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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昆明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这一桌是谋远雄最爱吃的菜,也是当年李文爱的拿手菜。

  然而谋远雄吃得并不多,并非这一桌佳肴不能勾起食欲,而是他睹物思人,过往忧感的情怀影响了他用餐的心情。

  当年他还年轻,然而现在的他已经年过半百,为了养身,忌烟禁酒、杜绝辛辣食物已经多年,何况自从李文爱去世后他就再也不碰川菜。

  谋远雄已经不太能咽得下这美味,却激荡着他心情与情愫的辛辣。进餐中有一大半时间,他只是对着满桌佳肴于思,沉陷于过往。

  李昆明就站在餐桌旁亲自服务,见谋远雄几乎没动筷子,他终于按捺不住问:「董事长,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合您的胃口?」

  「不是……」谋远雄摇头苦笑。

  「那么--」

  「是我自己的问题。」谋远雄站起来。

  李昆明赶紧为他拉开椅子。

  「我去一下洗手间。」

  「需不需要我陪您过去?」

  谋远雄失笑。「阿昆,我还没老到那个程度。」他径自走出餐厅包厢。

  离开包厢后,谋远雄喘了口气,忽然觉得轻松起来。

  与文爱的那一段过去,已经是许久以前的往事,但是连谋远雄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面对那桌菜,他的心情仍然是那么地沉重?

  穿过大厅,谋远雄慢慢走向男性盥洗室,脑子里浑浑噩噩地,无比沉重。

  盥洗室显然尚未整理,地板上有些潮湿,谋远雄心不在焉地走进盥洗室,然后扶着门框停靠片刻。

  他到这里只想洗把脸,泼点冷水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点。

  但就在谋远雄走向洗手台时,突然两脚一滑--

  他整个人就这样摔到坚硬的地板上,额头撞到洗脸台……

  原来盥洗室地板并不潮湿,看起来之所以特别光滑,是因为地板的抛光石英砖早上由专人来打过蜡!

  起初摔到地板上时,谋远雄痛得发不出声,等到他勉强能喊出声音的时候,盥洗室里却没有半个人,他只能勉强伸出手抚摸剧痛后几乎失去知觉的额头……然后才愕然发现,自己的手掌竟然沾染了一片黏稠的血液!

  接下来,鲜血很快地就沿他的额头淌下……

  最近约莫下午十一点钟开始,恩熙就会留在厕所打扫拖地,因为她发现中午时间饭店用餐的人特别多,厕所最不容易保持干净,所以必须随时拖地维护整洁。

  然而今天她才刚刚走进厕所准备打扫,就听见对面男厕内传来痛苦的呻吟声。

  恩熙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走向男厕……

  推开门,她看到谋远雄坐在厕所地上,额头上淌着大片鲜血--

  「董事长?!」恩熙吃惊地看到血流满面的谋远雄。「我立刻叫人来!」她转身欲往外奔出。

  「等……等一下!」谋远雄叫住她。「妳过来……药、把我口袋里的药……拿出来给我。」

  恩熙立刻走过去,她虽然力持冷静,但是看到谋远雄额头上的鲜血一滴滴淌下,还是不自觉脸色苍白。「董事长,您要我为您拿什么药吗?」

  「我……我的衬衫口袋里有药……但我找不到……」从刚才到现在,谋远雄觉得自己的指尖冰冷,他的四肢几乎已经不能动弹。

  恩熙赶紧伸手寻找,但是在董事长的衬衫口袋里,她根本找不到什么药。

  于是她放弃在口袋找寻,直接趴在谋远雄身边的地板四处搜索,终于在距离他不远处找到一个白色小胶盒。原来谋远雄刚才跌倒的时候,药盒已经掉到地板上。

  「是这个药盒吗?董事长?」恩熙问。

  谋远雄搭起眼皮,无力地点头。

  打开药盒,恩熙看到盒子里的药格子内有两种不同的药。「董事长,您要哪一种药?」

  「白色的……快给我!」谋远雄痛苦地道。他有心肌梗塞的病史,数年前曾经发作,现在必须靠药物控制。

  恩熙连忙将药丸递给他。「我去帮您拿杯水。」

  「不用了……」谋远雄挥挥手,用力一咽,药丸已经吞进胃里。

  看到平常威严十足的董事长,这个时候看起来却只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老人,恩熙心中突然充满怜悯。

