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方过,东风解冻,再是春杏花开时节,公子张染被闻家大郎邀请至府上做客。
闻家三个孩子中,大郎闻若和二娘闻姝年纪仿佛,自幼一起长大,能说得到一块去的也多。幺女闻蝉与他二人年龄相差有些多,一兄一姊对家中小妹妹,大多是疼宠为多,少及谈心。自然,二人疼爱妹妹的方式不一样,起码闻姝让家中小妹妹又爱又怕,非常想绕着她走。对于闻若和闻姝来说,兄妹二人年龄相近,就算性情不和很少玩在一处,但有时候剖心之话,也只有自家兄妹能帮忙解决了。毕竟对于这两位非常独立的人来说,谁都不喜欢去跟父母剖析自己的心事。
如今闻若邀请张染上门,图的便是帮二妹解决她的小儿女情怀。
闻姝心中倾慕张染,这是闻若自幼就能隐约看出来的。张染是什么想法,闻若就猜不到了。闻姝自得知自己的心事时,便更为频繁地偷偷去瞧张染了。她没有开窍时就极为喜欢跟张染待在一起,开了窍后,多了小女儿心事,变本加厉地喜欢偷偷观察张染。
闻若混迹于长安街巷,张染混于朝堂之上。两人原本并无多少交集,然就是这般的“无交集”,都让闻若碰上了自己妹妹几次。闻若统共在酒肆中喝过几回酒,碰到了几次路过的张染,也同时碰到过几次路过的家妹。
闻姝武功高,如窃贼般跟在张染身后。张染与谋士们在肆中密室谈事,闻若便能看到妹妹扶栏站在高台上,彷徨来去,反反复复地盯着那扇窗看。一个个郎君从门中出来,闻姝依然专注地看着。张染人已经走了,片刻时间后,仍有郎君络绎从酒肆门口进出。闻姝站得累了,便趴在栏杆上靠坐。闻若去拍一拍妹妹的肩,问她观感如何。
闻若指的自然是张染都走了,其他的郎君难道闻姝就没有看得上的吗?家中提亲的那么多郎君,闻姝就没有瞧得上眼的?
闻姝说:“有话不适合说男郎,但改一改也挺适合。”
闻若好奇:“什么话?”
闻姝在风中高台上,朝阳如霞,光影在树影浮动的斑驳地表上如水般滑动。有风吹绿叶,声震哗哗如潮来。霞光万里,闻姝凝视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目光却始终看着其中一个。她说:“出则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改一改后,便是世上的好郎君何其多,何其好。然而再好再多,也不是我挂念的那个人。
闻若:“……”
他望一眼妹妹,别开目光,再望了一眼。在极刹那的时间,他捕捉到闻姝心事的冰山一角。闻姝恋慕张染,闻若自来有所猜测。这般心事,即使痛快如闻姝,也免不得犹豫徘徊。
既爱于他,又怨于他。
希望他知道,又恐他知道。
她希望他来提亲,又怕他心中本无她。她若公然告了白,万一两人连多年好友都做不成了呢?闻姝不愿失去张染,有时候想着与其去追寻那个缥缈的结果,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闻若说:“你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啊……算了我帮你一把吧。”
闻姝不以为然,没把兄长的话放在心上。
她不知道闻若请了张染来家中。
张染被闻若请来家中,说是商量事。但他人被请去了那位大郎的院中,室中棋盘茶具都已摆好,仆从候侧,却迟迟等不到闻若。张染心里奇怪,不觉猜测自己和闻若有什么交情可谈的,对方还要让他等?
张染没有等到闻若回来与他谈事,室中烧着暖香,先让张染闻着不适。他自来喝药,闻不得任何乱七八糟的香。闻若这室中的香,把张染逼出了屋子,在院中徘徊透气。张染于院中墙下透气时,听得一墙之隔外,有兄妹二人渐近的说话声。
他听出了闻姝的声音,另一个郎君,自然就是闻若了。
张染靠在墙上,也没有走开。他并没有多少君子的风范,不敢听墙角。听墙角对张染来说,毫无压力。更何况那两人话中,还提到了他——
闻若和闻姝于散步中撞上,闻姝冷冰冰的,让闻若感叹一句,“二妹又瘦了。”
闻姝没理他的突然抽风,绕路便要走。
闻若却缠上她,一径把她往自己想要她去的地方拐。说起了张染,让闻姝面色好看了一点。闻若目光往墙下瞥一眼,侧身挡住痕迹,音量擡高:“你喜爱宫中那位五公子?”
