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骨打始终没有把大军开进辽口去,因为怕里面有陷阱。
斜也建议留兵三千驻守,但阿骨打想了想却否定了这个建议,而是放了一把火把要把辽口烧为平地!
望着那冲天烟火,杨应麒的心在滴血!数年之功,百万之费,就这样一把火完了!而那些消失了的辽口兵民却还是没有出现,萧铁奴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呢?他的心真的是铁打的么?这样一座辽口城他也说丢就丢,那天下还有什么他是不忍心舍弃的?
忽然杨应麒想到了津门,想到了如果津门也落得辽口这般下场……“不!”杨应麒的心颤了两颤,害怕起来:“他一定干得出来的,为了达到目的,他一定干得出来的!”
他原本也以为萧铁奴的所作所为只是一种威吓,但现在这种看法已经动摇了!“六哥,难道你真想用我们这些年来积下的老本和女真拼个两败俱伤么?”
连杨应麒都这样担心,阿骨打就更不用说了!
女真大军第二日继续启程,一路仍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原来为了开通商路,从辽口到津门之间修有一条宽阔的大道,这条商道是从沿海的平陆上向南延伸,东边不远就是大海,西边则是辽东半岛的腹地。大道的两旁种满了树木——有一些是这几年才补种的,而更多的是开路时就有意保留了的参天古树!
从辽口到津门之间表面上看没有任何能阻拦金兵马蹄的关隘,但女真人离开辽口后却走得心里发毛:大道两旁看似宁静的树林里处处暗藏杀机!路很顺,但大军却走得并不快!阿骨打甚至动了这样的心思:停下来,把两旁的树木一把火烧个干净,然后再步步为营向津门逼去。但如果真的这样做,行军的速度会变得更慢!牵绊着他们脚步的不是看得见的偷袭与埋伏,而是看不见的心理阴影——辽口的那场大火,金军其实没占多少便宜,因为萧铁奴眉头也不皱一下就任他们烧辽口的那种绝决给他们留下的震慑比十万大军万箭齐发还要利害!
“看!船!大海船!”
这条商道的一些地方是可以望见大海的,阿骨打登高远眺,果然看见海面上游弋着几艘大船!他从来就没有到过海边,以前见过杨应麒在会宁督造的楼船以为已经够大了,此刻看见海面上那庞然大物才知道自己错了!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大的船!
那船似乎故意开近了些,一些眼尖的金兵惊呼道:“马!船上居然有马在跑!”
阿骨打心中一凛,那船却已经开得远了些,但仍然在金人的视线内徘徊不去!
“这船就像一座能动的寨子!”士兵中不知谁说。
阿骨打的脸色更难看了。这时全军已经停下了前进的步伐,而阿骨打的信心也沉到了有生以来的最低点。这海船是一种弓马无法对付的武器,一到海边,就是再强劲的骑兵也无用武之地!
忽然,他有些明白萧铁奴是怎么把辽口搬空的了——他一定也是用了这种船!跟着阿骨打想到了津门!既然萧铁奴能把辽口搬空,那也一定能把津门搬空!原来津门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没有退路啊!
如果到了津门才发现眼前是一座空城,那他的第二刀也将落了个空,而这个时候如果萧铁奴的人马从辽口那边登陆……阿骨打还没出口,宗望已经低声说了出来:“我们把辽口烧了以后没有留重兵把守,万一折彦冲在我们走了以后从辽口登陆,扼守半岛出路,那便是关门打……打虎之势!”他本来要说打狗,但话到嘴边却换了一个虎字。
阿骨打点了点头,斜也道:“既然如此,待我分兵把守辽口。”
宗望道:“兵力分散,也不是上策。我估计汉部兵马至少有一万到两万人!他们既然有这等海上来回的大船,便多了一条我们走不了也看不见的快路!如果我们留在辽口的兵力太少,却怕折彦冲会集中兵力攻打辽口;如果我们留在辽口的兵力太多,又怕折彦冲会在津门与我们决战!”
斜也道:“进也不行,退也不行,总不能就在这路上呆着吧!”
