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门在身后合上,骆湛朝着唐染走去。
女孩已经摸索着坐回到病床边。听见脚步声后,她犹豫了下,向里面挪了一点距离。
然后唐染拍了拍身旁左侧让出来的空处:“骆骆,你来坐这里吧。”
“被家院长看到,我会挨骂的。”骆湛这样说着,还是依唐染的话,走到女孩身旁坐了下来。
唐染眼角弯弯:“你不要怕,如果他骂你,那我会替你挡住的。”
“你替我挡,我让你挨骂?”骆湛好笑地问。
唐染思索两秒,摇头:“家院长不会骂我的。最近两天,连医院里最凶的那个护士长都不会和我大声说话,她们特别怕我情绪波动。”
“……”
“骆骆,你怎么不说话了?”
骆湛轻叹了声,擡起右手,绕过女孩,从后摸了摸她头顶:“明知道这样,为什么还要和你的新司机摊牌?”
唐染微怔。
须臾后,女孩低了低头:“你知道啦。”
骆湛:“他不是那么没有分寸的人。如果不是你主动问,那他不会在这种时候跟你谈这件事的。”
唐染:“那你为什么还要怪他啊。”
骆湛侧下视线:“你听见了?”
唐染:“这个病房的隔音效果没有特别好。而且我对声音比较敏感,骆骆你知道的。”
“嗯。”骆湛坦然地说,“刚刚最开始没有想到,后来才想通的。”
唐染弯下眼角:“骆骆后悔了吗?”
骆湛轻嗤:“有什么好后悔的,都是我的心里话。我看他不爽很久了。”
唐染低下头去,轻笑起来:“哦。”
骆湛等了一会儿,又侧过头去观察女孩的神情:“你不生气我明明知道,却没有告诉你吗?”
唐染仰了仰脸,摇头:“为什么要气这个?”
骆湛一时语塞。
唐染再次笑起来:“骆骆明明是因为我才对他再三谦让的。一定也是因为我,才一直忍着那些话和脾气没有爆发出来的。如果不是为了我隐瞒,你本来会自在很多——既然这样,那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
骆湛过了几秒才回神:“听你这样说,我都要被说服自己一点没犯错了。”
“骆骆本来就没错。”
“那,你生他的气吗?”
“……”
女孩的音笑停下来。
骆湛说:“如果你不想提,那我们就不谈这个。”
“其实,也没什么。”唐染转过脸,“骆骆没必要担心的。这件事我已经想很久了,各种各样的结果都猜过。虽然真正的这个答案让我意外,但也没有不能接受。”
唐染停下两秒,又小声说:“我好像接受得还挺快的。”
骆湛无奈又好笑:“你确定不是因为还没醒过神吗?”
小姑娘瘪了瘪嘴:“我才没那么呆头呆脑的。”
“……”骆湛心底那点不安彻底淡了,他眼神也放松下来,“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不想见他呢。”
唐染说:“不是不想见,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相处。”
“不是已经认识这么久了?”
“不太一样。”唐染犹豫地停住,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有说自己是不知道我的存在,我能理解,也觉得他没什么过错,因为我相信他如果知道,那不会扔下我不管的——骆骆你说对么?”
“嗯。”骆湛想起什么,眼神深沉地黯下去,“如果记得……那谁也不会放开你的。”
唐染未察:“所以我觉得他没什么错,但他好像不是这样觉得。他的情绪波动比我大多了,而且是很痛苦又自责地道歉,我不太习惯这样……”
骆湛听懂了。
他无奈地笑起来:“所以,你其实是让他出去冷静一下的?”
唐染想了想,点头:“我觉得我们还是等手术后,再慢慢相处比较好。”
“是,”骆湛忍不住低下头去,语气近乎宠溺地揉乱了女孩的长发,“小姑娘怎么那么聪明呢。”
“……”唐染被揉得脸都红了,但还是乖乖的,一动不动地任头顶那只爪子“蹂躏”着。
等“暴行”结束,骆湛稍稍正色:“既然你的情绪没问题,那我要叫护士进来了。”
“护士?”唐染茫然擡头。
骆湛说:“嗯,刚刚是有位护士跟我一起过来,要给你上最后一遍眼膏顺便交待点注意事项的。”
唐染愣愣地问:“那她刚刚怎么不进来?”
骆湛似笑非笑地说:“刚刚?不是以为你情绪不好,和蓝景谦一起被你罚在门外清醒一下了吗?”
唐染:“……”
反应过来,唐染脸都红透了:“我我我不知道有别人在,以为只有你回来了的!”
“好了好了,没事,我帮你叫进来。她不会怪你的。”
“不会怪我吗?”
“嗯。”骆湛起身,不舍得地轻点了下女孩鼻尖,趁唐染本能往后躲,他笑起来,“我们小姑娘这么可爱,谁舍得怪?”
“……”
唐染脸红得快烧起来,不理他了。
护士傍晚来给唐染上过最后一次术前的眼药,和小姑娘交待几句后,为难地看向病床边的骆湛。
骆湛察觉,目光从唐染身上挪回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确实需要家属的辅助。”
骆湛问:“什么事情?”
“额,我不确定您能不能做……”
“我可以。”骆湛说完,才再问一遍,“是什么事?”