闻姝:“……”
看他的眼神赤裸裸写着“你有毛病么”几个大字。
她一手将闻若挡开,恶他在自己耳边说话那么大声:“你声音这么大干什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问什么问?”
闻若:“这话不是跟你说的。”
闻姝:“啊?”
闻若再道:“你不露痕迹的话,五表哥不知道。但是你最近……他肯定是猜到了一点,是吧?我帮他弄清楚,不用感谢我了。”
闻姝听不懂他的话:“什么‘是吧’?为什么要感谢你?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闻若笑:“这话同样也不是跟你说的。”
闻姝:“……”
看他的眼神,如同看智障。
闻姝再不想跟闻若废话,一把推开这个烦人的家伙,不想跟他磨叽了。
她手劲大,闻若被推得肩疼,却抖着肩嘻笑:“你喜欢人家的话,怎么不追着看看?”
闻姝烦他多事,敷衍道:“正在追,正在追。”
闻若感兴趣问:“怎么追?要不要听兄长意见?”
闻姝本已提腿而走,厌烦兄长这么捉弄她。她性子直,自小没少被闻若拐弯抹角地利用。一旦发觉不对,自然毫不留情地走人。但是这一次,闻若在原地笑嘻嘻地揉着肩膀看妹妹走远,心想一墙之隔外的人应该知道了。不料闻姝又擡腿走了回来,在闻若愕然的目光中,闻姝虚心请教:“你有什么意见?”
这次轮到闻若呆了:“啊?”
闻姝认真道:“你不是说让我听你的意见吗?我欲追张染,却苦于无从下手。你的意见呢?你天天不学无术,放浪混账,应该有很多追慕异性的主意吧?”
闻若脸微僵:“……”
他被闻姝逼问,苦不堪言。
一墙之隔,张染靠着花墙,目中噙笑,听墙外那对兄妹的对话。他心知肚明闻若的几句话是对谁说的,看闻姝被兄长玩弄于手掌心,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怜闻姝性直,被闻若哄骗都完全不知情。然性直的人也有好处,比如现在,闻姝就在用武力逼迫闻若说如何追慕心上人,让闻若以头抢地,欲遁无路。
张染垂目轻笑。
墙边树上花纷落如雨,如阳光般洒了他一肩。
他听着那个娘子的话,唇角就忍不住带了笑。他不停地笑着,眉眼轻敛低垂,温柔十分。
原来闻姝喜爱的人是他吗?
他还想着……还想是邓烨来着……
张染性子淡而凉,闻姝是他唯一挚友。他确实曾经想过,如果要绑着闻姝,干脆露痕迹,娶了她好了。可他很快又觉自己卑鄙,自己这般身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了,到时候让闻姝怎么办?
他想的最好结局,便是帮闻姝挑一个最宽宏大度的夫君。即使闻姝成亲后,也不要远离自己。张染非要介入闻姝的生活,她就算成亲,就算生子,他也要参与。他就要成为她一辈子无法割舍的好友,看她长大,帮她养孩子……
在闻姝成亲后,张染也能时不时去她家中闲坐,去和她促膝而谈。他能邀请她去踏青,跟她出京去爬山。他看着她儿女绕膝,看她为人妻为人母……他只当她的好友。那样他哪天去了的话,她不至于失去的太多。
张染本性极为自私,然他自觉自己对闻姝,已十足宽容。
他从来就没有勾引过闻姝,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情,就是担忧日后带给她的伤害。他常觉得身体不好,常常昏迷,常常……但是若闻姝喜欢他的话……
张染心口微跳,仿若有什么妄念要蹦出来一般。他要拼命控制,才不让自己被那个妄念所牵引。他心中又得意,又欣喜,又难过。得意于自己从未刻意勾她,闻姝却依然喜欢他;欣喜于她在为此为难;再难过于她居然喜欢自己这样的病弱之人……
她日后,可怎么办是好?
