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元一六八一年底,久遭困厄的林翼回到了津门。
汉宋和议的成效到达西北以后,交还林翼的问题第一个被提了出来,这个身受刑残的年轻人不久就回到了长安,又取道陕州到了太原,他所经过、所停留的地方,当地无论重臣还是将帅都会来看望他、安慰他,林翼舌头已断,虽然还能发出一些不甚清晰的话音,但他不愿在人前口吐不清不楚之言语,所以与众人交流多用笔谈。
林翼回归后,在秦晋呆了一段时间便要求回东海养伤,曹广弼答应了他的要求,但这时秦晋与东海的道路已被宗弼阻断,所以便由曹广弼修书致意南宋,让林翼取道宋境回东海。对于这样一个“废人”借道境内,南宋朝廷并无多大抵触,不过也不敢太掉以轻心,林翼一入宋境便被“保护”了起来,由南宋专门的军队一直护送到徐州交给赵立,然后在辗转前往津门。本来山东方面的官员是想劝他留在山东养伤的,但林翼却执意要前往东北见杨应麒,许多人不禁担心起来,怕林翼此次去见杨应麒是要劝执政伐宋以报他断舌之仇,一些人委婉相劝,希望他打消这个念头,但林翼听到这种话以后都是一笑置之。
林翎和林翼姐弟俩在登州时就已经见了面,虽然林翎和林翼并非同父同母,只是近亲过继的姐弟,但自幼相处得多了,感情也甚深切,这时姐姐见弟弟身残舌废,不免感伤,倒是林翼甚是恬然,不住安慰林翎,似乎经过这场劫难,他反而变得更为沉着了。
“弟弟……你要去见他,可是要想办法报仇么?”林翎和许多人一样,也有这样的顾虑。
林翼摇了摇头,写道:“不是。”
林翎见林翼不再多言,便也不问。
这时东北大捷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汉部人人都等着看折彦冲怎么收拾燕云,杨应麒一路南下,先到辽阳,又到辽口,最后又偕同赵橘儿到了津门,外面众言纷纷,都在猜测七将军此举何意,不过各类的谣言都没有将舆论往坏处想,毕竟现在汉部形势大好,杨应麒在辽阳还是在辽口,在众人心目中都是一种进取的迹象,分别只在于如何进取而已。尤其是杨应麒偕同赵橘儿南下这一点最容易引发人们的想像。其实杨应麒偕赵橘儿南下,原因很简单。
“橘儿怀孕了。”杨应麒笑吟吟地说:“整个东北,就津门她住得最惯,所以决定到这里来养胎。”
林翎听到这个消息也不意外,脸上是一种淡淡的笑容:“那恭喜了。”又问:“那你这段时间都会留在这里吗?”
杨应麒道:“我也想的,不过现在的局势你想必也清楚,恐怕不能。”
林翎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嫁给你们这样的男人啊,要想长有天伦之乐,那是奢望。”
杨应麒也叹道:“是。”
“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林翎说道:“津门这边,民风甚佳,又有很多汉部的老部民,像顾大嫂她们,还有许多橘儿公主的故人,如温姑娘她们,所以她在这里应该会很平安的,你在外面办事,无须太过挂怀。”
杨应麒嗯了一声道:“我也是想着这些,所以才作此安排,此外我还特意请了三嫂南下照顾,你若在津门时,也常去和她说说话。”
林翎微微一笑,点头答应。
他们三人身处管宁学舍一个僻静的房间里,林翼看看杨应麒,再看看林翎,心有感慨。杨应麒看林翼时,见他头发中掺杂着白丝,模样竟像比自己还大几岁,微感愧疚:“阿翼,这番……难为你了。”
林翼执笔写道:“为国家,也是为自己,不算什么。”跟着取出一封书信来。
杨应麒一看封皮,问道:“是二哥的信?”
林翎见林翼点了点头,便知道他们要说公事,起身告辞,杨应麒说:“我已经交代下去了,晚上一起用膳吧。”
林翎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说道:“那我先去外面走走。”她避开多人处,专拣僻静小路在管宁学舍走了半圈,天色便见昏黄,在回到那所小斋时,只听杨应麒在门内道:“西北之事,明年夏秋当能见分晓,你带来这么多消息,对中枢这边的决策甚有帮助。二哥的志向,其实也无须重申,大哥和我向来是信得过的,至于他的忧虑,也正与我同。”
林翎敲了敲门,杨应麒在门内道声“请进”,林翎进了门,问道:“还没说完么?要不我再去走一圈。”
杨应麒笑道:“已经说完了。”便命传膳,这顿饭甚是简朴,只有三菜一汤,饭桌上亦无多少言语。食毕,残羹撤下,杨应麒这才对林翎说:“方才我和阿翼讲,让他再帮我做件公事,便从政务中抽身。”
林翎道:“既然要抽身,为何不现在就抽身?”
