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慕然从房间里走出来,自动自发走到黎语蒖旁边的位子和她紧挨着坐下。
黎语蒖偏头看着他,眉毛皱一皱后立刻松开。
面对对手时,总是谁先露出表情谁处在下风。要不动声色,敌不动我不动,才能处在不败之地。
“徐先生也要开档电视节目?”黎语蒖面无表情地问。
徐慕然看着她,微笑:“很巧是不是?”
黎语蒖呵一声轻笑:“那不知道徐先生想办的节目,是不是养生类的呢?”
徐慕然冲她挑一挑眉:“你希望我是还是不是?”
黎语蒖看着他,没说话。沉默两秒钟后,她转开头,把眼神调回到詹宁宁脸上。詹宁宁正抽着烟,一边吐着烟圈一边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看着他们,仿佛在看什么好戏。
黎语蒖觉得谈不下去了。
她做出面具般的微笑。她现在可以随时做出这样一副笑容来,在她觉得想要掩盖真实情绪的时候。
“詹小姐,我还有事先回去了,您和徐先生慢慢聊,假如您对我的想法感兴趣就请联系我。今天打扰了!”黎语蒖带着得体周到的职业化微笑,对詹宁宁客气地告别。
然后她迅速起身就走。
她没有回头看一眼徐慕然。
徐慕然的眼神追逐着她的背影,一路看着她的身形消失在门口。
他怅然若失地轻叹口气,转回头来,问詹宁宁:“不是叮嘱你不要叫她知道我在。”
他的音色平平。不了解他的人以为他没什么情绪,只有和他共事过的人才会懂,他已经在不高兴。
詹宁宁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
“我和你又没什么,正常谈工作而已,干吗要怕被她知道呢?”
徐慕然被她噎得竟一时语塞。
“所以,我到底接哪档节目呢,老板?”詹宁宁咧着嘴笑着问,笑容标准到完美露出八颗牙齿。
徐慕然皱眉:“当然接她那档,这还用问?”
说完他霍地站起来转身就向外走。
詹宁宁在他背后出声追问:“那你那档呢?”
“以后再说。”徐慕然的身影已经看不见,只留下声音和空气混合成丝丝缕缕飘进詹宁宁耳朵里。
经纪人走进来。进门时她探身扭头向门外使劲瞧了瞧,然后回正面孔来,问詹宁宁:“徐老板怎么了?我的妈吓死我了,我可从来没见过他穿着西装慌慌张张地奔跑!”
詹宁宁对着空气嗤声一笑:“遇到心爱的姑娘,变成白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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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慕然抛掉平时一贯沉稳肃杀吊炸天的投资人爸爸形象,在无数人受惊的眼神中,一路狂奔追向黎语蒖。
还好那丫头还没有想起她自己会开车,还好这个时间段这个位置出租车不太多。
徐慕然跑到经纪公司大门口时,看到了正在外面打车的黎语蒖。
他猛地停下奔跑的脚步,深呼吸调整好气息,撩一撩头发,做出一副已经谈完事情正要准备走的从容样子。
他就这么做作地不小心经过黎语蒖身边。
“还没走呢?要不坐我的车吧,这个时间不好打车。”徐慕然以一副很自然的姿态搭讪黎语蒖。
黎语蒖扭头看看他,皮笑肉不笑:“谢谢,不劳烦徐大少您了,这个世界上有种软件叫嘀嘀打车。”
黎语蒖往前走了两步,徐慕然不依不饶地跟上来。
“车还没到,不如我们切磋一下各自想要办的电视节目吧。”他又主动起了话头。
黎语蒖侧头瞥着他:“像口服液那样,我做什么你做什么吗?切磋完你是不是也要出一档和我一样的节目?”
徐慕然冲她笑:“对于你这个提议,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他顿一顿,看着黎语蒖的嘴角,幽幽地说,“不过你要是对我好言好语笑一下,我可以不出这档节目。”
黎语蒖把面孔向他转正,对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你是不是跟我杠上了?”黎语蒖瞪着徐慕然问。
刚刚的白眼翻得太用力,她有点眼花。虽然在瞪着徐慕然,但在一片白白花花的光斑中,她并没有看清他是什么样的表情。
徐慕然却被她专注的眼神凝视得心跳漏了一拍,有点走神。
“如果你非这样理解,那就这样理解。”稳住心跳后,徐慕然发现自己好像说了一句废话。
黎语蒖眼睛不花了,看到徐慕然漫不经心的样子,她皱起眉:“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徐慕然看着她,挑挑眉梢:“你可以理解为我是在帮你在竞争中有所成长,在成长中尽快能独当一面。”
黎语蒖又想翻白眼。
我怎样成长关您屁事呢大哥?
