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天会四年八月,吴乞买下旨诏宗翰为左副元帅,宗望为右副元帅侵宋,又促汉部随军南下。几乎在吴乞买诏书到达的同一日,河套发生的事情也传到了七将军府。
对于吴乞买的诏令杨应麒仍然坚持会宁必须先下旨归还折彦冲,否则汉部绝不领命。而河套的战局则让他进一步感到天下的形势正越变越乱。
这时大宋军方的形势仍无好转,按照大宋家法,兵将在外作战,各支军队都要直接受中枢控制,全军的统帅如宣抚司之流徒有统帅之名而无统帅之实,在外的军队,就是在一些很具体的事务上也需要受到中枢的节制。而大宋枢密此时又尽是一帮庸才,面对如狼似虎的金兵,任由这些人在汴梁遥控指挥千里之外的部队作战,如何有取胜的希望?当初种师中之所以战死,就是因为汴梁朝廷中枢认为可以取胜,三番五次催促他进兵出战,种师中无法,只得被迫进军,结果落入了宗翰所设的圈套之中,力战而死,令大宋诸军为之气夺。
之后宋廷宰相嫌李纲在朝中碍事,便派他领兵出战,实是要借金兵之刀杀了这个碍手碍脚又深得士林期许的老顽固。结果李纲在河阳停留了十几天,训练士卒,修整器甲,打造战车,把事情办的轰轰烈烈。但宋廷又认为他这么做不合祖宗规矩,降诏命李纲罢减所募之兵。纲上疏抗辩却毫无结果,只得将好不容易募集的超额兵马解散。而大河上下的兵备也是旋起旋熄——曹广弼、杨应麒打探到这些消息之后便都知道宋廷已是积重难返,对这个朝廷也越来越是失望。
这天早上,刘锜早早来求见杨应麒却被委拒于门外,因为“七将军正在办理要务。”请他明日再来。刘锜以为杨应麒是在拖延时间,却不知杨应麒此刻确实没时间见他,因为一路迂回东归的陈楚终于见到了杨应麒。
陈楚对杨应麒一直就很感兴趣,直到今天才见到这位七将军,对陈楚来说有些迟了——但也正是因为这份迟到,让杨应麒得以更深入得了解这个年轻人的习性与才能。
本来,作为陈显的儿子陈楚早就有机会认识杨应麒了,但他却不肯靠他老爹的面子来取得杨应麒的青睐。现在,他终于有资格以陈楚之名站在杨应麒面前说话了。不出陈楚所料,在听自己说完河套事件的前因后果之后,杨应麒连看待自己的眼神都不大一样了。
“我果然没看错你。”杨应麒道:“不,应该说你大大超出我的预料了。”
陈楚哦了一声道:“七将军说这话的意思,莫非在陈楚来求见之前就曾留意过我了?”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的安排,你能那么顺利地就得到那支商队?”
陈楚恍然,微笑道:“原来那是七将军的安排,嘿!这么说来,陈楚的所作所为都完全在七将军的计算之中了。”
杨应麒微笑道:“不,我刚才说过,你的作为大大超出我的预期。对于西夏的事情我原本有我自己的考虑,因为无意之中听说你对之也有兴趣,所以便存着考量你的心思,交给你一支商队看看你的能耐。至于你竟能在河套建立奇功,却是我始料未及的。”
陈楚道:“那现在七将军是认同我已经找到千里马了?”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你不但是找到了千里马,而且还找到了比千里马更为宝贵的东西。”
陈楚笑道:“那我可领得这千里马的悬赏?”
杨应麒道:“你要什么东西?”
“别的我什么也不要。”陈楚道:“我就要七将军许下的那笔赏金!”
杨应麒问道:“你要那笔赏金干什么?”
“做本钱啊!”陈楚笑道:“自古以来,商人从来都是富而不贵。但如今商人既能因为财富与贡献进入元部民会议,那将来商人的地位势必大大不同。”
杨应麒道:“所以你决定舍弃仕途而从商?”
“是。”陈楚笑道:“我本来就不喜欢仕途上的那些玩意儿,要不然何必到处乱跑。”
杨应麒道:“你要从商,你父亲赞成么?”
陈楚大笑道:“他当然不赞成,但他根本就管不着我!我也不理他!”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你能看到从商的前景,证明你很有眼光。不过如今东海生意圈中的大生意都已经被各方势力所割据,我就算给你赏金,这笔钱拿来享受倒也够你花上一阵子,若说是拿来做生意……嘿!那却是顶小顶小的一笔本钱了。”
陈楚皱眉道:“这一点,我也知道。不过目前我也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了。”
杨应麒道:“你没有,不代表我没有。”
陈楚精神一振,问道:“七将军有什么好主意么?”