  「董事长,您流了好多血!」恩熙的声音有些颤抖。

  「没关系。」吃过药后,谋远雄休息片刻心跳已经慢慢恢复平稳,于是他想站起来。「妳,过来扶我起来!」

  恩熙忙伸出手,帮忙搀扶住谋远雄的身体。

  他看到恩熙担忧的神情,于是对她说:「我没事,妳扶我出去。」

  「可是--」

  「没关系。」

  恩熙只好扶谋远雄走出去。

  「董、董事长?!」大厅经理一看到血流满面的谋远雄,吓得呆住了。

  等待很久,没看到谋远雄回餐厅的李昆明,刚好走出来找人。「董事长!」他瞪大眼睛,随即奔跑过去。「董事长!发生什么事了?!恩熙,到底怎么回事?董事长出什么事了?妳怎么会跟董事长在一起?」情急下,李昆明间了一连串问题。

  「刚才我在打扫厕所的时候,突然听到呻吟声,等我走到男厕,看到董事长已经跌在地上,额头上流了好多血。」

  李昆明惊讶地张大嘴,然后他回过神,匆匆回头对大厅经理说。「你快去叫车子,赶快送董事长到医院!」

  「好!」吓得不知所措的大厅经理,这才神游回来,赶紧跑出去叫董事长的司机。

  「舅舅,我们先把董事长扶到沙发上休息。」

  「喔,好!」

  两人合力搀扶谋远雄。

  而谋远雄虽然头部受伤,脑子却很清醒……

  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个救了自己的女孩叫阿昆「舅舅」!

  「董事长,现在我要用干净的纸巾压住您的伤口,否则血还会不断流下来。」恩熙取出纸巾,力持镇定地压住谋远雄的伤口,帮忙止血。

  谋远雄瞪着恩熙,整个人呆住了,对伤口的疼痛突然没有丝毫感觉……

  他很清楚,阿昆只有一个姐姐。

  而这个阿昆的「外甥女」,只会是「她」的女儿。

  「董事长,您休息一下,车子应该马上就准备好了。」李昆明没留意到谋远雄异样的眼神。

  李昆明话刚说完,谋仲棠已经赶过来。

  「爸!您没事吧?!」

  见到父亲额头上的布满凝结的鲜血,谋仲棠脸色肃穆。大厅经理刚才打电话通知他,他得到消息立刻赶下来,但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

  「没事,是谁通知你的?」谋远雄皱起眉头,显然不愿意惊动四座。

  「发生这种事,经理必须通知我。」谋仲棠神色坚毅。

  他上前一步,与恩熙眼神交会。

  「我来。」他道,同时伸出手接过恩熙的工作,按住父亲渗血的伤口。

  恩熙沉默地退开。

  「谢谢妳。」谋仲棠回头对她说。

  恩熙摇头。「这没什么。」

  「如果不是这个女孩,我失去意识之前,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发现我。」谋远雄说。

  「董事长,都怪我不好,我应该陪您出去。」李昆明自责。

  「这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谋远雄收回凝望恩熙的目光,感到自己的心跳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这么激动过。

  「爸,您阖眼休息一下,车子应该准备好了。」谋仲棠对父亲说。

  「我出去看看。」恩熙才转过身,就看到大厅经理跑进来。

  「董事长、总经理,车子已经准备好了。」大厅经理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谋仲棠与李昆明帮忙扶起谋远雄。

  谋远雄离开饭店之前,最后凝望一眼,恭送他们离开饭店大厅的恩熙。

  亲自将父亲送到医院包扎后,晚间九点谋仲棠回到家中,他在房内打了一通电话到恩熙的租赁宿舍。

  「吃过晚饭了吗?」他问她,声音很低嗄。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一问完恩熙就后侮了。他是总经理,想调查饭店员工的资料轻而易举。

  谋仲棠没有正面回答她。「今天的事,我真的很感谢妳。」他低柔的声调有抹疲惫。

  「没什么,只是凑巧而已。上次你在街上看到我晕倒,还特地开车绕回来送我到医院的事,我才觉得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他沙哑地问。

  听到他反问,恩熙轻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形容,可能是因为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喜欢管闲事的人越来越少,少到几乎已经绝种了!但是却没想到,我居然还认识了一个濒临绝种的人类。」

  也许因为他疲惫的声音,让她今天晚上不想与他针锋相对。

  她少见的温柔,让谋仲棠的声音更粗嗄。「妳在说笑话吗?恩熙?这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既冷漠又残酷的李恩熙吗?」

