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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华如水,星光如碎。天上有着肉眼不可见的尘埃,漫天的星河铺陈其中,瑰丽壮阔。群星闪耀,红尘万丈。一边是远离尘嚣的星月,一边是静谧辽阔的大地。会稽郡城中李宅,依然是这间小屋,星华在外,映着屋中重重灯影。

    李信已经由跪坐的姿势,改为了靠睡在闻蓉的膝上。闻蓉身体不佳,却偶有心情与小儿闲聊,李信自然是要满足她的。闻蓉靠榻而坐,姿势比之前放松舒适许多。她手抚着二郎散在她膝上的长发,又去抚摸二郎的面孔。

    她心想:李家的郎君大都是气质温润的,容貌并不如何出色。我儿容貌也不出色,只是为何气质与大家族的传统差了那么多?

    闻蓉轻声:“我儿,为母不是要你娶妻后,让你妻子来伺候你。是为母说错了,你别生为母的气。我是想要她来照顾你,我儿总是一个人,干什么都一个人,想什么也不跟人说,为母年纪大了,理解不了你,便想给你找个娘子,让她去照顾你,跟随你,理解你。”

    李信说:“好。”

    闻蓉低头看着他,郎君面容瘦削刚硬,透着一股戾气。她看着他,火光照着郎君的侧脸,她又通过他,好像在看别的什么一样。闻蓉忽然一笑,“我儿总是不愿待在一个地方。”

    李信沉默了一下,说,“……我有些事,需要处理。等我处理完后,就会回来陪您……”

    闻蓉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让他不要说下去。她轻声,“别说陪我这样的话。我儿志向远大,心不在会稽这样的片瓦之地,为母怎么会不知道呢?二郎,别听你阿父的,为母并不要你陪着。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会稽绊不住你的脚步,你阿父不行,我也不能。”

    “我愿你如天上苍鹰,无不可去之处,无不能达之想。我儿玲珑剔透,才华横溢,这一生,为母唯想你心想事成。”

    “你心里念着我就好了。你闲着的时候,偶尔转个身,回头看为母一眼便好了。为母哪里都不去,就待在会稽,等着你。等你衣锦还乡,等你……”

    她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渐渐听不见了。

    李信翻个身,仰头去看,发现中年女郎靠着榻木,已经睡了过去。他身法灵活,在不惊动闻蓉的时候,就从她膝上翻身下地。年少郎君与垂目的憔悴女郎对望,他看到她鬓角的雪白色,也看到她唇角的笑纹。

    李信握住她冰冷的手,感受她那微薄而缓慢的脉动。他心里难过,想他纵是如此看照她,她的身体,还是如医工所说,一日日衰败下去。她是靠着对他的那点儿牵挂,才撑着自己活下去。李信便是她的源泉,她无比地渴望他——然就是这般地离不开李信,这般地舍不得他,她仍然想他愿去哪里便去哪里。

    李信心头复杂,又带点儿烦躁。

    他生性狠厉,重情却不信任。在李江死后,他从未觉得自己对不起李江过。李江咎由自取,李信乃是为他收拾后果。唯独闻蓉……每次与这位母亲对望,李信那点儿稀薄的愧疚就被勾起来。

    他一遍遍问自己,当年的事能否能做到更好。

    如果李江活下来,是不是更好些?

    他想来并不会更好,李江的性情只会让闻蓉担心、操心、失望。

    然而、然而……那终究是真正的李家二郎。李信纵是用性情缘故否认李江,但没发生的事,他又凭什么理所当然地下定义呢?

    李信叹口气,低声对闻蓉说,“对不住。”

    当深夜漏更打响后,李信开了门,让他那位父亲进屋。李怀安带了大氅来,包住妻子,抱她起来。李怀安与李信点了个头,懒得说什么,在屋中告别,抱着沉睡的妻子回自己的院落去。

    李信站在屋前,看侍女点灯,看灯火蜿蜒而远。

    寒夜露深,李怀安便抱着病弱的妻子走入浓浓深夜中,走入深沉大雾中。李信知晓妻子的病情,他自然也知晓。但这么些年了,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想的了。

    李怀安对李信已经没什么要求了。他曾想李信让闻蓉多活一年,李信做到了,并远远超过了他的期许。但妻子的心病那么多年,底子已经坏了,再补也无济于事。他无话可说,无有所愿,冷冷淡淡的,抱着她,陪着她,能走到哪里,便算哪里吧。

    深夜长河无边无际,万里山河皆在脚下。群星璀璨,生命如星光般,乃是一次次的轮回与重生。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有生命在垂垂离去,却又有新的星光穿越苍穹,从遥远的地方亮起。它们在夜空中闪耀,它们点点星火,连成一片,连成整片斑驳绚丽的人间。