护士上下打量了骆湛一遍,迟疑开口:“您会,扎辫子吗?”
骆湛:“……?”
护士指了指茫然无辜地坐在病床边的唐染:“为了方便手术,病人的头发需要扎起来,而且一定要扎在两边,这样才能避免影响仰卧姿势。”
坐在床边的唐染举了举手:“护士姐姐,我自己也可以的。”
护士转过去,为难地说:“你自己还是不好判断位置。算了,还是我来——”
“我来吧。”
“?”护士转头。
小少爷绷着一张俊脸,语气严肃:“我可以。”
“……”
护士把两只发圈递了过去。
骆湛郑重接过。
只剩下两人的病房里。
唐染坐在病床中间,骆湛则站在床边。他艰难而笨拙地给唐染拢起被他均分为两份的其中一半的长发,左右手交替将柔软顺滑的发丝拢到一起,但每次总有那么一撮不很听话的漏网之鱼。
小少爷长了二十多年,头一回遇见自己不擅长的事情,越战越勇,铆足了劲和这半边头发杠上了。
等好不容易完成一半任务,骆湛长松了口气。
“好了,你试试。”
“嗯。”唐染擡手,在头顶摸了摸。
骆湛骄傲又不安地问:“怎么样?”
唐染忍住笑:“骆骆很棒。”
骆湛欣慰起身,换去另一旁:“那就好,我们继续。”
“嗯。”
等骆湛和另一边的长发斗争完,术前最后一点准备也宣告结束。
病房里陷入莫名的沉默。
唐染最先打破:“骆骆,现在几点了?”
骆湛:“五点四十。”
“啊,”唐染轻声说,“还有一个小时多些,我就该手术了。”
骆湛一时失语。
唐染也安静了几秒,然后突然开口:“家院长是不是也说,我可能会再也没办法从手术室里出来了?”
“——!”
骆湛的瞳孔都在这一秒蓦地收紧。
等这片刻的空白过去,他声音沉哑:“染染,不要胡说。”
“可护士姐姐说了,再小的手术也是有生命风险的。”
“那种事情不可能发生。”骆湛斩钉截铁。
唐染默然。
骆湛终究还是不忍心。
他轻叹了声,撑着女孩的病床,微微俯身到她面前:“染染,你不要怕。眼角膜移植可以说是所有器官移植手术里成功率最高的了。家院长又是国际眼科手术的权威专家,有他出马,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我……我只是担心……”唐染低头,声音也轻下去,“我还有话,想和骆骆说。”
骆湛眼神一软,声音更加温柔轻和:“我会听的。等我们小姑娘从里面出来,我什么都听你的。”
唐染擡头。
她第一次不掩饰地在骆湛面前露出脆弱的让人心疼的表情:“我可不可以,现在说?”
“……”
骆湛意识一恍,几乎脱口答应。
但在话出口前的最后一秒,他还是压住了。
骆湛叹声:“我也有很多话想告诉你,但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去说。现在是手术前,情绪稳定很重要。等手术结束,我陪你说再久都没关系,好么?”
唐染轻咬着下唇,贝齿在艳红的唇瓣上压下淡淡的白痕。
过了好一会儿,她点头。
“好。”
半小时后。
唐染躺在手术室长廊外的担架床上。
一路从病房推来这里,骆湛始终紧紧跟在担架床边上,陪着医护人员一起把唐染送到手术室外。
“门后边再走一段就是无菌室,病人家属只能到这里了。”担架床边的护士对骆湛和跟在后面的蓝景谦说。
骆湛问:“我能和她再说几句话吗?”
“可以,不过请尽快。”
“好。”
骆湛回到担架床旁,轻握住女孩一侧的手。唐染的手指冰凉,攥在掌心像冰块似的。
骆湛担心地问:“染染,你没事吗?”
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已经戴上无菌眼包,唇的颜色似乎比平常要淡许多。
在听见骆湛的话后,她的唇瓣轻动了动,声音有些努力藏了却藏不住的抖意。
“骆骆,我怕。”
“……”
骆湛的心猛地颤了一下。
他很想说“别怕”,想说“会没事的”,想说“我一定会在外面等你出来的”……可是这些话他都说不出口。
他不能那么自私,只为了自己以为的她想要的,就忽视她的恐惧,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送进那个冷冰冰的手术室里。
骆湛单手按着冰凉的床栏,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唐染的手,他朝着躺在病床上的女孩俯身,像是要吻在女孩的耳朵上。
“染染如果害怕,那我就带你走,好不好?”
床旁的医护人员还有唐世新惊愕地望向骆湛。
骆湛却谁都没看。
“染染只要告诉我,你想离开这里吗?”
唐染被吓得凉冰冰的手指在骆湛的掌心里慢慢回暖。
她压下那些恐惧,慢慢摇了摇头。
“我不走。”
尽管声音余颤犹在,但里面更多的却是没有半点动摇的坚决。
骆湛一怔。
他垂眼望向担架床上脸色发白的唐染,她身上的这件病号服宽宽松松,愈发衬得女孩羸弱苍白。锁骨和纤细的颈下,淡蓝色的血管微微搏动。
看起来那么柔弱易折。
但她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坚定——
“我想……想亲眼看见骆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