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打的是后勤,但现在阿骨打的三万五千精兵几乎不需要后勤,因为这数万大军正行走在大金的境内——而且还是大金最重要的产粮区。东京道经过数年开发,中型粮仓几乎每个州都有,大型的粮仓也有三个——这里是供应金军远征最重要的粮草押运起点,如果将来辽西走廊能完全打通,那大金对燕云地区的补给线将会缩短一半。当然,更加便捷的补给是通过海运,但对于汉部强大的海上力量,阿骨打的估计远远落后于现实。
“曹广弼怎么样?有动静没有?”阿骨打问。
“没有。”负责监视辽西走廊的官员说:“他仍然驻扎在来州附近,并没有违抗皇上严命的迹象。”
“嗯。算他识相!”目前阿骨打还没有公开宣称要讨伐汉部,只是以视察辽南为名拥军南下。他以这个名义南下,汉部受命在外的兵将都不能妄动!如果曹广弼敢违抗军令从来州赶回来,那阿骨打大可当着汉部其他兵将的面,在辽口城下以平叛的名义把曹广弼所部围歼——如果城内的军马敢出来援救,那背叛的就不只是曹广弼,而是整个汉部!阿鲁蛮那边也一样!
眼下,不服从命令的似乎只有萧铁奴一个人!但是萧铁奴是无法完全代表汉部的,他只是折彦冲手底下的一个部将,甚至是一个在几年来与汉部中枢显得有些疏远的部将!而且萧铁奴不服从命令的形式也只是回避,并没有更为过激的行为。
如果是折彦冲和杨应麒敢不留情面地反抗阿骨打,那阿骨打可以马上宣布汉部背叛大金。但现在由萧铁奴站在这个风头浪尖上,会宁和津门之间便存在着几分转圜的余地。
“汉部如果公开背叛的话,那会怎么样呢?”完颜希尹忍不住说道。
“那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讨伐他们!整个北国也将没有他们立足之地!他们除了跑到海上去,没有其它出路了!”宗望也是一个非凡的将才,但就算是他也不大清楚汉部此时在海外的地盘足够作为他们的后路了。折彦冲极力要保住辽南,为的已不仅仅是生存!
兵马已经越过了辽阳府,萧铁奴还是没有动静。难道他在安排什么陷阱?
阿骨打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有些太谨慎了,如果换了自己还年轻的时候,也许早就领着千来个骑兵冲进去了。如今手下有三万五千骄兵悍将,为何反而会担心?是因为自己老了,还是因为自己病了?还是因为汉部已经强大到足以让他这样谨慎了?
“父皇,明日我们的前锋就能抵达辽口城下,是否从那里就开始进攻?”问的是宗弼。
“不!”阿骨打道:“我们的刀,要到津门再开始舔血。”
“津门?那辽口怎么办?”
“喝令辽口主帅出城,就地解除武装!”
“如果他们拒绝呢?”
“如果拒绝,那就是叛乱!”阿骨打并不只是一个莽撞的武夫,他懂得如何把名份用到极致:“如果他们敢反抗,那就从辽口开始拔刀,一步步推过去,我倒要看看这个半岛有多大,挡得住我三万五千女真精兵的冲击!”
宗望道:“我军虽然无敌,但还是谨慎些好。反正我们的意图汉部早已知道,行军便不用着急,前军中军后军步步为营,步步推进,定要让他们找不到半点破绽才好!”
阿骨打颔首道:“小四的话,总是最称我心。”说到这里忽道:“应麒呢?没逃走吧?”
“没,他这一路倒是老实得很。”离开燕岭之后,杨应麒便从宗翰的军营中被提了出来,转归宗望看管。小麒麟在宗望军中竟然半点没有被软禁的自觉,每天吃的都是山珍海味,极尽奢华,宗望也不在这些事情上太过限制他。但宗望却不知道,杨应麒每天所点的菜式,其实都是在向外界传递一些消息!只是除了汉部特派的密子谁也无法解开杨应麒的暗号罢了。
“把他提出来!”阿骨打道:“明天就要到达辽口了……如果汉部敢动手,那明天就是他的死期。”说到这里阿骨打不禁有些唏嘘,他其实也有些舍不得杀小麒麟的,毕竟这小子是这样乖巧,这样聪明!如果他是女真人,或者说他就是自己的儿子,那该多好。
日已将沉,杨应麒踩着夕照入帐。虎座上,阿骨打的精神状态竟比在燕京时好得多。杨应麒看得出那不是装的,可他也不因此而对阿骨打的建康状态抱怀乐观,因为他怀疑这只是阿骨打的回光返照。
“国主。”杨应麒依礼磕头,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等阿骨打开口,和往日没什么两样。
阿骨打命人掀开大帐帷门,指着落日道:“看见没有,就快沉了!这烈日虽然高照,但还是要遵循天命!天要它沉下去,它就得沉下去!”