    星辰俯照大地,千万里皆同。

    会稽陷入浓夜无声中,长安的城门外,有年轻的郎君从远归来。

    城门已关,荒地野火燎燎。马车在城门口停下,青年郎君从车中下来。小厮劝他先休息休息,明日天亮后城门自会大开。郎君摇了摇头,要小厮与车夫去休憩,而他站在城门下,仰望着古老的城池。

    长安城。

    将近三年,在蛮族中几番周折几番算计,才重新踏上了故土。

    江照白望着城门出神,又心想他带着满满的对蛮族人的了解归来,这千古繁华的长安城中,又有几个人愿意听他说一说,愿意去知晓一下蛮族的强悍呢?他从边关过来,从陇西过来,当他从蛮族草原回到中原大地时,其中经历了多少波折——这些,长安城中,是否有人愿意听一听呢?

    江三郎曾经对长安城中掌权的所有人物失望。

    时隔三年,当他再次回来,当他看到洪涝将至、百姓受苦,未央宫中依然夜夜笙歌达旦,世族只善良地随意吩咐一句;当他将自己所闻所见写成折子,却投送无门时,江三郎笑了笑:还是熟悉的长安,还是熟悉的傲慢。

    蛮族人兵至边关,铁蹄高扬,时刻打算踏入大楚。然大楚的贵族们,依然不把这些放在眼中,依然觉得小小蛮族,焉能犯我?

    江三郎无奈之下,只能先去普通百姓居住的地方,看看洪涝之祸,想办法先借用江家的势力解决这件事。而对蛮族人的了解,他想先写成书稿,之后再想办法,让上层大人物纡尊降贵地看一眼。

    他离去长安已经三年,当他再回来的时候,长安城中有了新的谈资。他依然容貌出众、仪姿绝佳,却不像三年前那样备受追捧了。岁月无情,短短三年,长安就遗忘了江三郎。他回来得悄无声息,与走时万千女郎的伤心泪对比鲜明。没有人再追捧他,没有女郎再想办法与他碰面,江三郎成为了一个被封存的人物,即使他重新回来,长安也不为他展露欢颜。

    然江照白终究不是无名小卒。

    他在城郊营救被水困围住的百姓之事,还是被大人物们知道了。其他人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在与太子争权夺利的定王殿下闲下来,看到这位郎君的身影,却颇为惊喜。他回到府邸后,与自己的王妃欣喜说起白日所听,“江三郎心系百姓,胸怀慈善。孤属下,正是缺少这样的人物。若能笼络到这种真正为天下黎民百姓们着想的人,我大楚焉能无救?”

    他的王妃正是程漪。

    三年时间中,程漪与程家的关系一直处于拔河状态中。程太傅一脚踏在太子的船上,一脚紧紧踩着定王的脚跟。他贪心十足,五娘因三年前的事对他态度冷淡,他却也当真能忍,年年送礼,年年相邀。定王殿下都为老丈人的一番苦心所动摇,程漪只一声冷笑。

    程漪算是看透她的父亲了,当她有用时,便拉她一把。当她无用时,就弃她不用。

    若非她阿父相阻,很早的时候,她就可以嫁给江照白了。她阿父让江照白离她而去,江照白解脱了,只有她放不下。三年前因为舞阳翁主的事,程漪跌倒了人生谷底。她在程家备受唾弃,连喝一碗汤,都要看人眼色。

    程三郎是谁?他是程家一心培养的郎君。

    程五娘又是谁?她是那个毁了程三郎前程、把自己前程、程家前程全都弄丢的人。

    程漪几乎要死在程家。

    幸而定王殿下心善,一直没有忘记她。他将她拉出了泥沼,还如约娶了她。一朝天一夕地,程家人脸色精彩,倒是程太尉神色如常,在女儿出嫁之日,摆出父慈女孝的一幕给定王看。定王安抚程漪,说到底是她的家人,她要有立足之地,娘家的支持离不开。小性子使一使就可以,莫要一直计较。

    程漪低下头,垂下眼。

    她与定王不一样。定王虚怀若谷,宽容仁和,对谁都不以恶意去揣测。她却斤斤计较,对往事万万不能忘。无论是江三郎,还是程家。当她打落门牙活血吞时,她仍然无法忘记。她无法忘记,她却也不能去计较——身为定王妃,许多事她都只能当不知道了。

