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临云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南山中学时,林粟正在茶园里帮忙采茶。她从李爱苹那儿听到这个消息,立刻丢下竹篓,飞身往山下跑,情急之下连笠帽都忘了摘。
从茶岭顶上到山脚下的南山镇只有一条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山路,住在茶岭上的人平时都骑摩托车上山下山,单靠走路的话,要花费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或许对别人来说这条路太长、太难走,但林粟已经走惯了。
南川县是产茶大县,下辖的几个镇都以制茶为业,南山镇是贫困镇,政府为了发展经济,更是大力扶持制茶产业。因此,镇周围的山上都种植了茶树,当地人遂将这几座连绵的山脉笼称为茶岭。
茶岭上散落着几个小村落,一个山坳也不过十来户人家,住的多是采茶工。
林粟在茶岭上长大,小学是在山上的公益学校读的,因为山里的孩子少,办不起中学,初中后她就去了山脚下的南山中学读书。
从山上到山下路途遥远,每天折返太费时间,山里的采茶工没时间天天骑车接送孩子,很多父母会选择让小孩住宿,但林粟的养父母不愿意。一则在学校住宿要多花一笔钱,二则他们觉得林粟住了校,平时就没办法帮家里干活,照顾她弟。
林粟上学时间早,养父林永田虽然在山下的制茶厂做工,每天要下山进厂,但也不愿提早起来送她,是以初中三年她天天徒步去学校。
为了不迟到,她每天天不亮就出发了,背着书包和自己做的便当走一个小时的山路,赶在早读前到学校。中午她会让学校食堂的阿姨帮她热下便当,晚上放学再走一个小时的山路回家。
林粟走惯了这条迂曲的山路,往常她并不觉得道阻且长,可今天她却恨不能“肋下生双翼”,直接飞到山下去。
夏季午后阳光毒辣,茶岭上的一垄垄茶树在酷烈的日光下浮着一层盎然的绿意,像是无水的青萍,有风吹过,枝头上的茶叶便晃上一晃。
林粟小跑着下山,热出了满身的汗,她紧赶慢赶地到了学校,直接往初三的年级办公室去。
办公室里,班主任周兆华正在整理资料,听到门外的动静,擡头就看到扶着门框在大喘气的林粟。
周兆华一愣,随即起身招手道:“林粟啊,快进来快进来。”
他倒了杯水递给她,问:“这大热天的,你从山上跑下来的?”
林粟接过水,一口气灌下,捧着杯子点了点头。
“是爱苹告诉你临云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寄来了吧?”周兆华无奈地摇了下头,说:“那丫头,我都说了晚些时候会把通知书送上山去,她怎么还让你亲自下来取呢?”
林粟把杯子放桌上,擡头说:“是我自己想下山的。”
毕竟她不知道,通知书送到了家里,还能不能到自己手上。
周兆华理解林粟心切,笑一声,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份密封的文件袋递过去,“呐,上午刚到的,你拆开看看。”
“南山中山已经有好几年没出过考上临云一中的学生了,你这次给学校长脸了。”周兆华拍了拍林粟的肩,夸道。
南山镇不大,镇上只有一所中学,就是南山中学。小地方生源差,师资力量不足,学风不是太好,家长对孩子的教育也不够重视,因此学生的成绩在全市中学里算是垫底的。现在中考只有50%的升学率,一半的学生能上高中,剩下的一半要分流到职高、专科学校去。南山中学的学生大多属于后一半。
每年中考,南山中学里成绩排前的学生大多只敢报考县里的高中,很少有学生会有勇气去报考市属中学,更别说临云市最好的高中——临云一中。
中考报志愿的时候,周兆华知道林粟要报考临云一中,是劝阻过的。虽然这丫头平时校考总拔得头筹,但南山中学的竞争强度和市里的学校比起来,完全不够看。他劝林粟报县里的中学稳妥一些,但她很执着,甚至第二志愿都没填,一副一条路走到底的架势。
没想到最后真被她考上了。
林粟是南山中学这几年唯一一个考上临云一中的人,虽说是定向降分被录取的,但怎么说也是棵独苗苗,给学校添光加彩了。
“以后去了一中,一定要再接再厉,争取考个好大学!”周兆华笑着说。
林粟拆开文件袋,抽出里头的录取通知书,在看到自己名字的那刻,她眼底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向来沉静的脸上也难得有了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她和周兆华道了谢,周兆华见她要走,问了句:“要回山上帮忙采茶?”
林粟点了下头。
周兆华看着她脸上晒出的两团红云,张了张嘴,最后只轻叹了一口气,说:“天太热了,我骑摩托车送你上山。”
“不用了老师。”面对周兆华的善意,林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喜悦,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淡,甚至有些冷漠,“我走回去就行。”
说完,她微微鞠一躬,戴上笠帽,转身就走。
周兆华看着林粟离去的背影,孑然又决绝,不由摇了摇头,惋叹道:“这丫头,太倔了。”
林粟原路折返,走到半道时正好碰上骑着摩托从镇上回来的村里人,把她捎上了山。上山后,她先去找了李爱苹,把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交给她保管,还千叮万嘱让她一定藏好。
从李爱苹家出来,林粟一刻也没耽搁,顶着日头就去了茶园。
养母孙玉芬见她回来,眉头一皱就斥道:“我喝口水的功夫,转头就不见你人了,跑哪去了?”
