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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鬓边待诏 > 第69章 铺垫

    恍惚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裴望初会打起金绡帐唤她起床,蹲在地上为她提上绣鞋,轻车熟路地从婢女手中接过水盆和帕子,扶她到妆镜前,俯身搂着她挑选发钗和珠花,问她今天想绾什么发饰。

    谢及音让他自重身份,他每每充耳不闻,她试着佯作生气不理他,他就自身后轻吻她的耳垂,从铜镜中望着她道:“我惹殿下生气了,罚我去院子里跪着,好不好?”

    君之于国,如钧鼎之于众器,不可轻贱其身。谢及音怎么可能叫他去庭中跪着?

    见她负气,裴望初垂目轻笑,劝解她道:“我已经答应了你,待登基后就放你离开洛阳,这几日纵容我一些又何妨,反正闺房之乐,不足与外人道。”

    谢及音无奈,“我本也没那么娇气,从前也不曾使唤别人给我穿衣提鞋,你……”

    “那很好,这件事,从此只有我为殿下做。”

    怎么油盐不进!

    最后仍是谢及音妥协,由着他去了。

    二月十九,距离登基大典尚有六天,裴望初在嘉宁公主府的书房里召见了王旬晖。

    王旬晖是王铉的庶堂弟,王瞻的堂叔,王铉死后,裴望初有重用他的意思。

    “卿在与南晋和谈之事上功不可没,日后在尚书省前途无限,王家的子弟中有许多可造之材,吾本欲重用,只是……”

    裴望初故作为难之态,见王旬晖面露惴惴,缓了一缓道:“王司马生前野心不小,吾怕王家有人欲效仿之,为了断绝后患,吾考虑让你王家众人辞官,都回太原隐居,可好?”

    王旬晖闻言面露惊恐,慌忙自辩道:“王司马之过,我等罪在未能劝阻,但绝不敢生效尤之心,愿为新朝捐身尽责,请您明鉴!”

    裴望初道:“吾当然可以明鉴,只要你能找一个吾信得过的人为王家作保。”

    “您信得过的人……”王旬晖在脑海中飞快思索,想起这位新皇曾在胶东袁氏门下求学,试探着问道:“袁崇礼老先生?”

    裴望初闻言冷笑,“你请得动他么,若真请得动,那你王家可真是本事不小。”

    王旬晖心中一颤,“不敢不敢……那……弘农杨氏的杨守绪?”

    “你们这些前朝世家都是泥佛保不了土佛,吾也不想见你们抱团取暖。”

    在野的巨儒不行,在朝的世家也不行,那那那……

    一线日光照进室内,王旬晖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人。

    他谨慎地试探问道:“听闻前朝嘉宁公主心地良善,若她愿意……”

    这王旬晖果然是个聪明的。裴望初不紧不慢道:“若她愿意为王家作保,是你王家的造化。”

    王旬晖心中恍然,叩首道:“臣明白了。”

    于是王旬晖第二日就打点厚礼,登门拜访,谢及音听他说明来意,又是惊讶,又是一头雾水,“王家确实不应受此薄待,但朝中重臣能为王家作保者甚众,此事怎会求到我这儿来?”

    王旬晖猜透了新帝的用意,是要故意唱红脸与人为难,然后暗示众人请这位嘉宁公主出面,好叫她收拢人心,大概是要为立后作铺垫。

    但这种话心照不宣,是不能说出口的。王旬晖只一味哭诉王家处境艰难,求她看在侄子王瞻的面子上,在新帝面前为王家求个情。

    若说别的,谢及音尚能推拒,可是事涉王瞻,她总不能袖手旁观。

    谢及音对王旬晖道:“我做不了王家的保,王家日后如何行事,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但逼王家人一齐辞官,此事确实对你们不公,我只能在新帝面前婉言几句,他若不听,我也没辙。”

    王旬晖心中大松一口气,“小臣先谢过嘉宁殿下的恩德!”