“徐大少您这么热心,有点多余吧?”
徐慕然搓着下巴:“多余吗?难倒你不想自立门户?你这种要强的人不会宁愿一辈子给继母打工吧。”
黎语蒖冷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徐慕然笑了:“没有野心的人生不是人生,是虚度。你是最不肯虚度的那一类人。”
黎语蒖呵呵:“我几乎要认为徐大少您是要来挖角我的了!”
徐慕然凝视她:“那我挖得动吗?”
黎语蒖终于还是忍不住又翻个白眼出来:“想得真美!”
计程车来了。
她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
“喂,黎女士,你这么嚣张,不怕我真做一档和你一样的节目吗?”
黎语蒖拉开车门,回身:“随便你,就算你做了跟我一样的节目,我也能打败你!”说完她利落上车关门,告诉师傅快快走。
在她绝尘而去的车尾气中,徐慕然摇着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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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计程车上,黎语蒖发现自己的思绪有点发飘。
即便已经合作了一次,但黎语蒖依然对徐慕然无法产生好感。可是这个让她无好感的人偏偏说了一些让她有所感的话。
她不由自主地想着刚才上车前那个人说的那几句话。
——你这种要强的人不会宁愿一辈子给继母打工吧。
——没有野心的人生不是人生,是虚度。
顺着这话,她不由问自己,她真的要给叶家打一辈子工吗?而她未来的目标又是什么?
她想起自己起初答应叶倾颜帮她的忙是为了分担黎志的压力,顺便学习一下职场上的种种事。
但是的确,她不可能一辈子给叶家打工,叶家还装不下她的野心。
那么她的野心到底是什么呢?
黎语蒖问着自己。问着问着,她渐渐看清了她的野心——二十年后,她要拥有自己的事业,她要拥有自己的大公司,她要缔造自己的商业帝国。在她的公司里,她的商业帝国里,一切事情由她说了算,她是独一无二的女王。
黎语蒖笑了。如果人的内心能被旁人围观,她想现在司机师傅一定在笑她狂妄。
笑着笑着,她忽然心头一动。
为什么总觉得,缔造一个商业帝国这种狂妄的念头,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呢?
这念头仿佛一早就在存在着,但它蛰伏着,蛰伏得好像不存在一样,直到遇到了某个人的刺激,它终于被挖掘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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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詹宁宁主动来找了黎语蒖。她告诉黎语蒖:“我决定接你这档节目。”
顺着她的话,黎语蒖不由自主问了句:“那另一边的节目呢?”
詹宁宁笑:“另一边的节目请不到我夭折了。”
虽然不知道詹宁宁说得是真是假,但黎语蒖总觉得有股大快人心的感觉漫上心头。
节目很快筹备拍摄起来。
黎语蒖再次对詹宁宁刮目相看。她简直就是人精,和什么人都能相处得游刃有余。合作完第一期节目后,叶倾颜的老同学再也想不起游说黎语蒖改行做主持人的事了。
他开始专攻劝诱詹宁宁:“宁宁,干脆你往主持界也发展发展吧!你绝对是这块料!来吧,我带你!很快你就能成为影视主持三栖大明星!”
黎语蒖看着这副动人的场景,只能感叹这世界变化太快。
节目出来的效果非常好。五分钟时长,内容简短干脆,介绍的全都是养生干货,很便于观众吸收记忆。
尤其因为有詹宁宁的站台,节目反响格外热烈。她往镜头前一站,随便笑一笑,指着一款营养餐稍一讲解,再加上主持人在一旁逗逼的溜缝儿,节目播出后这款营养餐立刻卖疯。
黎语蒖真的负责了主持人的串词,于是主持人在这档每期只有五分钟的节目里,妙语横生,有很多观众反馈说:“主持人大大你在这个节目里的幽默感比你在其他节目里全年硬挤出的幽默感都多!我们超级爱看你主持这个节目,虽然这个节目看起来是养生但其实是卖东西哒,但因为你的逗逼和宁女神的美丽,我们希望你能和台长沟通一下,把这档节目的时间拉长到半小时或者一个小时,来代替无聊的晚间新闻!”
