,准备势必不充分,不过如今自己作为人质,事情还是尽量小心些好。
“杨应麒觐见……”帐内传来了呼传声。
杨应麒慢慢地走了进去,很小心、很小心地走着每一步:“国主对于汉部的实力应该也没有完全把握,所以如果我们能让他觉得割除毒瘤的结果是让大金这个根基尚浅的国家一齐丧命,那他就会犹豫,他如果犹豫,我们便有机会维持目前的和平!我也会有机会活着回去!”
入帐,抬头,然后才挺直了身子跪下。杨应麒的眼神依然恭谨,但他的脊梁却直得有些刺眼!
“这小子终于长大了。”阿骨打心想。
不单是杨应麒长大了,汉部也已经长大了!大金面对汉部,正如阿骨打面对杨应麒:他今天依然可以压制住这个后起之秀,但明天呢?
“国主。应麒给您请安了。”杨应麒脸上绽开了微笑。
阿骨打对他这虚伪的微笑忽然有种从心里冒出来的厌恶!他也像杨应麒刚才在帐外一样,脑中掠过两人见面的几个重要场景,在那几个场景里面,杨应麒似乎每次都是这种貌似天真的微笑!
“可恶!可恶!其心可诛!”
这几句话他当然没有说出来,但他的眼睛却泄漏了他的心意!他盯着杨应麒,忽然发现这小子竟然不害怕!
“他不害怕?他为什么不害怕?他恃着什么?以为我不敢杀他么?”他几乎就像拔刀,但手才动了动忽然就想起来:“对了!彦冲还没来!”
折彦冲还没来,杨应麒便不能杀!这想法在他心中早就成熟了,但此刻却让他感到有些懊丧!
阿骨打抬起手,不知是想赐座,还是要责骂他。话还没出口,一口恶气涌了上来,竟然从虎皮上摔了下来!
“皇上!”
“国主!”
“快——快传萨满上师!”
帐内一片混乱,而杨应麒和阿骨打的会面才刚刚开始便告中断。在混乱中宗翰拍了拍杨应麒的肩膀道:“皇上忽然如此,你的事情便先寄下。但也不用急着回去,先到我营中住下,有什么事情,等皇上身体大好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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