  恩熙。

  听见他这么低柔地呼唤自己,好像与她很熟的样子!忽然之间,就像有人用手掐住了恩熙的脖子,她觉得呼吸困难起来。

  「董事长没事了吗?」她屏息着转移话题。

  「暂时没事。医生要他留院观察一个晚上,希望没有脑震荡的症状。」

  「你不需要留在医院照顾他吗?」

  「他吃了药已经睡着了,这大概是我父亲这么多年来,睡得最早的一晚。」

  「董事长平常工作很辛苦,如果这次他能好好休息,也不见得是不好的事。」

  「对我父亲来,要好好休息恐怕很难。」谋仲棠淡淡下结语。「妳每天晚上通常几点睡觉?」

  「为什么这么问我?」

  「因为我很好奇,妳上早班,每天都必须很早起床,到饭店后还要做那么辛苦的工作,妳看起来那么瘦弱,怎么能撑得下去?」

  「我才不瘦弱!」她马上反驳。「我的身体很壮,因为我妈小时候把我照顾得很好,所以我壮得跟一头牛一样,这是因为先天调养得好,有时候是从外表看不出来的。」

  谋仲棠低笑。「很少有女生,会形容自己壮得像一头牛。」

  「因为我觉得必须这么说才能让你相信,我的身体真的很好。」

  「如果真的这样,妳可以一夜不睡陪我聊天,然后明天早上正常上班吗?」他激她。

  「当然可以。」她很快地接下说:「但是我没必要这么做。」她很聪明。

  「就算今天晚上可怜我,也『没必要』吗?」他声调低柔。

  「你为什么要我可怜你?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可怜。」

  「我在医院待了一晚,非常担心我父亲撞到额头是否会有后遗症,今天晚上我可能睡不着觉,而且明天早上还有一堆枯燥无聊的会议等着我--听到我这么说,难道妳还不觉得我可怜吗?」

  「可怜的人必有可恨之处。」她下评语。

  「我可恨吗?」

  「对。」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工作狂。」恩熙很认真地对他说:「你是总经理,如果你今天晚上睡不着,明天大可以放自己一假好好休息,可是你放不下工作,所以选择勉强打起精神折磨自己。」

  听到她的答案,谋仲棠莞尔。「妳的个性好像永远都不会改变。如果妳这么喜欢说教的话,所有的男人都会被妳烦走,当心妳会嫁不出去,变成老处女。」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懂得欣赏我的男人,那我宁愿不要嫁人。」

  「真的吗?」他无声地咧开嘴。

  「对。」她很坚定。

  「那么,如果有人很『欣赏』妳,妳就会以身相许吗?」

  恩熙忽然发现自己落入了陷阱。「你真的很狡猾,谋仲棠。」不待在饭店的时间,她就不需要尊称他「总经理」。

  「是吗?为什么?」他嗄声问。

  她一时语滞。「总之我觉得你不是好人,因为你所说的话都暗藏玄机,让人听起来觉得莫名其妙。」

  「如果真的觉得莫名其妙的话,又怎么知道我狡猾?还是妳也跟我一样狡猾?不同的是妳喜欢回避问题?」

  他的话听似隐晦却很直接!

  恩熙皱起眉头,双眉紧锁。「已经很晚,我要睡了--」

  「妳又在回避问题了!」谋仲棠打断她的话,低嗄地问她:「妳打算逃避我到什么时候?」

  恩熙沉默不语。

  十秒钟过后,她低促地匆匆说了一声:「晚安。」

  然后就挂断电话。

  姜羽娴打从心底,根本就不想到医院来接丈夫。

  要不是顾及颜面,她真的很想调头就走!

  医院里剌鼻的药水味让她觉得不耐烦,然而她告诉自己必须捺着性子,至少把丈夫接回家里再说。

  谋远雄出院的时候,有几家媒体闻风赶来,一行人在医院门口担搁了一阵子,急着回家的姜羽娴,因为媒体问不完的问题而感到不耐烦,到最后她的不高兴全挂在脸上。

  「如果妳这么不高兴,就不必到医院接我。」坐进车子里,谋远雄表情冷漠地道。

  姜羽娴本来还不想提,一听见丈夫语带斥责,她立刻反唇相讥。「我会这么不高兴,还不都是因为你站在医院里陪那些记者东扯西扯的,浪费时间!」

  「妳怎么这么不耐烦?以前我还觉得妳很有修养,当个贵妇至少还不会让儿子丢脸。」谋远雄严厉批评。

  「你干嘛这样批评我啊?那些人问的问题本来就很无聊嘛!什么董事长您的身体怎么样啊?医生有没有交代什么?会不会有后遗症的--那些关他们什么事啊?这么无聊的问题三言两语就可以打发了,干嘛要跟他们扯那么久?」