主持人竖着大拇指告诉黎语蒖:“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广告节目这么受欢迎,居然已经开始挑战晚间新闻,你们赢了!”
因为节目效果超出预料的好,一夕之间,叶家英塘的营养餐火爆市场。
黎语蒖被叶怀光树为叶家年轻人里的楷模,他在开会时很认真地告诉四房的两个子女:“你们两个,多向语蒖学学经营理念!都是年轻人,别把差距拉开那么多!”
叶倾桓叶倾霞的脸黑成了铁锅底。他们看向黎语蒖的眼神中夹杂着无数刀枪棍棒和暗器毒药。
黎语蒖真心不希望叶怀光再把她当成典型人物来着重夸奖和表扬。
他对她的称赞会把她拽进叶家为争夺家产而展开的勾心斗角里。而她只想好好实现自己的野心,如果就这么被拉到一群人的无聊家斗中,她的人生就变得太狭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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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是三房女主人的生日,叶怀光为这位夫人办了场生日家宴。小辈里,只有黎语蒖被叶怀光点名邀请参加这场家宴。为此黎语萱特别愤愤不平,她痛问叶倾颜:“妈,外公是不是老糊涂了?他搞不清谁才是他亲外孙女了吗?还有就算他老糊涂了,你也糊涂了吗?我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叶倾颜无奈叹口气。
要怎么样让她的女儿理解,这场注定是各怀鬼心的家宴,她其实连黎语蒖都不想带过去。
去了的人注定要受到一次心灵的污染,可以不去那其实是种福气,可惜她的傻女儿身在福中不知福。
还好激灵的黎语翰虽然年纪还小,但对世事的练达早已经超越他的傻二姐。
黎语翰教育黎语萱说:“老二,你别犯傻!那破饭你吃完回来都得忘记温暖人话是怎么说的!你看看后外婆三舅四舅五姨妈那些人,哪有一个像会说人话的!大姐去吃饭,那是替我们去受罪呐!”
黎语蒖笑着拍黎语翰的头:“就你是个大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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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上,黎语蒖亲身验证了她弟弟说的话,每个字都是真金般扎实沉甸。
还真是没有谁能说句人话的,那几位一张嘴全都夹枪带棒话中有话。
席间叶怀光问三夫人有什么生日愿望。
三夫人趁着机会毫不客气地说:“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有什么愿望,我不为自己求什么,我今天只想帮倾桓求件事!”
被点到名的叶倾桓擡起头来。
“怀光,让咱俩老四参与集团总部的运营吧!他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你给他个机会,好吗?”
黎语蒖听着“咱俩老四”四个字,强忍着没让自己哆嗦。
在小辈面前敢这么堂而皇之的起腻歪,三夫人果然心理素质和手腕双强。
三夫人的话音刚落,还没等叶怀光发声,叶倾霞先叫了起来。
“妈!你怎么这么偏心眼啊?难道我不是你亲生的吗?你就想着四哥,那我呢?”
三夫人狠狠剜了一眼叶倾霞。叶倾霞怏怏地闭了嘴巴。
黎语蒖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尴尬症都要犯了。她端起水杯喝水。
喝完眼神一转,瞥到叶倾城神情诡异。虽然他在看着三夫人笑着,但那笑容里夹带着想藏都来不及的厌恶和鄙视。
叶怀光思考了一下后,开了口。
“既然是你的生日愿望,老四也确实老大不小了,那就让他到总部运营部试一试吧。”
他的话音刚落,叶倾城一声轻笑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爸,我现在可都还没进总部运营部呢!您可不能看我和二姐没有亲妈在世给撑腰提条件就偏心眼啊!”
他的话让叶怀光脸色一沉:“你说得这叫什么话!”
叶倾云连忙在一旁拽拽叶倾城的衣袖,想让他别再多说。
“爸,倾城他就是开个玩笑!”