宗望道:“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进或者退,而是我们不知道折彦冲下一步要干什么!”他从看到海船开始就不再把萧铁奴作为假想对手,而是直接定为折彦冲——显然他已经认定要实施这么大的策略非是折彦冲在背后主持不可!
辽口到津门之间不过短短二百里,但在这种情况下却让金国首脑感到可望不可及。阿骨打纵横北国三千里,但在这三百里不到的辽东半岛上却觉得举步维艰!
“难道我真的老了么?”这个念头才在心中闪过,随即被迅速压下!他不肯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实际上,阿骨打最大的敌人也许并不是折彦冲,不是杨应麒,不是萧铁奴,而是任何人也无法避免的衰老与死亡!
进行过高强度脑力活动的人都知道,决策其实也是一件很需要体力的事情!一个人体力不济的时候,大脑通常便没法保持最大限度的清明,而一个人一旦发现自己的大脑处于非清明状态,便会对自己所决定的事情产生犹豫!
“难道……平灭汉部的时机还没到么?”阿骨打动摇了。其实他也知道在当前的形势下进攻汉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也不是最好的选择。宗翰曾提过更为牢靠的建议,阿骨打自己也认为那个建议可以把汉部逼上进退两难的境地——可是要执行那个计策需要时间!而他知道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忽然想起了国相撒改临终前的咛咛叮嘱:“汉部之事,一定要小心,小心。皇上,我是看不见了,但在你有生之年,一定要解决,不要将这么难办的事情留给子孙……”
有生之年!有生之年!如果自己的健康状况可以维持多三年——不!只需要一年,就一定可以把汉部的问题彻底解决!可是现在,现在没选择了!
“干吧!”他几乎就想下令,可就在这时,韩昉来了。与韩昉同时到达的,是平州张觉谋反附宋的消息!
大金的兵马终于完全停住了脚步。
“终于来了。”杨应麒舒了一口气。一直不受他左右的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什么!张觉!”阿骨打几乎是咆哮了起来!这个张觉,怎么就在这节骨眼上造反呢!如果是在两个月前,或者是在半年之后,便是十个张觉造反阿骨打也不放在心上!可是现在……忽然,阿骨打想起了另一个人:耶律余睹!那个掌握着契丹遗民部分人心的名将!见到张觉造反,他会不会响应呢?除了耶律余睹之外,还有其它许许多多被阿骨打征服了膝盖却还没有被征服了心灵的部族!谁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此时会宁颇为空虚,而宗翰手底下的女真直系兵将也不多。如果东方各部相继造反,一旦宗翰弹压不住,那辛辛苦苦打下的中京、西京就是在一夕之间丢得干干净净也不奇怪!而北国民族一旦在战场上大败过一次,之后的失败经常就会源源而至——不管它之前有过多么煊赫的战绩!草原上、山林里,有多少部族在窥伺着大辽遗留下来的这块肥肉呢!
“父皇!这件事情,只怕要慎重些了!”说话的是宗望,他对汉部一直持强硬立场,惟有在这次上显得稳重,但他也知道病重中的阿骨打的心意,所以一直没有强烈反对。而且他之前也认为集结女真精锐,顺利铲平汉部的机会至少有八成以上。但辽口的事情发生以后他的这种信心动摇了,现在在他心里已经认为双方在半岛决战,胜负只有五五之数!如果是这样,那这场仗就不值得打了!
阿骨打还是不肯就此罢手。现在几乎集结了女真绝大部分的骄兵悍将,连汉部的辽口城也烧了,难道他们还能后退么?不!没有退路了!
就在他要拒绝的时候,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草原上的蒙古部,在一个叫合不勒的首领的带领下打败了从斡难到土兀喇河一带的各个部族,建立起一个相对统一的草原联盟,如今连临潢府一带竟也出现了蒙古人的兵马!
“什么!”