杨应麒道:“我现在还有件事情,少他不得。”
林翎问:“可有危险?”
杨应麒道:“没有,只需要他帮我看着就是,现在毕竟诸事毕集,我有些事情顾不大过来。”
林翎问林翼:“你答应了?”见林翼点头,这才无话。
杨应麒又说:“等他办完了这件事情,我想让他来帮我做些私事。”
林翎奇道:“私事?”
杨应麒笑道:“就是生意上的事情,呃,我个人的生意。”
林翎更奇:“你身为宰执,将来汉部正式立国,这宰相便逃不过你手里去,身居高位还谋取私财,不大好吧?”
杨应麒哈哈大笑说:“我便是做宰相,还能做一辈子不成?等退了下来,总得有个去处。”
林翎道:“人家宰相退位,大多隐居山林,你却去做生意,只怕也不大妥当。”
杨应麒笑道:“归隐山林?我才几岁?就让我归隐!那不把我闷死!总得找个事情做啊。”
林翎怔了怔,听出这话里若有玄机,问道:“你这话可有些蹊跷。你说你还年轻……莫不成你这宰相不打算做长?”
“当然。”杨应麒道:“等天下大势一定,国中政局安稳下来,我就会想法子退下来。反正汉部现在人才济济,再过几年的历练,我估计能胜任宰执之才者至少有七八个,我便走了也无所谓。”
林翎想了想说:“你政事上的事情,我不想问,不过你既然要做生意……嘿,却不知你要做什么生意?”
杨应麒笑道:“你怕我和你竞争么?”
林翎道:“当然!”
杨应麒哈哈大笑道:“巧了,我想做的生意,刚好和你办钱庄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大同而小异。”
林翎赶紧问是什么,杨应麒道:“不可说,不可说,我估计还有好几年才能退呢,现在说了,被你拔了头筹,到时我还哪里有的混?”
林翎一听,冷笑起来,轻骂道:“都是宰割天下的人了,居然还来和我争这蝇头小利!你也不想想,以你这么大的身家,做什么生意不行?还怕被我拔了头筹?”
“身家?”杨应麒问:“你是说我现在名下这些产业么?”
“不错。”林翎说道:“你现在的身家,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哼,人家都说陈奉山有金矿,我们林家有银山,却不知我们两家的财产加起来,还不够你一个人多呢。”
杨应麒哈哈一笑,说道:“如今我名下的产业,确实不少,不过我并不打算带走。”
“不打算带走?”林翎大感奇怪:“不打算带走是什么意思?”
杨应麒微笑道:“就是说,我会在我卸任之前将这些钱都花光。”
林翎看着杨应麒,看了半晌,忽然抚掌笑道:“你……你在跟我开玩笑么?”
“不是开玩笑啊。”杨应麒说:“我是跟你说真的。”
林翎仍然不信,说道:“新汉国库现在有多少钱我不知道,但你现在的钱怕不会比国库的存银少!你要怎么花光,倒是告诉我听听!让我长长见识。”
“这钱再多,也是经不起花的啊。”杨应麒说道:“当今天下,百废俱兴,国库里的钱,在在都有用处,有些大而可缓的事情便不得不押后,但我又担心老这么耽搁下去,几十年也没人去做。所以我打算拨出一笔钱来,将这些年收集到的善本校对刊刻,以此藏书为根底,仿管宁学舍之例,分别在太原、洛阳、长安等地设立学舍。光是这事情,就足以把我的私财耗得差不多了,此外加上一些杂项,如鼓励探险者出海探险、资助回回翻译书籍等等,我这些年积累下来的资财虽多,投下去怕也不够用。”
林翼在旁边听了,甚感景仰,林翎这次也真的呆住了,过了好一会才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你会为了做善事散尽家财,你不是这样的人。”
杨应麒呵呵笑道:“这做这些事,是散尽家财的形式,不是目的啦。”
林翎问:“那你的目的是什么?”
