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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时值八月,酷暑时节,天地万物都被笼罩在一种蒸腾的热气中,摆脱不得。

    茶岭的采茶工出太阳了要骂,说老天爷晒死人不偿命,下雨了更要骂,说老天爷看不得人好,生生断了活人的财路。只有阴天的时候他们的心情才会平和一些,但也要骂,不骂老天爷,就骂家里不争气的老爷们儿、兔崽子。

    只要能采茶的天气,林粟都跟着孙玉芬去茶园,她是采茶工里最年轻的那个,也是最沉默的那个。

    明明她最该痛骂天道世道的不公,但她没有。

    林粟白天在茶园里干活,晚上回家还要做家务,林永田和孙玉芬也没少把气撒在她身上。

    她隐忍着,蛰伏着,掰着手指一天天地数着日子,期待高二开学。

    日子从刀尖上滚过去,时间总算是到了八月末。

    开学前一天,周帅给林粟发短信,说学费和生活费都给她转过去,让她查收。

    那天晚上,林粟专门挑林永田出门打麻将的时候去找孙玉芬拿钱。

    孙玉芬和林有为正在房间里看电视,她装作没听到林粟的话,眼睛转也不转,直勾勾地看着电视,被剧里滑稽的人物逗得嘎声大笑。

    “妈。”林粟绷直了背,拔高声喊道:“给我学费和生活费。”

    林粟的声音盖过了电视机的声音,孙玉芬一下子就恼了,她瞪向林粟,骂骂咧咧道:“钱钱钱,你就知道要钱!”

    “你答应过我的,卡给你,你得给我学费和生活费,让我去读书。”林粟毫不退缩。

    “没钱。”孙玉芬不耐烦地摆了下手。

    孙玉芬态度蛮横,不讲道理,林粟知道这时候不能惹怒她,否则到明天都拿不到钱。

    她冷静思考了一番,说:“我那天听你的话,和谢景聿说了让他爸资助有为的事,他说会考虑一下。”

    “真的?”孙玉芬试探道。

    林粟点头,“我救过他,他把我当救命恩人,我想我去学校,多和他说几次,他就会答应的。”

    林有为是孙玉芬的软肋,林粟拿捏了这一点,就有了筹码。

    果不其然,孙玉芬想了几秒,再开口时态度都缓和了许多。

    “他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你在学校别仗着自己救过他就对他不客气,还是要多讨好讨好他,在他面前说说有为的好话。”

    林粟顺从地点头。

    孙玉芬从床上起来,拿下腰上挂着的钥匙,打开床头桌的抽屉,拿出一个铁罐子,转过身不情不愿地问:“要多少?”

    “学费五百,住宿费三百,还要生活费。”林粟快速说道。

    “这么多,真的就是个赔钱货,不仅要供吃供喝,还要花钱供你读书。”孙玉芬骂骂咧咧的,不甘不愿地把钱递给林粟。

    林粟数了下,说:“还少一百。”

    孙玉芬立刻把铁罐子一盖,扯着嗓子喊:“你一下子拿走这么多钱,当我是取款机啊?”

    “这个月省点花,够了。”

    “来回需要车费。”

    “车费能要多少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张婶王叔私底下偷偷给过你钱,我不和你要来就不错了,你还想从我这儿多拿?”孙玉芬翻了个白眼,“想得倒美。”

    到这份上,林粟知道多说无益,便把钱折起来揣兜里,没有感情地道了声:“谢谢妈。”

    拿了钱回到房间,林粟把一张张纸钞整理好,放进一个小塑料袋里,然后放在贴身衣服的口袋里。

    晚上睡觉,她一只手始终捂着那个口袋,摸着里面的钱,心里才算踏实些。

    夜里,林粟做了个梦。

    梦里,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她坐在一艘由纸钞折成的小船上,在茫茫大海中沉浮,用尽全力平衡着船身,拼命地想往岸上划,结果一个滔天巨浪扑来,将纸船掀翻。