杨应麒微笑道:“汉部最近要增加一名官办商人,你敢不敢接手?”
“官办商人?”陈楚眉头微皱道:“就是官商么?那和官员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杨应麒道:“这个官办商人,并不是完全听指令行事,而是给你一项特权或者一批货物,你拿到这项特权或者这批货物之后,可以在指令范围之内自主经营,经营所得的利润,汉部官方和你按照一定的比例平分。”
陈楚沉吟道:“能不能举个例子?”
杨应麒道:“比如汉部拿出一百万担粮食让你去卖,但指定你不能卖给大金。在这条禁令之外,随你怎么折腾都行。”
陈楚一听眼睛马上亮了起来,杨应麒又道:“在你做生意期间,汉部的各种势力都会保护你,但相应的,你要是违反了禁令,比如私自将粮食卖给大金,一经查出就要受到严厉的惩处。不但如此,你在做生意时,如有必要还可以请求汉部的各种势力给你开开后门,比如你的货物到达登州时候,可以请求登州守军帮你护航。当然,作为交换条件,如果汉部有需要的话,也会要求你完成一些力所能及的任务。”
陈楚道:“就像这次去西夏?”
杨应麒道:“不错。”
陈楚道:“但是这次去西夏的商人,用的可都是私人的名义。”
杨应麒笑道:“当然是用私人名义。我们需要官办商人这种存在,本来就是因为在一些事情上我们不便出面。不过这次去西夏的商队里,官办商人只有一小部分,而且都隐藏了身份。”
陈楚问道:“官办商人是不是还有大小之分?”
杨应麒道:“当然。”
陈楚道:“那七将军要我干的官办商人,不知是大是小。”
杨应麒笑道:“我知道你的胃口。若是生意太小,恐怕你不感兴趣。不过第一次合作,我也不能划给你太大的生意,总得你运营成功以后,再慢慢升你的级。怎么,有没有兴趣?”
“当然有!”陈楚叫道:“却不知第一笔‘小’生意是什么?”
杨应麒道:“大宋打不过大金,准备割让三镇求和,这件事情已是天下皆知。两河乃是三晋故地,遍地是英雄豪杰!听说这件事后决意抵制朝廷乱命的已不知有多少!”
陈楚道:“这些我知道,可这些和我们的生意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杨应麒道:“这些人就是你的客户,我要你去想办法卖兵器给他们,货源我来提供。”
陈楚马上明白过来:“向抗金的势力卖武器,是这样么?”
杨应麒道:“没错。就是这样!”
陈楚听到这里心已经飞到两河去了,过了好久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问道:“七将军,你刚才说要先交一些小买卖来试试我。难道这么大的生意,还不算大买卖?”
杨应麒道:“在我眼中,这确实只是一笔小买卖。”
陈楚心中一震,问道:“如果这也只是小买卖,那什么样的生意才算大买卖?”
杨应麒淡淡道:“等你有资格做大买卖时,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刘锜在汉部军中受甲一事在津门传开后,大宋说亲使团也微有耳闻,虞琪、胡寅等不悦,胡寅更是直接来责刘锜道:“刘兄,你我虽然途分文武,但家族蒙大宋天恩已有数代则同。眼下国事虽然艰难,但我们更当戮力同心以报国家!岂能因一点小恩小惠就变节外投?”
刘锜大感惶恐,指天发誓,自表绝无此心。
胡寅见他其意甚诚,又道:“我亦知我兄必不至于就此变节,但人言可畏,今后言行还请谨慎,万勿再作孟浪之举。”又道:“听说金人又将大肆南侵,朝廷派我们到这边来,一是结了令姐的婚事,二是要促汉部进兵!但如今看来,汉部上下对婚姻一事十分上心,对出兵一事却屡屡推诿。我至今也见不到他们汉部的执政杨应麒!刘兄若见到那杨应麒时,还请趁机表明此意。”
刘锜道:“朝廷之事,焉敢推辞!”下午便又来求见杨应麒,这次却是轻而易举地便见到了,一见面就请杨应麒收回袍甲、年俸,杨应麒问是为何,刘锜道:“锜若受了这两样东西,恐怕回不得大宋!”
杨应麒道:“大宋对武将的钳制得如此厉害么?”