叶倾城却不接受她的和稀泥:“二姐,我可不是开玩笑!”叶倾城转头看向叶怀光,“爸,反正您不能偏心,您要是真的决定把四弟调到集团总部去历练历练,也行,您把您书房里那扇流利翡翠灯送给我!”
叶怀光铁青了脸:“你知道那灯我费了多大劲弄来的吗?”
叶倾城点头:“知道啊,不费劲我怎么能想要呢!”他顿了顿,把嬉笑的样子换掉,换上一副伤怀的表情,“我也不是冲别的,您知道,我妈生前最爱琉璃物件儿了,您就当我是替我妈要的,成吗?”
叶怀光本来提起一口气,准备要发火。但听到叶倾城这样说,他提起的那口气一下泄掉了。
“好吧,吃完饭你来我书房拿吧。”叶怀光叹口气说。
叶倾城立马又高兴起来:“谢谢爸!”
黎语蒖看到叶倾城趁着叶怀光不注意,冲着叶倾桓挑衅地一挑眉。刚刚他脸上的那些伤怀表情逼真得都快打动她了,结果一眨眼,他居然又变回原来那副鬼样子。
真是人生如戏,处处有影帝。
她转头瞄瞄叶倾颜,看到继母正抿平了嘴角默默端起酒杯独自喝酒。
黎语蒖一下变得也有点伤怀起来。
叶倾城说他没有母亲给撑腰,叶倾颜又何尝不是呢。叶倾城还能叫出来发泄一下,可叶倾颜却始终默默地忍受着一切。
黎语蒖把手按倒叶倾颜的手上。叶倾颜转头看向她,眼里是满满的动容和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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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语蒖慢慢发现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叶倾城总是想尽办法去争叶怀光的东西,一副在意得要命的样子。可当叶怀光磨不过他,真的把那些价值不菲的物件给了他之后,叶倾城却并没有把这些好东西真的当成好东西对待。
比如那天三夫人的生日家宴完事后,叶倾城去叶怀光书房里取走琉璃翡翠灯。他把灯端出书房门口时还是一副小心在意的神情,可当叶怀光看不到他了,他就变成一只手随随便便地拎着那盏灯,像拎着一捆破白菜一样,路过黎语蒖时还不在意的问:“喜欢吗?喜欢就拿去。”
后来黎语蒖还经历过几次类似的情形。
叶倾城磨着叶怀光要他的古董鼻烟壶。终于要来后他随随便便送了一个街头流浪艺人,只为换他的一副街头素描画。
叶倾城磨着叶怀光要他的青铜香炉。终于要来后他很随意地送给了一位修行者,只为了换他身上的一道透着梵高气息的后印象派符印。
……
这几次交易黎语蒖都恰巧看到了。前一次是在叶怀光家,后两次是到叶氏集团总部开完会从大厦里出来,黎语蒖去街角买咖啡时看到的。
最后那次时,叶倾城和修行者完成交易后扭头看到了排队买咖啡的黎语蒖,于是他很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凑过来:“外甥女,请三舅舅也喝一杯吧!”
黎语蒖觉得请他喝一杯倒也无所谓。
等咖啡的时候,黎语蒖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我以为你对那些玩意儿很在意呢,但看起来其实你也不是很在意。”
叶倾城冲她笑得邪里邪气地:“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只要一想到老爷子无比在意的东西到了我手里之后,我把他们变得一文不值,我就觉得很有快感!”
黎语蒖语塞。
三舅舅您这是心理变态呵呵。
咖啡做好了,服务生端过来,黎语蒖把其中一杯递到叶倾城手里。
叶倾城接过咖啡,忽然似真似假地幽幽一叹:“有时候我还真是挺羡慕徐慕然的。”
黎语蒖眼皮一跳。她这自来熟三舅舅怎么无缘无故提起那个烦人来了。
“那家伙,这辈子做得最光明磊落的一件事就是反抗他爹。”他喝口咖啡,都不用黎语蒖捧场接话,又自顾自地说,“有的时候,他是我最想成为的那种人,可以凭着自己的意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反抗他爹就反抗他爹,不用隐忍也不用虚伪,真他妈痛快呀!”
叶倾城说完笑起来。
他的笑容让黎语蒖后背窜起一溜凉风。
这位三舅舅不知道在抽什么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