张染洞悉了闻若的意思,便离开了闻家,没有给闻若留下只言片语。闻若被妹妹揍一顿,回去院中后,从仆从那里知道了结果,叹了一口气。他大约能猜到张染的想法,却也不知张染的意思是什么。
他既想着妹妹得偿所愿,又觉得张染退一步是对的。
张染依然没有采取什么行动,反是有些避着闻姝的意思。闻姝察觉后,心中黯然,想他果然还是不喜她的。闻若看她这么来来去去地自我忧愁,都有些跟着她一起长吁短叹了。
一晃过了半年,到了中元节前夕。七夕节时,闻姝邀张染出门,有暗示他的意思。张染沉默了半天后,回复闻姝说他那日要忙政事,抽不出空陪她,改日再说。七夕节的暗示色彩太重,张染对闻姝十足仁善,不想给她希望。他都不敢与她当面说清楚,只派人传话。
闻姝自是失望的,静了很久后点头,托人回话说让他也别太忙,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过了半月,又于中元鬼节时,闻姝再次邀请张染出门玩。张染亦不忍一次次拒绝,也怕闻姝再不理他。他心中纠结万分,迟迟疑疑地答应了。闻姝欣喜无比,一个中元鬼节的阴森冷清味儿,被她品出了七夕佳节的怦然心动意。
闻姝持之以恒,坚持不懈。虽然还没找到正确方式,但她确实有追张染的想法。张染拒她几次,她只当他果真不喜欢自己。沮丧有之,却也是不肯轻易放弃。闻姝自觉自己不至于配不上张染,又不是和他无话可说,或许他只是没发现自己的好。再说张染只是有不娶妻之志,并没有看上哪家女郎啊……
普通女郎能被张染气死,不被张染气死的女郎,坚挺过来的,也没几个了。闻姝屈指算了算,觉得自己的优势还是非常大的。
她惯来喜欢打打杀杀,出门喜着轻便的胡衣,好随时能跟人动手打架。但这半年来,闻姝斟酌一二后,忍痛把胡衣全都收了起来,裁了好几身漂亮的贵女深衣穿。她每次去见张染,必要精心装扮。
深衣贴腰,一径到脚,逶迤有度,十分的雍容华贵,又能衬出女郎窈窕婀娜的身形。于贵女圈中,颇得女郎欢喜。
张染次次看她穿的那般好看,额戴华胜,耳坠明月,玉佩环绕。他每和她见面一次,都要心情复杂地盯着看半天。他欲言又止了好几次,也没说出话去伤闻姝的心。而张染不表态,都算是一种变相的夸赞,闻姝更加自信自己的装扮得他意了。
张染是实在为难。他看出闻姝有倾一倾他的意思,他也确实倾了,但是……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她有什么必要突然改变风格,变成一个优雅端庄的贵女呢?
中元节当日,张染在宫中静坐半天,仍在踟蹰着晚上要不要爽约。他都猜得到闻姝必然又是隆重打扮,企图用美貌来惑一惑他。他时而想去,时而不想去。他怕自己陷进去了,可是他不陷,她这陷得也太深了……
张染想:我的多年好友,这么撩我,一次又一次……她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他连要不要心动,都遮遮掩掩地头疼着……
她这个撩人的都镇定自若,反是他这个被撩的人在纠结。
为什么他明明是被喜欢的那一个,操的心比她还要多?
王美人看出儿子最近心情不好,她同样心情不好。儿子总说不娶妻的话,她这个母亲听着实在着急。其实张染虽然体弱,但除了体弱、刻薄外全是优点,想嫁他的女郎,也还是很多的。王美人来儿子宫殿,看儿子坐在书案边盯着卷轴发呆。
她旁敲侧击再次说起娶妻的话题,张染被她惊醒,突然起身。王美人诧异看他,张染问:“什么时辰了?”
天边已泛黑,张染还在琢磨着毁约的事儿。从天亮想到天黑,他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王美人说了一个时辰,想再说回某家女郎如何好的话题,张染礼貌道:“回来您再说吧。我和人有约,先出宫了。”
王美人气恼问:“你能和谁有约?!总不会是阿姝约你吧?”
张染看她一眼。
王美人更不高兴了,冷笑一声,转身走了。她这个儿子,倒是见天跟闻家二娘子在一起,可这么多年,也没什么进展。闻家二娘既不得她的意,也不能入了儿子的眼,还总是约啊约的,何必这般浪费彼此的时间?!
张染若有空,不如去见见她相好的那些女郎们!