刘锜道:“这件事是刘锜做得不对,总之七将军的好意刘锜心领了,但袍甲、年俸还请收回。若七将军不肯收回时,刘锜将来回归大宋时也必将之封好留下,绝不带走。”
杨应麒点头道:“信叔你不用如此激动。这袍甲、年俸原来也只是军事演习胜利方的奖赏,却不想让信叔你为难了。信叔的意思我已明白,那我便将这袍甲收回,不过那年俸,说白了也就是一些财物,你便请收了吧。”
刘锜道:“大丈夫也不计较这点财物,但现在既然有瓜田李下之嫌,便还请七将军收回,免得刘锜难做。”
杨应麒叹道:“那好吧。这些东西我便先寄下,希望以后有机会再向信叔奉上。”
刘锜见杨应麒没有为难自己,暗中松了一口气,又道:“还有一事……”
正要说请汉部出兵之事,便听完颜虎派了使者来请杨应麒过去,说有急事。杨应麒对刘锜道:“嫂子有召,你的事若是不急,不如等回来后再说吧。”
刘锜心想:“这促请出兵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说的清楚的,现在他有事要办,这样匆匆忙忙说了,成算不大。”便道:“那等七将军回来再说。”
杨应麒便到大将军府来见完颜虎,只见她满面不悦,忙问道:“大嫂,出了什么事了么?”
完颜虎道:“刘锜的姐姐嫁过三次,这事你知道不?”
杨应麒一怔,道:“不是嫁过三次,是三次都没嫁成丈夫就死了。”
“原来这事你知道!”完颜虎愠道:“这么大的事情,你先前为何不说?”
杨应麒道:“二哥在汴梁,这事他不可能不知道。他既然不在乎,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所以就没特意提出来。”
完颜虎愠道:“不是什么大问题?怎么不是大问题?这女人已经克死了三个丈夫!那种师道还介绍她给二弟,是打算把二弟也给克死么?不行!这件婚事,我说什么也不会答应!”
杨应麒还要劝,完颜虎怒道:“怎么,难道你也盼着你二哥客死他乡么?”
杨应麒听了这句话吓得不敢开口,恹恹退下,回到府中,刘锜见到,又提起出兵之事,杨应麒叹道:“如今别说出兵,恐怕就连婚事也难成了。”
刘锜心中一震,问道:“七将军,这是为何?”
杨应麒道:“先说出兵之事。你可知道我们汉部为何不敢动手么?”
刘锜沉吟道:“可是因为大将军还在金人手中?”
“不错!”杨应麒道:“既然你知道,怎么还来提这出兵之事?要知这边我们一出兵抗金,那边宗望就会要了我大哥的命!促请汉部出兵,不是要杀我大哥么?这事谁敢去跟我大嫂提?”
刘锜亦知有理,心中默然,又问:“那婚事为何也有反复?”
杨应麒道:“这两天似乎有多嘴之人,把令姐三次未婚而寡的事情跟大嫂说了,大嫂怕会妨了二哥,所以转了态度,一味反对起来。”
刘锜这两日连番遭遇不顺心之事,这时闻了此言更是大感愤懑,他为人高傲,不愿低头相求,沉声道:“既然如此,那是我姐姐没福!攀不上二将军的高枝!”便告辞而去。
杨应麒想要挽留,却哪里来得及?
刘锜走后,杨应麒心想若是一开始大嫂便是这等态度,自己怕早疏远他了。但这时已颇爱刘锜之才,因此有些舍不得,但完颜虎不肯松口,甚至说出那等重话来,他一时间也无计可施。
而那边刘锜离开之后,径到津门的酒馆喝酒,说来也巧,陈楚正好就坐在他旁边。两个人一个失意,一个得意,都是酒到杯干,因为发现对方都喝得豪爽畅快,慢慢地互相关注起来,陈楚首先出声邀请,刘锜已喝到了五分醉,二话不说就走了过来。两人一个高兴,一个愤懑,但高兴和愤懑的都是不能轻易说的事情,所以都憋在肚里,只是喝酒。喝到九分醉,也不通姓名,各自离去。
刘锜这一醉直到第二日中午才醒转,醒来后想起胡寅拜托之事还没回复,便抱着一个昏沉疼痛的头颅去寻虞琪、胡寅。
虞琪听了刘锜的转述后不悦道:“刘大人,万事总得以国事为先,你怎么能因为自己一时意气而误了国家的大事!”
刘锜怀愤道:“人家如此嫌弃我刘家,难道还要我给他们屈膝下跪、磕头哀求么?”
胡寅默然,虞琪却正色道:“若是屈膝下跪、磕头哀求便能求得汉部出兵,我去屈膝下跪又何妨?刘大人不闻秦廷之哭么?”
刘锜怒道:“男儿脚下有黄金,刘锜何等人,焉能做出这等事情!”
虞琪道:“一人之荣辱重?一国之兴亡重?”
刘锜默然,心中还是极不情愿,但大宋重文轻武,他是武官,且不论品级,先天就得在虞琪面前低下三分头,此刻被虞琪以忠义之名挤兑住,一时间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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