    当定王回来,笑着提起江三郎时,程漪站在窗下修剪花枝。手轻轻一抖,剪刀割破了她的手,她睫毛颤抖,看到手指血流如注。刹那间,已经离她遥远无比的少年时光飞至沓来,江三郎的影像清晰无比地照入记忆大海中。她在心中看着那俊秀端雅的郎君,看他孤立的背影,看他冷漠地离开……她心想,她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江照白了。

    “王妃,您怎这样不当心?!”手指被抓住,用力了一些,程漪被从记忆中拉回现实。她看到婉丝不赞同的着急目光,婉丝抓着她的手,给她使眼色,示意她莫要让定王发现了她曾对一些私情无法忘怀的事。程漪点下头,她心中自然明白这些。

    程漪看侍女们匆忙去寻纱布,再看定王一脸不赞同地看着她……程漪问:“你要笼络江三郎?他似乎并不热衷于……嗯嗯。”有些话不能明白,定王明白就行了。

    定王愣了下,万没想到王妃手被剪刀划伤,居然还在想着他的事。定王张桐心中生暖,笑道,“没事,你别管我的事了。江三郎是个人才,孤自然会想办法笼罩他的,夫人就不必多想了。”

    江三郎回来的事,在贵族一流中,却也不止定王一人关注到了。程家也知道,但程家与江家在程漪和江照白的私情后,关系就越走越淡了。以至于江三郎人在长安,程家也不会多照应一分。程太尉没有将这个小人物放在心上,他如今正一心扑在太子与定王的角逐战中。定王那边势力良多,太子这边也让他无法忽视:宁王与闻家,都站在太子这一边。

    且闻家恐怕把全家族的希望都压在了太子身上,让程太尉在太子这边的地位动摇。程太尉失笑,觉得闻家好歹也是世家,怎这般斤斤计较?

    程家中,有人真正关注江三郎的行踪。当江照白回来后,消息就传到了程家三少夫人林清河那里。她夫君程三郎被会稽李二郎所毁,被程五娘所毁,她念念不忘。即使时隔三年,她夫君已经弃武从文,改为在朝上争一番出头之日。然夫君在程家的地位,已远远比不上往日。

    程三郎去从了他不擅长的文,每日与人勾心斗角,回来后身心疲惫,还往往被人算计,被人嘲笑。程三郎心性宽厚不计较,他的夫人心中怜爱他,对害他的人,愤恨至今。

    整个程家为了利益,既不动李家,也不动闻家,还去与程五娘重修旧好。程三少夫人看着他们那些虚伪的面孔,只觉得恶心无比。

    也许因为太恨了,林清河一日日冷静下来,便不觉得李二郎会因为舞阳翁主被辱,就去杀人。因为她也派人去会稽打听李二郎的为人,李二郎非常的不服管教,乃是刺头之最,所有人都接受了李二郎的这个设定……只有林清河不接受。

    所有人都说李二郎是冲动杀人,然女人的直觉,让林清河觉得其中必然有诈。

    林清河执拗地想要找出那个真正的原因,即使所有人都觉得她在做无用功。然她出身陇西贵族,她想要做什么,并非一点儿人都使唤不了。

    江三郎去了蛮族三年。林清河就派手下的人,来来往往地查三年前的事情,查了三年。最后查到了蛮族上。

    林清河从陇西父亲那里得到书信,她父亲曾与丘林脱里交过手,言丘林脱里并不是好色莽撞之人。林清河将这筒竹简收起来,反反复复地看。有父亲的话相佐,她越来越觉得当年丘林脱里的死并不是意外了。

    一个不好色的人,去求娶长安最漂亮的舞阳翁主?

    一个不莽撞的人,去突然间羞辱舞阳翁主?

    他也许是知道了什么,被李二郎灭口了。

    林清河就派人,深入蛮族,去查当年的那些蛮族人。蛮族毕竟不是大楚国境,林清河的人查得很费劲,至今没有消息。听到江三郎从蛮族归来,林清河心中一动,想托人求问问江三郎,问蛮族的情况。她的人深陷蛮族,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也许江三郎知道呢?

    长安城中风雨将至,人人算计,气氛阴沉。而回到会稽,闻蝉却丝毫不知道长安那边的状况。

    李信从雷泽回来后,闻蝉惊喜地得知,他暂时会留在会稽,不回去雷泽了。李信说雷泽那边的海战还要等一等,他可以在会稽多呆两天,多陪陪闻蝉。他从第二日,闻蝉睁眼的那一刻,就出现在了闻蝉院中。

    闻蝉睡眼惺忪地起来,梳洗时听说李二郎来了,便匆匆穿戴好出去。她没有在院中找到李二郎,茫然一下,得青竹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的提醒,才在护卫居所那边见到李二郎。

    李信带了药膏,正跟被他打上的护卫道歉。他还挽起袖子,要亲自给对方活血上药。小小护卫惊吓无比,连说不用。闻蝉过去的时候,正看到她二表哥将可怜的小护卫提在手中,笑道,“给你上个药而已,你躲什么?”

