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台小姐那边很快结束了和同事的通话。
放下电话后,她歉意地擡起头。
“实在抱歉,骆先生。按照我同事的说法,应该是您陪同的这位小姐上次做检查后一组数据出现仪器性的偏差,因为可能会影响到诊断结果,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希望她能够重新去做一下血液常规检查。”
“仪器偏差?”骆湛皱眉,声音发冷,“医疗设备这种精密仪器出现偏差不是什么小问题,你确定只需要重新做血常规检查就够了?”
作为家俊溪院长专人楼层的前台,这位前台小姐显然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凶”还难缠的病人家属。
她尴尬了好久也只能道歉:“很抱歉骆先生,应该只是某个指标的检验仪器的临时故障问题……这是我们的失误,请您谅解。”
唐染攥着骆湛的衣角,在黑暗里轻拽了下。
骆湛下意识情绪一软,他朝女孩的方向低了低身,缓声问:“怎么了?”
那张清隽侧颜上,男生的眼神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从冷淡凌厉变得低深缓和。
被骆湛之前那冷冰冰的眼神凶得说话都快结巴了的前台:“……?”
人和人之间的待遇差别就这么大吗?
唐染看不到骆湛的神情变化,自然也就不知道前台小姐此时的心理落差和看向她的复杂目光。
她只是拽着骆湛的袖口,踮了踮脚轻声说:“只是多扎一下,没关系的。”
骆湛皱着眉:“会疼。”
唐染莞尔:“骆骆,你都二十了,原来还会怕扎针的疼吗?”
骆湛想起上个月为了不耽误去扮小姑娘的仿生机器人,和那些人在停车场的格斗里留下的到现在还没完全好的伤,不由垂眼。
“我是不想看你疼。”
然后他擡手,摸摸唐染的头,似笑非笑地叹了声。
“……小白眼狼。”
“?”
唐染不明所以。
骆湛说:“既然你不怕,那我就带你去重新做一次了。”
骆湛扶着小姑娘走到前台,视线转回到前台小姐身上时,那眼底的笑色也淡下来。
“我直接陪她下楼去做血常规就可以了吗?”
前台小姐憋屈地递出一张表格,“麻烦您拿着这个过去,这里最后需要家属签一下字。您是病人的家属吧?”
这个熟悉的问题让骆湛一停。
前台小姐只觉得这位病人家属不太好惹,见对方没搭腔也就自己拿起预约登记的资料夹翻开。
顺着骆湛他们这一条预约信息,她一边严谨认真地读着,一边拿指尖横着划过去:“病人家属关系是姐…………姐夫??”
骆湛:“。”
几秒后,骆湛微眯起眼,低头看向身旁的小姑娘。
小姑娘早在几秒之前,已经心虚地扭开脸,现在只把一个后脑勺留给骆湛。
骆湛好气又好笑。
“再有下次……”
等了几秒,没听见动静,小姑娘到底没按捺住好奇心转回头:“再有下次,会怎么样?”
骆湛握起笔,沉默。
唐染又等了好一会儿。
签字笔在纸上沙拉沙拉地划过,是可以想见那字迹有多龙飞凤舞的利落。
唐染正在想骆湛写字会是什么样子的时候,她听见那人低低地嗤出声无奈的笑。
“下次再说。”
就算真有下次。
大概率是,下次他也拿她无可奈何。
“国内的眼角膜捐献库资源有限,排队流程顺序也都十分严苛,想在国内获得捐献是比较困难的。”
复诊结束,家俊溪在送唐染和骆湛出来的路上,这样说着。
对这个说法,骆湛和唐染反应不一。小姑娘显然完全不意外,只有一点意料之中的失落。
至于她身旁的骆湛……
看着拧眉的男生,家俊溪眼神动了动,故意一副无所谓的口吻问:“你不会是在酝酿问一句,‘我的眼角膜能不能给她’这样的话吧?”
“!”
唐染吓得直接僵住了。
所幸几秒后,她听见回神后的骆湛轻嗤了声:“我又不是法盲,活体捐献在国内是违法行为我会不了解吗?”家俊溪最看不惯的就是骆小少爷这点桀骜不驯的脾性,他冷笑了声:“难道是专门去查过?不违法的话,你就这样做了?”
刚缓过来的唐染再次惊住。
这次骆湛终于忍不住了。
他低笑了声,转过头去看向扶着自己手腕的唐染:“小姑娘,你胆子还能再小点吗?他说一次你就吓一跳?”
“……”
和骆湛的理智淡定比起来,唐染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容易受惊,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脸红起来。
骆湛仍是逗她:“这么相信我对你的好,觉得我都要到那种没理智的地步了?”