杨应麒道:“我的目的,当然是做更大的生意啦!”
林翎又问:“做什么生意?”
“我都说了不能跟你说了嘛。”杨应麒道:“但总之无论我做什么生意都好,都得先将家财散尽才行。”
这下林翎和林翼都听得懵了,林翼忍不住提笔写道:“为何?”
林翎也将一双妙目盯紧了杨应麒,要看他如何回答。
杨应麒说道:“你们也该知道我现在的地位,用一句老话来说,那叫位极人臣!这些年大哥忙着打天下,这管理汉部的事情,实际上就是我带头在做。这段时间里我为公为私都赚了不少钱,人家是富拟于帝王,我干脆是富过于帝王。不过至少到现在为止,部民都没什么怨言,因为比起金人治下和宋人治下,他们的生活都要好得多,一比较起来,便不好有怨;而大哥、二哥,以及一干文臣武将也没什么意见,因为大家都忙着打江山呢。”
林翼点了点头,林翎也道:“不错。”
“可是,”杨应麒继续道:“等天下统一了,安稳了,那时就不同了。为何?因为我不认为我们这个政府能够在短短几十年内让所有人都脱贫,便是所有人都脱贫了,也不能让所有人都过上满意的生活。有贫富,就会有情绪,国家一旦一统,失去了与境外民众的比较优势,国民对政府不满的情绪就会抬头;国家一旦安稳,后生国民忘记了开创时的艰辛,就不会像张老余、顾大嫂这些老部民一样,因为敬爱我而对我聚敛大量财富表示理解。”
林翎叹道:“你这么说来,倒像天下人都忘恩负义一般。”
杨应麒微笑道:“他们一定会忘恩负义的——如果我认为我对天下人有恩的话。不过不管怎么样,那是我没法改变的事情。我只知道我如果带着一大笔钱卸任,在我卸任时也许还没人说什么,但总有一天会有人站出来骂——尤其是那些希望官员都是圣人的读书人尤其会骂!这样一来,我在任时聚敛的钱,反而会成为我卸任后杀我的刀了。此刀不去,我便会活的不自在,而且将来赚钱也会放不开手脚。所以我说,如果我想卸任后快活赚钱,现在聚敛起来的钱财便不能不散尽。也唯有先将钱财散尽,将来我才能放开手脚去敛财!哈哈……”
林翎见他露出狂态,抿嘴摇头而笑,林翼却写道:“既知如此,何必当初?”
杨应麒问:“你是说我当初为什么不干脆就不赚私钱?”见林翼点头,轻叹道:“我当初哪里会想到这些?汉部的事业,是一步步做起来的,并不是所有事情我都能预料到的。这散尽家财的道理,我也是最近才想清楚,也是到最近才下定决心的。嘿,其实散财这事,我今天是第一次和人说起,便是橘儿,我也还没跟她说。”
林翎想了想,说道:“其实你的话也有道理。反正你做生意的手段也很了得,加上你的名声信用,致万金犹如反掌。不过……你认为你卸任后再赚钱,天下人就不会骂你么?”
杨应麒望向窗外,盯着明月想了许久道:“那可难说。不过我最多只能这么做了,难道要我一辈子守着清贫?那我可不干,我宁可被人骂好过。”
林翎看着他,许久,许久,忽然轻轻叹道:“可你真能像刚才说的那样,几年内就从仕途抽身么?”
杨英气一呆,问道:“什么?”
“没,没什么。”林翎道:“我是说,希望你早日卸下重任,我们一起发财。”
杨应麒哈哈大笑:“当然当然,到时候我还要问你借贷本金呢!”
当晚回到津门的家中,赵橘儿见他脸上红红的,问道:“喝了酒来?”
“嗯。”杨应麒道:“今天和林家姐弟说的高兴,便喝了些酒。”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不会在吃醋吧?”
赵橘儿微笑道:“你说什么啊!”摸了摸肚子说:“你和林姐姐的事情,我也有耳闻,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我可不想自寻烦恼。”又问杨应麒和林家姐弟说什么说的这么高兴。
杨应麒便将前后的事情说了,赵橘儿听后沉思了好久,这才道:“七郎,你……你真要这么干?”