    王旬晖走后不久,谢端静又来公主府中拜访。

    她是魏灵帝的妃子,太成帝的妹妹,众人都对她避之不及,若非走投无路,她实在不想来为难谢及音。

    谢端静对谢及音道:“姑姑知道,你的日子也不好过,纵使你从前庇佑过新帝,他对你念着几分情意,可他毕竟姓裴,裴谢两家有迈不过去的血海深仇,他未必能给你体面,我实在不该来麻烦你……”

    谢及音笑了笑,“姑姑有话直说便是,我若能帮你,必不会推拒。”

    谢端静说道:“我是为前太子萧元度而来。当初新帝入主洛阳,他率黄眉军驻守丰县,一时不肯投诚,想必是让新帝心生不满。如今他大势已去,身边只剩亲信数十人,但新帝不肯放过他,正派人到处搜捕他,我实在是……我……”

    “姑姑担心他?”

    谢端静面色微红,“你也知道我与他的关系,我实在不忍心见他赴死。”

    谢及音略一思忖,问道:“萧太子到底是不是魏灵帝的血脉?怎么我听到有传言说,当年灵帝为笼络裴家,与裴家易子抚养,真正的太子其实应该是裴七郎?”

    今日若非谢端静提起萧元度,谢及音险些把这件事给忘了。

    虽说灵帝亲生太子的身份能让裴望初登基名正言顺,但她更希望这只是他笼络人心的手段,否则他先为魏灵帝所弃,又为裴氏所弃,心里该有多难受?

    谢端静道:“此事真伪只有新帝和萧元度知晓,只是无论真假,恐怕新帝都难以容他。”

    谢及音闻言叹息,“凭萧太子的身份,他若有心,仍有机会东山再起,四处为乱,新帝要捉拿他是情理之中,此事我劝不得。但新政伊始,当以宽和为主,谨刑慎杀,以安抚民心,萧太子未犯必死之罪,我会试着劝一劝新帝,盼能留他性命。”

    “这已是乞浆得酒,更复何求,”谢端静心中一松,继而又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对谢及音道,“时移世易,如今的谢家飘零四散,听说阿姒在建康不敢回来,阿音,不知你日后有何打算,新帝他……会给你一个名分么?”

    谢及音道:“即使是后宫名分,也要受百姓供奉,咱们谢氏实在没有这个颜面接受。我打算离开洛阳几年,之后的事之后再决定。”

    谢端静闻言感慨道:“没想到你竟比我还看得开。”

    当夜,用过晚饭后,谢及音怀中抱着阿貍,坐在院中秋千上消食。

    红霞隐退,月亮徐徐从东边升起,秋千旁的两棵桃树花开得正好,识玉在上面各挂了一盏宫灯,照得桃花簌簌,人影朦胧。

    裴望初走进院中时看到这一场景,并未上前惊扰,只远远地看着。谢及音许久才发现他,朝他招了招手,“过来呀,巽之。”

    裴望初这才走过去,望着她道:“今日我回来晚了,殿下是在等我吗?”

    谢及音仰面问道:“你高兴吗?”

    “殿下等我,我很高兴,但是让殿下等,我心中愧疚。”

    秋千架得不高,裴望初单膝蹲下时,正能够伏在谢及音腿上。

    他瞧着有些疲惫,谢及音不忍此时问他与魏灵帝的关系,恐惹他伤心。她擡手轻轻抚摸他的鬓角,恰逢春夜的风拂过,桃花落了两人一身。

    裴望初握起她的手,端详她新染的蔻丹,温声道:“听说今日府中很热闹,有不少人来拜访过。”

    “王旬晖,还有我姑姑,都是来托我有求于你的。”

    裴望初闻言轻笑,“皇后娘娘有事吩咐,何谈求字?”

    谢及音脸色微红,悄悄拧了他一下,“都说了别乱喊,让人听见成何体统。”

    “你自己答应我的,三年五年,我也等得,”裴望初目色幽深,似笑非笑道,“但你不能不认,否则我明日就昭告天下,届时恐要违逆殿下的意思。”

    谢及音黛眉微扬,“你威胁我呀?”

    裴望初叹气,“不敢,我求你。”

    谢及音将他从地上拽起,与她同坐在秋千上,和他说正事。

    “听王旬晖说,你想让王家人全都辞官归隐,这是何故?”