“……”
红上又抹一层嫣色。
家俊溪终于看不下去,黑着脸低咳起来。
等骆湛似笑非笑地转回眼,就见家俊溪冷睨着他:“确实够理智也够清醒,我还以为你也属于那种《天龙八部》看多了、总想学游坦之的小年轻呢。”
“……”
骆湛不搭腔,专心地扶着小姑娘走路。
唐染好奇地问:“骆骆,游坦之是谁?”
骆湛说:“《天龙八部》里的一个虚构角色。他把自己的眼睛送给了一个失明的女人。”
唐染吓得不说话了。
没被搭茬的家院长不爽地眯了眯眼,转开脸哼了声:“也是,现实里怎么可能真的有游坦之这种人,为了一个非亲非故的小姑娘,谁做得到?”
“……”
骆湛视线一擡,“家院长,您弟子那件事,您还没消气呢。”
家俊溪淡定地答:“我单纯是一看见你这副什么事情都把握在手、没受过挫的模样,就觉得不爽而已。”
“那您这样说也没什么用的。”
家俊溪沉默几秒,扭头看了一眼那个安静地搭着骆湛手臂走路的小姑娘。
他遗憾地收回目光。
确实,小姑娘恐怕连骆湛到底对她怀着什么样的心思都是一知半解的,更别指望她现在开窍听得到自己的挑拨离间了。
“不过,我不是做不到。”骆湛突然说。
家俊溪一顿,侧头瞥过去:“这会儿想起给自己找补了?晚了点。”
骆湛擡眸,似笑非笑:“我从来没考虑过那种疯子想法,是因为我知道她不会接受的。”
家俊溪顿了下:“你这属于给自己找台阶下?”
骆湛轻嗤:“不信你问她。”
“……”
小姑娘没等他说完,已经用力在点头了。
骆湛低眼看着乖巧的女孩,忍不住笑,“如果我真那样做了,她这么容易心软的……还不得再把眼睛哭到坏。”
家俊溪莫名有种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的感觉。
他不知道按照现在年轻人的说法,那东西叫无形的狗粮。
家俊溪只知道噎完以后自己有点气哼哼的:“如果她愿意,那你就真肯给吗?”
这次不等骆湛说话,一直安安静静的小姑娘急了,拽着骆湛的手把他拉得停住,脸儿都微微涨红了:“我不同意!”
“好了,知道你不同意。”
骆湛安抚地揉揉小姑娘的长发,然后他才皱着眉直身瞥了家俊溪一眼:“您是长辈,别逗一个不经逗的小姑娘。”
家俊溪冷笑:“不经逗还是不给别人逗?”
“一样。”
等到了前台,唐染跟着前台小姐去前台的高柜后拿寄放的盲杖。
几步外,骆湛站在家俊溪身旁。
“我会。”
“……”
突如其来的话让家俊溪愣了下,他扭过头去,对着年轻人那张清隽俊美的侧颜,过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
骆湛是在回答他“如果她愿意那你就真肯给吗”的那个问题。
家俊溪沉默许久。
他面前的年轻人似笑非笑,半垂着眼,和几年前在那场学术辩论上桀骜不驯的少年人没什么区别――除了看那个小姑娘的时候,永远一副懒散又没什么正经的模样。
但听见他这样说那个答案时,家俊溪就是能感觉得到――
他是认真的。
一个有点过的玩笑开到一个认真的人头上,家俊溪自己都不觉得好笑。
他皱了皱眉,才竭力选了个不那么严肃的带点嘲弄的回答:“之前没看出来,骆家的小少爷原来还有点做痴情种的潜质?”
“算不上,是我欠她。”
骆湛淡淡地答。
几秒后,他侧过视线。
“那么不理智的举动我不会做。但有件事,如果没必要说出来,那就请家院长为我保密。”
家俊溪没听懂:“?”
“……”
骆湛想了想措辞。
他毕竟是个只有二十岁的年轻人,在做那个决定前他也犹豫过。
但最后还是做了。
就像此刻。
骆湛思索几秒,释然地笑了笑。
他用没什么修饰的语气淡声说:“这个月初我去签了遗体器官捐献协议,眼角膜捐献意愿那里是定向的。”
家俊溪愣住。
“你……”
骆湛语气仍是没什么起伏的,只懒洋洋地勾着点笑。
“希望没必要。以前没觉得自己多眷恋活着这件事,后来遇见她……签协议那天我就在想,这份协议我不能让它生效,不然小姑娘一个人在这个对她一点都不友善的世界上,再有人欺负她怎么办?我总不能从哪个棺材里掀了盖子跳出来帮她。”
家俊溪第一次听一个这样年纪的年轻人谈生死的问题,虽然是笑着说的,但带着一种不知道思考过多久的认真和底气。
他越听越是心情复杂,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但如果有一天,它真有必要了。”
“……”家俊溪下意识扭头看过去。
骆湛插着裤袋,微眯起那双凌厉漂亮的桃花眼,似乎在想象着那样一天。
很久以后,桃花眼薄薄的眼角一垂,男生哑然无奈地笑。
“那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留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