闻姝在宫阙外等人,时辰过了一刻,张染还没到。她也不生气,准备进宫找人的时候,张染终于带着三两侍卫出来了。灯火下,他看她果然又打扮得艳光四射,眼角抽了抽后,赔罪道:“我有些事忙,来晚了,抱歉。”
闻姝抿唇,柔声:“没事,兄长你能来我就很开心了。”
张染:“……”
闻姝柔情蜜意般的说法方式,真让他不适。他再次看她一眼,她还对他扬唇笑了一下……张染再次感受到好友试图撩他的心情,他脸更僵了一下,顿片刻,在闻姝期待的眼神中,他勉强跟着笑了笑。
两人去街市间闲逛,闻姝说起新传入中原的佛教,于此日有放水灯的习俗。其他郡国还没有传开,长安这两年的水灯倒是热闹。中元节和盂兰盆节相结合,一道一佛,民间百姓照单全收,非常擅长接受新鲜事物。
街上这两年过中元节的人多了,有道教大兴的作用在里面。闻姝和张染一径在灯海中穿梭,张染诧异地发现,比起上元节时的热闹,这时候也丝毫不逊色了。
闻姝攀着郎君的手臂,指给张染看路边的灯:“前两日七夕节我过来看时……”
张染打断:“和谁?”
闻姝漫不经心:“我邀你你说忙不来,我又舍不得这节日,就自己一个人来了。这里的灯,和前两日时也差不了多少。虽然你错过了那个,但也没错过多少。今天来也一样的……”
张染低声:“七夕时……我是真的有事……”
他想解释一番,闻姝对他嘘一声,拉住他的手,拐进了一道墙后。两人贴墙而站,看到了一对熟人也在街上逛看灯盏。
是江家三郎江照白与程家五娘子程漪。
两人并肩于水边灯海中穿梭,程漪仰脸,目不暇接地看着各式灯影。火光照在她清丽面上,流丽无双。江照白站于一边等她,低着头跟她说话。程漪深衣长立,半晌未动。
闻姝看到江三郎勾了一下程漪的腰。
她心中诧异,因自己平日隐约知道这两人关系好,却不知道他们到了这般地步。闻姝和程漪算是同辈出色的女郎,多有打交道。她模模糊糊地知道程漪在和江三郎议亲,却只以为那是两家大人的意思,程漪和江照白倒没有多亲近。
因为那两人从未在人前表现得多亲密过。
但现在看……江三郎都勾了程漪的腰了,应该是喜欢程漪的吧?
闻姝倒没有刻意跟踪那二人的意思,只是那二人一路往她躲藏的方向来,让她看得更为真切。在一处水岸边,摆满了小摊,程漪和江照白停在一处摊前说话。他们递了一贯钱后,便从摊上拿到了竹竿,去钓水上飘着的河灯。
程漪热衷于此,面上笑意比平日要诚挚许多。她侧头跟江三郎说话,那位少年郎君,便走过来与她一起钓灯。
他们好不容易钓回了一盏灯,程漪珍重地捧着。怀中湿漉的灯照在她面上,她小心翼翼地擦去水渍。周围客人太多,没人再关心这两人。程漪低着头看灯,江照白忽然低头。
从闻姝和张染的角度看,他们清楚地看到江照白是在程漪面颊上亲了一下。
程漪微笑,没有擡头。
闻姝震惊于江照白竟然在这么多人的时候低头亲人,与她印象中端正典雅的风范完全不同。她第一次旁观别人的亲吻,第一次看到爱人是什么样子,便是这样的时候。她沉浸于所观,到张染将她拉走,她仍不停地回头看提着灯的那对少年男女。
闻姝回头看他们。
看灯火阑珊,程漪看江三郎的目光,其中深情,让她初窥情深之角。
闻姝心中羡慕那二人。
这时候她并不知道,这已经是江三郎和程漪决裂的前夕了。这一年,是江照白和程漪关系亲密的最后阶段。这场水灯之节,将是他们过完的最后一个节日。之后分道扬镳,各走一边。余生再无此日并肩看灯之光景。
灯节若云年年聚散,情人却会劳燕两飞,时不可追。
闻姝不知道日后那两人会分开,她现在只觉得那两人真好。她侧头看身边心不在焉的张染,也想拥有那两人那般亲密的感情。
中元节确实热闹,很快闻姝和张染又遇到了熟人。这一次是熟人碰见了他二人,热情地邀他们上酒肆去吃酒。张染是不碰酒的,但他看闻姝神思恍惚的样子,觉得让她静一静也好。
张染低声:“阿姝,冷静。”
闻姝茫然看他一眼:冷静什么?
张染便又不说话了,心中暗恼,想自己若知道江三郎会亲程漪,早就把闻姝拉走了。
不料那江三郎竟给了闻姝启发,让闻姝愈陷愈深了……
张染烦恼地想:若是阿姝不光撩他了,还希冀于他能亲她一口,他可该怎么办?
这个多年好友……他到底要不要下手,他还没想好,她就已经突飞猛进要求多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