如果说张觉的造反只是让阿骨打感到愤怒,那蒙古东侵这个消息就是令他感到忧惧了!作为大鲜卑山东西两边的两大蛮族,阿骨打深知他这些草原邻居的可怕!张觉造反,那是一个巴掌就能摆平的事情!但如果让蒙古统一了草原各部,代辽而兴,那就难以压制了!想到这里阿骨打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似乎要吐出什么东西,但吐了几次没吐出来,他的人却晃了几晃,摔倒在地。
“好酒,好酒……”萧铁奴叫了两声,忽然哇的吐个干净!他晕船。
欧阳适笑道:“你还是上岸吧。”他的船队停在辽河入海口不远处的几个小岛间,辽口的几万军民都藏在岛上,但萧铁奴明明晕船,却偏偏要呆在欧阳适的座船上喝酒!
“我就是怕这船,所以才要呆着!”萧铁奴说着又往嘴里灌酒:“我就不信我赢不了我自己!”
欧阳适笑道:“你要怎么样,随你便!咦,你看,老三!”
不远处的小岛上,杨开远望着辽口的冲天烈焰呆呆出神。部署所有军民撤出辽口是由他亲自组织的,这次完美的人员转移行动本身就是一件杰作!但身为总指挥的杨开远这时却一定高兴的样子都没有。
“看老三的样子,似乎想哭。”欧阳适说:“当初你下令撤离的时候,他大概没想到国主会把辽口给烧了吧。”
“他没想到,我却想到了!”萧铁奴冷笑。
“你想到了?那你还能决定得这样毫不犹豫?”
“别说辽口,就算是津门——”萧铁奴往南边一指:“我也不会犹豫!”
欧阳适听了笑道:“这话可别让老七他们听见,要不小心他找你拼命!”
萧铁奴嘻嘻笑道:“我要的就是胜利!只要能赢得了阿骨打,其它事情都可以放在一边!”
“包括津门?”
“包括整个辽南!”萧铁奴说,他心中还有一句没有说出来的:“甚至整个汉部!”
欧阳适心头一震道:“要是国主不理会蒙古东侵的谣言、不理会张觉造反的消息,也不理会我们展现的随时会切断他后路的威胁,还是把军队开到津门去,那怎么办?”
萧铁奴冷笑道:“那就让他把津门也付之一炬!然后我们把大本营转移到塘沽去!当然,在此之前要让完颜部至少多五千个寡妇!让女真死上一万个男人!到那时,就算蒙古东侵的消息是假的,室韦、渤海、奚族、契丹也非起来造反不可!甚至那些胆小的高丽人也会来占占便宜!咱们再怂恿大宋攻击西京,到时候看他怎么顶!”
欧阳适听到这里点头道:“这样的解决倒也不错,不过辽南百里沃野就此成为焦炭,未免可惜。唉,流求现在也算开发得不错了,但要和辽南一比仍然远远不如!辽口一开始就有准备用来打仗的,所以我们留在辽口搬不动的家当其实不多。但津门就不同了。如果津门被毁,我们汉部至少得倒退十年!”
萧铁奴奇道:“怎么是十年?我们汉部从开始营建辽南到现在也没十年!重新起步,需要的时间反而更长么?”
“只怕要。这主要是时势不同所致。”欧阳适叹道:“别忘了我们当初营建辽南的时候,北面是作为我们靠山的大金,白山黑水的资源任我们取。东面是臣服了大金的高丽,西面是正要巴结大金的大宋,所以我们才能进行得这么顺利。但要是这次津门毁了,那时我们和完颜部的关系就非破裂不可!从津门到黄龙府只怕时时都会成为战场,而大宋、高丽的态度也难说得很。可以说这次这仗要是真打起来,汉部和完颜部只能是两败俱伤!”
萧铁奴道:“这番话我怎么听着这么像老七的口气!”
欧阳适笑道:“当然是老七的口气!这话本来就是他说的。”
“怪不得!”萧铁奴笑道:“所以这次的这件事情不能由他来主持——他对辽南爱惜得太过份,这也不舍得放手,那也不舍得放手,简直把辽南当成他儿子了!就算他再通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道理,也万万下不了决心冒险的!而面对阿骨打这样的人,你只要有一丝的犹豫,马上就会被他看出破绽!”
欧阳适道:“所以老大才会选择了你来干这件事!”
萧铁奴听得洋洋得意,笑道:“老大知道选我,那是他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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