杨应麒知道阿骨打的意思,天比喻的正是阿骨打自己,而落日比喻的则是汉部。但杨应麒却并不顺着阿骨打的思路去想,而是叹道:“日出日落,日落日出,没有今天的日落,哪有明天的日出?眼下我虽然还年轻,但想想小虎他们一天比一天高就觉得光阴荏苒,韶华难留。总有一天我也会老去,到时候天下将是他们的天下!”
他仿佛只是在感慨,但感慨的绝不是自己即将老去——其实那离他还远呢!他真正的意思是:那落日不是我们汉部,而是你阿骨打!等你落下去以后,天下便将是年轻人的天下!只是杨应麒终究不敢说得太白去触怒阿骨打,所以才换了个说法,用小虎崽们来替代自己,而用自己去替代阿骨打!但帐内都是绝顶聪明的人,谁会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阿骨打的脸色沉了下去:“你到现在还不肯认输!”
“认输?”杨应麒眨了眨眼道:“我不知道国主指的是什么,但我们从来就没有和国主争锋的意思——连争锋都没有,何来输赢?”
阿骨打冷笑道:“杨小七,你知道你最惹人讨厌的是什么么?”
杨应麒见阿骨打这样叫自己,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敢刺激他,躬身问道:“请国主点拨。”
但他越是这样,阿骨打就越是不悦:“你最令人厌烦的,就是口不对心!所以你不管怎么算尽机关,到头来也只能是彦冲的影子!”
“我不是大哥的影子。”杨应麒道:“大哥是大哥,我是我。汉部是一个需要一群人的地方,而不是一个只需要一个人的地方!大哥是领袖,但他不是一切!他有他的光芒,但我也有我的神采!”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国主,我们追求的,其实和你完全不同。不过我相信将来大多数女真人也都会认同我们的。”
阿骨打怒道:“住口!女真就是女真!谁会认同你们!”
杨应麒问道:“国主是怕女真变成汉人么?”
阿骨打闻言大笑道:“变成汉人?哈哈,哈哈!过不了多久,汉部就得全变成女真!不变成女真,就得变成死人!”
杨应麒却摇了摇头道:“十日之内,我们或许会败。但十年之内……”
阿骨打喝道:“十年之内又如何?”
杨应麒道:“十年之内,就不会再有胜败了。”
“哦?”
杨应麒道:“到时候大家都变成一家人了,又何须什么胜败?”
“一家人?”
“嗯。”杨应麒道:“其实现在很多年轻的女真兄弟也都很适应汉部的语言、生活和习俗了,难道国主你没发现么?”
阿骨打的脸忍不住一阵扭曲,然而他终究没有说话,只是哼了一声道:“明天这个时候,等我们踏上辽口的城墙,再一起看日落吧!”
千里之外的太行山。
开进这个地区以后,种彦崧按照军事会议议出来的策略,先在靠近灵丘山麓地区安营,派遣探子和侯骑把周围的地形、环境和盗贼形势摸了个清楚,然后步步为营,先吞掉最靠近他驻地的一部盗贼,占据了河北、河东、燕京、大同四路交界点的一处谷地,将从汉部带来的钱粮器械都搬了进去,站稳脚跟之后,才继续有步骤地对付流窜在四路边境上的盗贼。
种彦崧推进的速度其实显得有些缓慢,就算是以谨慎著称的曹广弼如果和他易地而处,进军也不至于如此迟钝。但对杨应麒来说只要他能站稳脚跟就好,慢点也没关系,所以种彦崧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做法倒也十分适应当前杨应麒的期望。再说眼下天下各大势力都忙着自己的事情,谁也不来管他,这便让种彦崧拥有了最大的自由来处理这片山地的事情。
这段期间种彦崧也曾尝试着向童贯索要粮食军资,而如林翼所料,童贯及其下属果然一再推诿,如果不是林翼早有准备,忠武军就算不被盗贼打败,也非活活饿死不可!童贯致士以后,新来的宣抚对忠武军的态度也没什么两样。
“幸好听从了林兄的忠告!”