    护卫憋红了脸,他刚来翁主这里没多久。有经验的护卫都知道李二郎没有架子,他却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人。

    看到闻蝉过来,李信回头与她一笑,“带你训大鹰,去不去?”

    闻蝉:“去去去!”

    早忘了昨晚上与李信的争吵了。

    之后几天,这对表兄妹便跑遍了会稽,寻找训练李信抓来的那只大鹰的办法。驯鹰人都说鹰要从刚出生时就开始训,现在这只鹰长这么大了,性子都养熟了,再训会难得多。于是李信与闻蝉又满天下地给这只鹰找配偶,然这只鹰还是舍不得放的。

    他们出了城,找到会稽最好的训鹰人,来请教大鹰是否真的没有办法训了。

    训还是可以训的,只不过要吃些苦头。

    一听说要吃苦头,闻蝉就有点退缩了。李信却是眉头都不皱,“都是这样的,我亲自来。”

    闻蝉说:“……你真残忍……”

    李信答:“那你用爱来感化它,要是能感化得了,就你来训?”

    闻蝉将鹰抱了一天后,手被啄红了也没有效果,只能把鹰重新交回到李信手中。李信性格刚烈,这只大鹰也是一样。这一人一鹰每天杠在一起,都从对方手里吃到了不少苦头。

    碧海青天,会稽城外连接江河,江河前,又有一大片山丘草原。会稽最好的驯鹰人便建了木屋住在这里,他手下有许多鸟,南来北往地做生意,许多大户人家都从他这里买鸟。

    这些天,李信和闻蝉,便每天都过来,在这边靠着驯鹰人的指点,来训练李信捉回来的这只大鹰。

    草原斜斜向下,青黄之间,有弯曲的半圆弧形。驯鹰人带着无数鸟笼木箱在下方,草原间光色点点,多少只鸟被藏在其中。江水亘久流远,在日光下闪着白色光点。

    小风吹拂,草香无尽。闻蝉与李信坐在高处的草原上,俯眼便能看到一重重起伏的草原和江河。风吹着女孩儿的发丝,她先跑下了草原,与驯鹰人说话。少年郎君安静无比地坐在原处,耐心地抚着奄奄一息的苍鹰翅膀,一遍遍地按照驯鹰人的指点将它放了又抓回来。

    苍鹰在他手中发出恼恨凄厉的鸣叫声,少年郎君心如铁石。毕竟已经到了这一步,做了一半,他不可能后退了。好在这几日熬下来,这只鹰已经熟悉了李信的风格作风。看到是他,而不是那个貌美好说话的小娘子,鹰在他手下就变得乖巧无比。

    闻蝉跑回了李信身边,说,“表哥,驯鹰人说他一会儿要把所有的鸟放出去!那些鸟飞出去后还会回来,他说特别好看!”

    李信:“嗯。”

    闻蝉坐在他后方,想与表哥一起期待待会儿的盛状。她对驯鹰人口上所说的状况期待无比,但丘坡下方的驯鹰人还在一个个地与鸟对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鸟。她等得着急,往旁一看,却见郎君一点儿也不心急。

    不,并不是不心急,而是根本就不在意。

    李信的心并不在所谓盛况上,他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手下的鸟。他认真地准备好了肉食,不急不躁地喂养这只不听话的鹰。他的满心期望都放在鹰这里,外界的事,一点儿都不去想。

    闻蝉从侧后方看着他的面孔。

    阳光并不强烈,照在少年郎君的身上。他眉眼低垂幽静,全身全意地盯着他的大鹰。他一心一意的样子,漠然而沉静,让闻蝉盯着他,一丁点儿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风吹着,草香四野,再次吹向他们。

    郎君看着手下大鹰,而身后的女郎又看着他。

    闻蝉吸口气,她的心砰砰直跳,渐渐从下方移到了李信身上。她坐在侧后方,屈膝托腮,捧着腮帮看李信。她这般专注的凝视,都没有让李信察觉。闻蝉渐渐明白,当表哥专注一件事的时候,万物都不能动摇他的心。

    他低着头训鹰的样子,最是让她心动。

    她看了他许久。

    忽然之间觉得他长得真好看。

    闻蝉跪起来,从后方那么跪着,一点点向他挪过去。李信还低着头,而闻蝉搭着他的手臂,倾身靠前,情不自禁地亲上他的脸颊。

    李信突然擡头。

    骤然之间,青黄之上,万鸟齐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