    她坠入海中,挥着双手竭力地挣扎呼救,可浊浪滔滔,没人来救她。

    就在她满心绝望,将要沉入海底时,一只巨型的草蜻蜓从天边飞过来,蜻蜓上坐着一个人。

    林粟费劲去看,赫然发现骑着蜻蜓的人居然是谢景聿。

    他俯下身,朝她伸出了手,喊道:“抓住我。”

    海浪汹涌,林粟顾不上许多,立刻伸手抓住了谢景聿的手,他将她拉上了蜻蜓的后背。

    林粟坐在蜻蜓背上,看着底下翻滚的海浪,惊魂未定。她问谢景聿:“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听到了你的召唤。”谢景聿说。

    “召唤?”

    “对。”谢景聿坐在她身后,一本正经地说:“你把草蜻蜓送给了我,就和我结下了契约,以后我就是你的‘蜻蜓骑士’。”

    “只要你遇到危险,我就会出现。”谢景聿承诺道。

    “任何时候?”林粟问。

    “嗯。”

    “任何地点?”

    “对。”

    “赴汤蹈火?”

    “在所不辞。”

    他们相视着,一齐笑了。

    这时阳光穿过云层,翻涌不定的海面平息了下来,他们就骑着草蜻蜓畅游在天地之间。

    清晨嘹亮的鸡鸣将林粟从梦中叫醒,她倏地睁开眼,思绪渐渐清明。

    梦里的一切还很清晰,但越清晰就越离谱。

    林粟没想到自己会做这么一个荒诞不经的梦,“蜻蜓骑士”什么的,实在太令人羞耻了,谢景聿怎么可能会说这样的话,又怎么会对她笑?

    她拍拍脑袋,心想自己大概是受前两天李爱苹说的什么公主骑士的故事的影响,这才做了这样的梦。至于为什么谢景聿会出现在梦里,可能是她睡前和孙玉芬提了他,所以晚上就梦到了。

    梦境离奇,林粟回想起那艘被掀翻的纸船,心头一揪,立刻去摸自己的口袋,在摸到那沓钱时,才松了一口气。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过后,在林永田和孙玉芬还没起来之前,背着书包离开了茶岭。

    下山后她直奔汽车站,有了高一一年的往返经验,她已经能熟练地一个人乘车去学校了。

    高二换了教学楼,新楼楼前有一棵巨大的樟树,盛夏时节,树叶繁茂,绿意盎然,一部分教学楼被掩映在绿荫之下,走廊的栏杆和教室的一侧墙壁落下斑驳的树影。

    林粟午前到了学校,直接去了教学楼,她站在公告栏前,看自己被分在了哪个班级。

    一二班是实验班,她直接跳过,从三班看起,第一眼就看到了最顶上谢景聿的名字。

    林粟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他还是没有选择进实验班。

    她接着往下看,看到了周与森的名字。

    哥儿俩分一个班了,这下他们不用课间在走廊说话了。

    林粟微微分神后再往下看,就扫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不由一怔,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和谢景聿分在了一个班而吃惊,还是因为又和周与森在一个班而意外。

    她站定几秒,慢慢消化了这个消息后才往楼里走。

    高二教学楼和高一的构造差不多,不同的是,新教学楼有个地下负一层,是学校专门给学生留的自行车库。

    高二的教室和高一一样,班级数字越小,教室的楼层越高。

    林粟背着书包,一口气爬上了五楼。她循着教室的门牌,走到了三班门口。

    教室里只有一两个同学在擦桌子,孙志东坐在讲台上,戴着眼镜,看着手中的资料。

    看到他,林粟就知道三班的班主任没换。

    她走进去,喊了声:“老师。”

    孙志东立刻擡头,推了下眼镜,说:“林粟啊,你可算来了,班里就差俩人没报到,我前一秒还想,如果你们五分钟后还不来,我就要给家长打电话了。”

    林粟不好奇另一个没报到的同学是谁,她脱下书包,正想掏钱交学费,下一秒,孙志东就歘地站起来,对着门口笑骂道:“臭小子,你还知道来报名啊?我还以为你胆儿这么大,开学就敢放我鸽子。”