眼下燕云晋冀边界的建设已经开始进行,忠武军的正规军虽然只有一千人,但随军而来的农夫、工匠、和尚等却多达两千人,倚靠着有战略意义的山谷屯田放牧。贼窝盗窟被击破以后的降附人口也被打散了安排到各个据点进行生产——这些人逃入山林大多也是迫不得已,现在能重新被纳入一个有吃有住又有名份的旗帜下,正是他们最好的选择,所以对身份的转变接受得很快。
忠武军这种且安抚且打击的策略很适合这片边界山地的政治形势,不但许多汉儿盗贼闻风归降,就连一些契丹和奚人也愿意接受他的统治。只几个月间,种彦崧所控制的地方便成为一片拥有六千人口的小军区。由于准备工作做得充足,所以短期之内工具农具都不缺,而太行山锻造屋开炉以后,可以预见将来忠武军的铁器不但不会匮乏,甚至可能因为盈余而成为商品。
忠武军就这样慢慢地成长着,这数百里山地的盗贼总体人数虽多,但没有形成一个巩固的联盟,因此轻易地便被种彦崧各个击破。直到自立为帝的萧干出现,才让种彦崧感受到压力。
原来当初萧干前往漠北去与辽主耶律延禧会合,耶律延禧怒他拥立耶律淳,就想杀了他。萧干得到消息后先一步逃走,沿途收罗奚族人马,竟然在流亡中就自立为神圣皇帝,国号大奚,改元天嗣。
“这些人,想做皇帝想疯了么?”如果杨应麒这时听说,多半会如此想。
但对北方胡人深怀恐惧的宋人却不这样认为。萧干的数千兵马从漠北南窜,竟然越过了混乱的燕云北界,企图进入河北地区,进犯汴梁!
消息传到汴梁,满座文臣都有些坐不住了,几天前还沉浸在“开边圣主、文武成德”幻梦中的赵佶竟然被这几千胡马吓得有些坐不住!甚至有文官上书干脆不要燕云了,赶紧把大军都退回白沟以南防守吧!
幸好大宋的边兵虽然疲弱,总算比朝中文臣要坚强些。这时已致士的童贯出于东山再起的目的,果断得移书责备燕京守臣王安中、常胜军首领郭药师等人,大义凛然地训斥他们不为朝廷出力!在这种内外交逼的情况下,王安中命郭药师出战,又忽然想到边地尚有种师道的孙子或者可用,也宣令种彦崧进兵。当下忠武军为左,常胜军为右,击破萧干这群乌合之众,常胜军得其财,忠武军抚其众,萧干率十数骑从战场逃脱,不久被部下所杀,献到燕京领赏。
这场其实甚小却被边臣夸为大捷的胜利为几方面都带来了好处:常胜军因为这次胜利而更为朝廷所重;童贯因为这次胜利而再次取得道君皇帝的欢心;忠武军则因为这次胜利而稍稍缓解了它在大宋军队体系中尴尬的地位。赵佶下令嘉奖,升了他的官,还写下“忠武之师”四个大字赐给他(他真的很喜欢写字)。又命他整饬军务,等宗翰交出大同府以后就准备进入西京路。
老实说,这次嘉奖对种彦崧来说虽然荣耀,但升了一级以后他仍然是大宋军事体系里面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将。不过林翼看到赵佶那笔极为漂亮的字以后却高兴得跳了起来,命巧匠把原来就很典雅的这幅嘉奖短幅装裱得富丽堂皇,又专门弄了一个厅堂供了起来,此后但凡有晋冀两路的大商人来,林翼便会引他们来这里叩拜,以表示忠武军乃是大有来历的军队!而这四个字在以后的日子里也长期成为忠武军支持下的商人进行平输转运的护身符。
林翼的这些举动种彦崧并不是很赞成,他觉得林翼把自己捧得有些太高了——现在晋北、冀西的人在林翼的宣传下几乎都要认为种彦崧是个名将了!但林翼现在是掌控忠武军经济的要员,两人也已积累了相当的互相信任,既然林翼认为这样做对忠武军有利,种彦崧便不十分反对。何况能蒙皇上亲笔赐与“忠武之师”四字,传到家里爷爷听了应该也会高兴吧。
想到这里种彦崧忽然省起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自己已经好久没给爷爷写信了!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只是因为军务繁忙么?还是说他内心深处其实有些担心爷爷不赞成他接掌这支由汉部过继给他的军队?