  「饭店最重要的就是公关形象,记者媒体得罪不起!再说人家是靠问问题吃饭的,只不过回答几个问题,没必要显得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这样只会让人家觉得有钱人都很会摆谱,只会对一般人摆架子!」

  谋远雄一头训斥,姜羽娴答不上来,只好转过头生闷气。

  谋仲棠就坐在前座,两人争执的内容他当然都听见了。「妈,妳刚才不是说要出门?我先送妳到妳想去的地方,然后再送爸回家。」

  「不必了!」姜羽娴在气头上,对于儿子的好意一点都不领情。「好心没好报!早知道就不来这里受气!」她忿忿地补上两句。

  谋远雄脸色一沉。

  但这回他没再搭腔。

  谋远雄早就明白,他与妻子的婚姻早巳经名存实亡。相敬如冰是他们之间相处最好的模式,因为每回只要两人一开口说话,就是今天这种结局收场。

  一回到家,姜羽娴就叫司机开车,送她出门。

  谋仲棠搀扶父亲走进家中,谋远雄的脸色一路沉肃。

  「简直就不可理喻!」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谋远雄终于发泄积压多时的不满。

  谋仲棠知道父亲指什么,但这个时候他什么话都不能说。

  「这个女人,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清醒?!一辈子就只会浪费生命在吃吃喝喝、美容逛街上头!活得一点价值都没有,却永远看不到自己的肤浅!」

  这不是谋远雄第一次,在儿子面前这么严厉地批评自己的妻子。

  「爸,您刚出院,要放松心情。」谋仲棠低调地回答。

  「我是想放松心情!」谋远雄忿忿不平地怒道:「但那个女人--她愿意给我好心情吗?!我看她恨不得我早日心脏病发作,所以才常常说话刺激我!」

  「爸,妈没那个意思。」

  「没那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你自己也看见了,她都多大年纪了?不但人情世故不懂,而且任性肤浅幼稚!外人根本不能想象,我谋远雄通情达理一世,却居然娶了一个这样的妻子!」言下之意,他以他的妻子为耻。

  谋仲棠紧抿着唇,他冷眸如星,看着父亲不再劝解。

  气话说到尽头,谋远雄终于冷静下来。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脸上冷硬的线条瞬间柔和。「仲棠,那天在饭店救了我一命的那个女孩,她在饭店工作吗?」

  「是。」听见父亲提起恩熙,谋仲棠露出内敛的笑容。

  「她在饭店都做什么样的工作?」

  「清洁人员。」

  「噢,对了,我记得我问过你。」谋远雄想起来。

  「关于她昨天救了您的事,我已经代父亲谢过她。」

  「嗯,」谋远雄点点头。「不过,只是道谢,这样还不够……」

  「您有什么想法?」

  谋远雄看了儿子一眼。「像她这么年轻的女孩子,不应该做清洁工作,这样会耽误她的前途。你应该帮她换个工作,一个能让她真正学到东西的工作。」

  「我也曾经想给她机会,但是她很倔强,根本不接受我给她的任何机会。」

  很倔强?谋远雄想起了某个女人,她年轻的时候也跟这个女孩一样倔强。

  「是吗?」谋远雄忽然露出笑容。「你对她说的?」

  谋仲棠愣了一下,没想到父亲会这么问他。「我要求她留在客服部,唯一的条件就是要她在三个月内学好英文会话。」

  谋远雄抿起嘴。「对一个自尊心强烈的女孩子,绝对不能用命令式的口气。你的做法大错特错了!你应该用鼓励的方式,这样她就会慢慢接受你。」

  谋仲棠咧开嘴。「我真的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一直以为她很坚强,有勇气承担任何『要求』。」

  「听起来,这个女孩的自尊心真的很强,」谋远雄说:「你的方式会让她根本不想接受挑战。」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谋仲棠垂眼凝思,却露出笑容。

  「我希望她能跟在你身边,由你亲自来调教她。」谋远雄道。

  谋仲棠抬起眼。

  父亲的答案,让谋仲棠略感意外。

  「这只是因为,她救了我一命,所以我想好好报答。」谋远雄别开眼,轻描淡写地对儿子解释。「这次,你一定要说服她,接受这份新工作。」最后他再强调。

  谋仲棠凝望父亲数秒……

  「是。」然后他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