“是啊。”杨应麒听赵橘儿的语气,倒像她并不赞成一般,有些奇怪地问道:“难道你不舍得这些钱不成?放心,放心!李白说:‘千金散尽还复来!’他那是夸口,但我是真有这本事。这亿万家财便都花光了,我也能赚回来的。”
赵橘儿说道:“我哪里是舍不得这钱?虽然我是皇家出身,但也挨过苦。便真有一天要和你‘瓢饮箪饭’,我也能熬。再说,我也知道你有这个本事。”
杨应麒道:“那你还担心什么?”
赵橘儿叹道:“七郎,不知道为什么,你有些事情想的特别清楚,但有些事情又总是显得有些……有些糊涂!古人说:‘明察秋毫之末,不见舆薪’——却不正是在说你么?”
杨应麒问:“我哪里糊涂了?”
赵橘儿道:“你要散尽家财,怕的是平民百姓骂你。但你可想过,你要真这样做,会落得个沽名钓誉之嫌。”
杨应麒怔了怔,随即一边笑,一边指着窗外骂道:“这人可真难做!钱不散去要被人骂,钱要散去也要被人疑!”骂了一会对妻子道:“不管他们了!我这样决定,固然是有些怕被他们骂,但也是因为这些天反省后觉得在任上积聚钱财,确实有假公济私之嫌疑。但要是散尽家财他们还骂我,那便是他们苛求了!不管了!只要我心安理得就好了。”
赵橘儿凝视了丈夫半晌,叹道:“七郎,我担心的,不是这些平民百姓啊。如果是他们,便让他们骂骂,也无所谓,只要我们问心无愧,把门关上不听就是了。”
杨应麒大感奇怪,问道:“那你担心什么?”
赵橘儿道:“我担心的,是上面的人。”
“上面?”杨应麒呆了呆,随即笑道:“哪里还有什么上面!我们上面?哈,我们上面……那就一个人了!那……”他的笑声渐渐停了下来,说道:“橘儿,你想太多了。”
赵橘儿问:“是我想的太多,还是我想的没道理?”
“这……”杨应麒道:“貌似有点道理,但……”
赵橘儿劝道:“若你觉得我想的有点道理,那还是别这样做的好。当年萧何不过后方理政,便为了避嫌而自污,你的功绩位望尚在其上,却要反其道而行,实在说不上是明智啊。”
杨应麒一听眉头皱得紧紧的,哼道:“萧何什么都好,便是这点,不学也罢!”
赵橘儿道:“可是……”
“别可是了!”杨应麒道:“这等狗屁明智、狗屁风气,最好统统扫掉才好!”赵橘儿还要相劝,杨应麒道:“橘儿,你别担心这些事情,不去想它,自然就会没事!我是什么样的人,大哥清楚得很!”又道:“现在天下事正紧,我也没空来理这些了。如何散财花钱这件事情,我已交代了人去办。你安心养胎就是。”
赵橘儿眉头微皱,忽有侍从来报,说船已经准备好了。赵橘儿一惊,问道:“船?什么船?你要去哪里?”
杨应麒见她如此,微笑着安慰道:“放心,我只是让他们准备船,不是今天走。我会留在这里陪你几天的。”
赵橘儿问:“那你究竟是要去哪里?”
杨应麒答道:“塘沽啊。大哥要打燕云,我想过去就近安排些事情。”
赵橘儿道:“前面大哥打仗,你在后方管好补给后勤就是了,为何还要跑到塘沽去?”
杨应麒道:“战争的胜负,不完全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结果。如今秦晋与东海隔绝已有一段时日了,这次围攻燕云,正是将两片大领土并成一片的大好时机。事若成则我汉部开邦立国,直上九霄,事若不成则恐怕有东西分裂之祸,所以不但不能败,而且不能拖!后方之事我已经安排妥当,我们在东北根基已久,又得民心,有我无我都无所谓。但我若到塘沽去,或许能就近帮大哥理顺一些战前战后的事情。而更重要的,是一旦东西两大板块联系上,我好第一时间安排各项大事。”
赵橘儿道:“这个道理,我自然懂得,只是……”
“只是什么?”杨应麒道:“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赵橘儿道:“我……我怕你功劳太大了。”
杨应麒怔了怔,随即笑道:“橘儿,你什么都好,便是有时候恁小心了。放心放心,我大哥不是你九哥,这些事情,我们都有默契的,否则如何走得到现在!”
赵橘儿听了丈夫的话,沉吟半晌,轻叹道:“好吧,我……我相信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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