种彦崧没有继续想下去,似乎不想面对这个问题,但现在既然想起,给爷爷的信还是要写的。当晚他就提起笔来,写了一封很长的家书,诉说别来的种种事由。种家在西北军中人脉极广,在种福的料理下这封信很快就到了种师道手上,不久种师道便回信了。
种彦崧担心的事情——比如爷爷责备他太久没来信等事情——种师道在信中无一提及,反而自称如今已经致士,按规矩不当与闻军中要务,教育种彦崧:除非自己复职,否则此后不得私自将军情写入家书之中!
信的最后才是几句老人家的关怀话:“崧儿病愈,我心甚慰,而此番能为国家出力,蒙圣上亲笔嘉奖,亦为种氏添一殊荣。惟北国贼我难辨,行事之际,需得小心。”
之后便是一句祖父对孙儿的祝福以及种师道的落款。信写到这里本该结束了,但后面竟然还有一张纸,想必是种师道写完此信后又临时加上去的,上面只有聊聊几句话,是叮嘱种彦崧注意北国时事,若探得金国消息要即时报告朝廷。再下面则罗列了若干需要着重注意的问题,似乎是怕孙儿无法理解自己的意思,其中列在第一项的便是:“金主与汉部,是否有隙?”
种彦崧看到这里已经吃了一惊,接下去再看:“云中金兵,兵力几何?是否有东调西调之事?”
“闻金人已入阴山之南,与西夏接壤,其对夏人,是攻是守?是战是和?”
“闻金主已病,须密切关心,若其发丧,赶紧报知朝廷。”
“将继金主者,是其子耶?其弟耶?其将耶?性情如何?才能如何?德望如何?”等等。
竟然整整罗列了二十八个问题,没一个是种彦崧能回答的。这二十八个问题读完,种彦崧但觉汗水涔涔而下,心中暗叫惭愧:“这些事情,我之前竟然全没去想过!我究竟是在干什么啊!”
种彦崧因为少不更事而未留意到金国内部的种种变数,而醉生梦死的大宋朝廷竟然也对完颜部和汉部之间一触即发的生死之战毫不知情!反而是刚刚亡国的那些燕人士子、大辽旧将,在金主不同寻常的动态中看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汉部和完颜部,只怕是要火拼了吧!”萧庆说。
耶律余睹没有答话,韩福奴抢着道:“那我们是否就此起事?”
“不行!”萧庆说:“经过上次的事情,女真人对我们的防范已经严密了很多。而且这里有宗翰这个煞星坐镇,只怕我们未必能够成功!再说,现在完颜部和汉部之间毕竟还没完全撕破面皮,如果我们现在就揭竿而起,只怕阿骨打会先稳住汉部,转过头来全力解决我们——那时便大势去矣!”
“那你的意思是……”
“等!”萧庆道:“汉部的实力非同小可,这次阿骨打就算能平定辽南,只怕女真人也要元气大伤,到时候我们再起事,把握便大多了。”
“但万一女真吞并了汉部之后反而变得更加强大呢?”
“如果这样,那我们便没办法了。”萧庆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现在怕的却不是这个——我最怕的,是他们打不起来。”
“打不起来?那怎么会!女真人在中京搞出那么大的动静,大得连我们都瞒不住,总不会真是到辽南‘巡视’一番便回来了吧?”
“事情到了这份上,按理是非打不可的了。可是……可是别忘了汉部还有那头把我们逼上绝路的小麒麟!我总觉得,他也许会做出一些让我们也吃惊的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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