    裴望初随口胡扯:“只是看他们不顺眼罢了,若是一点教训都不给王家,我怕后来人效仿王铉。”

    谢及音劝谏道:“太成帝失道,先逼死了崔元振,又去为难王家,王铉欲起而自立,也是人之常情。他罪在手握重兵却不保洛阳,已为此伏罪自尽,王氏后人皆以他为戒,外有王瞻,内有王旬晖,以后都是你的肱骨,你又何必计较从前?”

    裴望凤目半阖,故作犹疑道:“难道我做错了?可朝中人人附和,御史台也没有劝我。”

    谢及音有些惊讶,“无人敢劝?他们这么怕你么?”

    裴望初笑了笑,“幸好还有殿下劝我,否则我真拿王家开刀,岂不是酿成大祸。”

    “你的意思是,愿意就此放过王家?”谢及音微愣,他答应得是不是太容易了?

    “我说过,殿下的话,我无一不应,”裴望初揽着她道,“何况殿下卓有远见,闻卿良言,我受益匪浅,王家确实不应该动。”

    见他如此听劝,谢及音心中少了许多顾虑,思忖片刻,又与他提起萧元度的事。

    “……这是我的私人之请,我心里明白,你与谢家和萧家都积怨颇深,若你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杀萧太子泄愤……姑姑那边,我会去同她说开。”

    裴望初伸手抚上她的脸,轻声问道:“殿下觉得我恨谢家人吗?”

    谢及音长睫微微一颤,反问道:“不该恨吗?”

    裴望初柔声道:“世上哪有那么多应该,不过是愚夫以世俗自束罢了。谢黼登基,杀我裴氏满门,今我得势应以眼还眼,来日又是谁应对我以牙还牙?……以后你我夫妻一体,纵然为你计,为子孙计,我也不该滥造杀孽,是不是?”

    谢及音听罢,心中五味杂陈,她早知七郎光风霁月,从不为世俗所拘,可今日听了这番话,仍叫她心中震动,又不禁心疼他,这样好的人,为何偏偏落个满门倾覆、孤家寡人的下场。

    只听他又说道:“何况谢黼之罪,本就与谢家其他人无关。我向来不喜欢以出身论人,天下人的血都是一个颜色,何以出身世家便高贵,出身寒族便低贱,出身谢家便要替谢黼受过?殿下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不要再因此罪己。”

    谢及音靠在他怀里,低声笑了笑,“我本想宽慰你,怎么反倒被你开解了?”

    “既然我已开解殿下,就不要再因此推拒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谢及音默然不语。她羡慕裴望初的豁朗,也对他的话深以为然,但她能轻易地宽宥别人,却很难以此来说服自己。

    自她出生后被视为恶兆开始,这二十年,她已习惯于背负着天生的罪责而生活。

    这也是可以放下的吗?

    她与裴望初定下三五载之约,不止是给他时间来理清内外,也是给自己时间来想通这件事,她要学着慢慢放下。

    谢及音不接他的话,将话题又转了回去,“姑姑待我一向不错,你若愿意饶萧太子一命,我代姑姑承你的恩情,记你的好。”

    裴望初本也没打算杀他,此事与王旬晖的事一样,是他故意放风声给谢端静,好教她求到殿下面前。

    裴望初笑着看她,“怎么,萧元度也杀不得么?”

    “你方才还说不滥造杀孽,若能不杀,还是不杀为好,也能彰显刑杀宽和,”谢及音婉言劝道,“当然,萧太子的身份流落在外也不妥当,他若愿意,不妨在朝中挑个闲职给他,也算是把他放在眼皮底下看着。”

    裴望初点点头,“嗯,殿下所言有理。”

    “那……你明日下诏?”

    裴望初道:“大魏玉玺在殿下身上,你自行下诏即可。”

    “这怎么行?”谢及音眉心微蹙道,“不能这样乱来,这不合规矩。”

    “皇后懿旨也不合规矩么?”

    “巽之!”

    “好好好,我来下诏,”裴望初怕真惹急了她,见好就收,“那殿下陪我回屋拟诏吧。”

    他伸手将阿貍丢到一旁,把她从秋千上抱起来,往屋里走去。睡得正香的阿貍被人闹醒,横在秋千上伸了个懒腰,滚了一身的桃花,又跳下秋千,急急往屋内寻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