“太热了,我去溪边洗了把脸。”林粟捡起地上的竹篓背上,低头说。
“洗脸洗一个小时?我看你就是找阴凉地儿躲懒去了。”孙玉芬两只手熟练地采摘着茶叶,嘴上不忘数落道:“一个小时,少摘了多少斤茶叶,少赚了多少钱,我在这晒着太阳,你倒好,觅着空儿就偷懒。”
额上的汗水落进眼睛里,刺得人生疼,林粟用手背抹了一把汗,继续采着新鲜的茶芽,任孙玉芬怎么数落也不吭声。
南山镇的乌龙茶小有名气,镇上有个大型制茶厂,茶岭上的田几乎都被这个制茶厂承包下来种植茶叶了。每年到了采茶季,制茶厂就会雇佣大批的采茶工采茶,茶岭上的村民基本上都以此为业。
小满过后就是夏茶的采摘季节,中考结束后,林粟天天跟着孙玉芬来茶园采摘茶叶。
制作优质的乌龙茶需要午青鲜叶,以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采摘的茶叶为佳,这个时间段又正好是夏季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她跟着一群采茶工整日整日地晒着,从来没有一句怨言。
金乌西斜的时候,工头让所有采茶工去结算,孙玉芬提上林粟的竹篓就走。采茶的工钱是按斤算的,林粟虽然年纪小,但眼明手快,一天下来也能采个十来斤,不比那些熟练的采茶工差多少。
孙玉芬去结算时,林粟就站在一旁等着,见孙玉芬拿了钱,立刻凑上去,喊了声:“妈。”
往日结算工钱时,孙玉芬念着她采了一天的茶叶,会象征性地给个五块、十块的零花,心情极好的时候给二十,但今天她点完钱后就把几张钞票叠起来,塞进了裤兜里。
“要钱?没有。”
林粟见孙玉芬不给钱,脸色微变。
孙玉芬见林粟绷着个脸,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己看,跟狼崽子似的,不由一怒,擡手点了点她的脑袋,骂道:“干活的时候躲懒,要钱的时候倒是挺积极,怎么,不给你钱你还不高兴啊?”
林粟木着脸,片刻后低头认错,她语气诚恳,只是看向地面的眼睛冰凉凉的,不带一点感情。
孙玉芬见林粟服软,心口舒坦了。她把倒空了的竹篓塞进林粟怀里,不耐道:“走,回家做饭,再晚点你爸回来了没饭吃,看他不收拾你。”
林粟跟着孙玉芬回了家,林有为也从学校回来,一到家就说城里来的支教老师胆子小,他不过是在粉笔盒里放了条毛毛虫,那个女老师就被吓哭了。孙玉芬听了,捉他过来打了两下屁股,骂他不好好学习,林有为一下子挣开,躲远远了再抱怨说放暑假了还要上课。
茶岭上的公益小学因为地处偏远,很少有老师会愿意留下来教书,林粟读书的时候,学校里统共就两个老师,一个人教好几科,带好几个年级。每年寒暑假都会有大学生支教团来学校里支教,他们来教个个把月的课,假期结束了就走。
村里人说这些大学生就是图新鲜,放假出来玩的,压根不是来认真教书的。但尽管那些城里来的支教老师总是来去匆匆,林粟对他们还是感激的,在她以为这个世界就只有茶岭这么大时,他们告诉她,山的外边,有另一个世界。
从茶园回来,林粟就在厨房里烧火做饭,等饭蒸好了,菜炒好了,林永田也从山下制茶厂回来了。他一进门就说今天厂里的机器出了故障,几台摇青机和速包机都坏了,耽误了好些事。
孙玉芬问:“这么多台机器一起坏了,维修起来不得花上好一阵子?你们还能干活吗?”
“头家说这批机器老化损耗严重,维修起来不值当,他打算换一批新机器,说是明天市里的机器制造商就会来厂里谈合作。”
孙玉芬不关心机器的更叠,只关心一个问题:“那你明天还有没有活干?”
“头家让我们这两天把旧机器拆了搬走。”林永田啐了一口,“他娘的,机器坏了都没得歇,累坏老子。”
孙玉芬听后歇了一口气,“有活干就好,有活干就有钱。”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林永田不爽。
“没钱怎么活?家里什么东西不需要钱?你喝酒抽烟不要钱?现在盐都涨价了,以前一包一块钱,现在涨到了两块,猪肉也是,现在一斤要——”
“行了行了,别念叨了,听着就烦。”林永田不耐地挥了下手,沉着声儿说:“干一天活了,饭呢?林粟!”
林粟听到使唤,立刻把灶台上的饭菜端出去,搁到饭桌上,又回头拿了碗筷摆在林永田面前。
“见到人了,不会叫啊,哑巴了?”林永田一屁股坐到凳子上,不满地瞥了林粟一眼。
林粟闻言,面无表情地喊了声:“爸。”
“小白眼狼。”林永田拿起筷子,夹了一箸豆角塞进嘴里,嚼了两下问:“录取通知书呢,拿出来我看看。”
林粟浑身一颤。
林永田冷笑说:“我回来的时候碰上你班主任了,他说你的录取通知书今天送到了,还夸你厉害来着,让我要好好栽培你。”
孙玉芬听到这话,擡手搡了下林粟,质问道:“你今天躲懒,是不是去拿录取通知书了?东西呢,藏哪了?”
林粟抿着唇不答。
林永田“啪”的一声拍下筷子,拔声问:“问你话呢,通知书呢?”
林粟惊惧,面对大家长的淫威到底还是害怕。她攥了攥拳,下定决心般开口说:“爸、妈,我想读高中。”
“读个屁。”林永田骂道:“我之前就说了,初中毕业你就给我回家帮忙,跟着你妈一起采茶赚钱。”
林粟忍着惧意,哑着声儿说:“我考上了临云一中。”
“一中了不起?我告诉你,别以为自己多厉害,就你这样,去了一中也比不过城里的学生,到时候还不是回山里采茶的命。”
“你就老老实实地呆在茶岭,别做当大学生的春秋大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