    “睡迟了。”

    少年的声音懒懒的,似乎真是刚睡醒。

    林粟闻声回头,就见谢景聿穿着白T牛仔裤,身形挺括,形容清爽,一如她初见他时的模样。

    在他身后,是一树的绿意,他像是从盛夏的时空缝隙里走出来的。

    林粟看着他,忽然想起了梦里的“蜻蜓骑士”。

    “放了个假就懒散了,你别忘了这个月还有联赛。”孙志东提醒道。

    “知道。”谢景聿走向讲台,看了林粟一眼。

    她的表情有点奇怪,看着他,像是看着什么未知生物一样,一脸探究。

    谢景聿走到讲台前,在林粟身旁站定。

    林粟回神,立刻收回视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孙志东。

    她没和谢景聿打招呼,就像是不认识他一样。

    谢景聿眼波微动,很快恢复平静。

    “你们俩都来了,班上的人就齐了。”孙志东说着把手头上的入学注意事项书分给他们,又说:“下午两点,班上开会。”

    “记住,不要迟到。”他这话是看着谢景聿说的。

    林粟捏着注意事项书,开口问:“老师,学费……”

    “哦,学校这学期不需要班主任代收学费了,你们这两天找个时间去财务处交了就行。”

    林粟听孙志东这么说,就把书包重新背上了。

    孙志东整理了下讲台上的材料,说:“班上的人都来报到了,我就撤了,你们也都回去吧,下午记得按时到校。”

    孙志东走后,林粟和谢景聿也从教室里离开,一前一后地下楼。

    林粟故意放慢脚步,落在谢景聿身后,不紧不慢地下楼。

    到三楼时,谢景聿突然停下脚步,从兜里掏出了手机,低着脑袋,大概是在看什么消息。

    林粟脚步一顿,迟疑着要不要接着往下走,不走的话站在原地也很奇怪。

    她没犹豫很久,很快就拿定了主意,蹑级而下。

    林粟目不斜视,就在即将越过谢景聿时,他的身体突然动了。

    他擡脚往下走,一时间和她并肩走在了一起。

    林粟绷直了后背,正想加紧步伐下楼,就听谢景聿开口问:“周帅把这学期的学费转给你了吗?”

    林粟愣了下,随即用余光看了看周围。

    临近正午,又是报到日,此时教学楼里没多少人,难怪他不避嫌,在学校里主动和她搭话。

    林粟想明白后,放缓脚步,一本正经地回道:“转了。”

    “他总算是靠谱了。”谢景聿说。

    林粟想起周帅之前说的,不按时给她钱,就会被谢景聿开除的话,虽然听着像是开玩笑,但她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

    “周哥很负责的,他每个月都会准时转钱给我。”林粟说。

    谢景聿看她一眼,淡淡道:“你忘了高一开学的事了?”

    “没有。”林粟扭头看向谢景聿,保证道:“你放心,就算没收到钱,我也会自己和周哥联系,不会再去找你的。”

    谢景聿闻言眉头微皱。

    林粟以为他问起学费的事,是怕高一上学期开学的事重演,担心她没收到钱又会找上他,但他并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觉得暑假的时候她给他当向导,又送给他一只亲手编的草蜻蜓,他于情于理都该有所回应,这才主动问起学费的事。

    谢景聿正要开口解释,恰好楼下有人走上来,林粟就像是被惊着的猫一样,立刻往下走了几个台阶,和他拉开距离。

    楼下的同学走上来,目光在林粟和谢景聿身上扫过,没有一个人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人走后,林粟也没有停下来等谢景聿,她仰头看了他一眼,客气地说:“没事的话,我先去宿舍报到了。”

    她顿了下,接着说:“你不用担心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会和高一的时候一样,离你远远的。”

    谢景聿想解释的欲望就在这句话中消弥了。

    “嗯。”他没什么情绪地应道。

    林粟最后看谢景聿一眼,果断地下了楼,似乎在身体力行地证明,她会离他远远的。

    谢景聿看着她的背影,神色不明。

    她似乎并不需要他还什么人情,倒是他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