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塔奈·庞洛斯爵士没穿盔甲,骑着一匹栗色骏马,他的掌旗官骑的则是深灰斑点马。在他们头顶,高高飘扬着拜拉席恩的宝冠雄鹿旗和庞洛斯家的褐底白羽旗,那白羽乃是两根交叉的翎毛。科塔奈爵士铁铲状的胡须也是褐色,而他已完全谢顶。国王浩大壮观的队伍包围了他,然而在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气馁和惊慌。
大队人马跑动时链甲、板甲哐当作响。戴佛斯本人也穿了盔甲,只觉得很不适应:肩膀和后背正因这不习惯的重量而酸痛不适呢。他认定自己看起来一定累赘又愚蠢,不禁又一次怀疑来此的必要。我不该质疑国王的命令,可……
这群人里的每一个都比戴佛斯·席渥斯出身高贵,地位优厚。朝阳下,南方的大诸侯们闪闪发光。他们穿着镀金镀银的铠甲,战盔上装饰着丝羽、翎毛或做成家徽形状、眼睛镶嵌宝石的雕像。而在这群富贵荣华的队伍中,你一眼就能认出史坦尼斯,和戴佛斯一样,国王着装朴素,只穿了羊毛衣和皮甲,只有头戴的赤金王冠分外夺目。国王移动时,阳光洒在火焰形状的冠沿上,映出璀璨光辉。
自黑贝莎号返航并加入封锁风息堡的舰队以来,整整八天过去了,但此刻竟是戴佛斯和自己的国王靠得最近的一次。本来刚一抵达,他便要求面见国王,却被告知国王很忙。国王最近一直很忙,这点戴佛斯从儿子戴冯那里了解到了,儿子是王家侍从之一。如今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的权势大大增强,贵族诸侯们便成天围着他,嗡嗡唧唧,活像尸体上的苍蝇。他看起来的确像半具尸体啊,和我离开龙石岛那时相比,苍老了许多。戴冯说最近国王几乎不能入睡。“蓝礼大人死后,他就为噩梦所困扰,”男孩向父亲倾诉,“连学士的药也不管用。只有梅丽珊卓夫人有办法安抚他入眠。”
这就是她和他同住大帐的原因?戴佛斯纳闷。一起祈祷?还是用别的法子安抚他入眠?这问题不仅逾越,而且他也不敢问,即使问自己儿子也不妥。戴冯是个好孩子,但他的上衣上骄傲地绣着烈焰红心,某日黄昏,父亲也见他在篝火前祈祷,恳求真主光之王赐予黎明。他是国王的侍从呀,他告诉自己,理当好好侍奉国王的神灵。
戴佛斯几乎遗忘了风息堡的墙垒是多么高大雄伟,直到如今它们重新逼近他的眼帘方才再度感叹于此地的气势。史坦尼斯国王在高墙下停住,离科塔奈爵士和他的掌旗官数尺之遥。“爵士先生,”他带着僵硬的礼貌开口,没有下马的意思。
“大人。”对方的语气不那么有礼,回答也正如所料。
“遵照正式礼仪,面见国王应该尊称陛下。”佛罗伦伯爵朗声宣布。他的胸甲上刻了一条光彩夺目的红金狐狸,旁边围着一圈天青石色的花。这位亮水城伯爵高大、尊严、富贵,在蓝礼的部属中头一个倒向史坦尼斯,也是头一位公开宣布弃绝旧神,改信光之王的南境诸侯。史坦尼斯把王后和她叔叔亚赛尔爵士留在龙石岛,但后党的势力却不减反增,不论成员还是权势都变得空前庞大,这其中艾利斯特·佛罗伦自然居功至伟。
科塔奈爵士不理会他,径自和史坦尼斯交谈:“陪你来的都是些大人物呢。高贵的伊斯蒙大人、埃洛尔大人和瓦尔纳大人。绿苹果佛索威家的琼恩爵士和红苹果佛索威家的布赖恩爵士,蓝礼国王的两名彩虹护卫——卡伦爵爷和古德爵士……当然啦,少不了咱们荣华富贵的亮水城伯爵艾利斯特·佛罗伦老爷。后面那个是你的洋葱骑士?幸会,戴佛斯爵士。至于这位女士,抱歉,只怕我还不认识。”
“我名叫梅丽珊卓,爵士。”一行人中惟有她毫无武装,一身平滑红袍,喉头的大红宝石啜饮日光。“侍奉你的国王和光之王。”
“祝你工作顺利,夫人,”科塔奈爵士回答,“但我侍奉着别的神灵,效忠于另一位王。”
“只有一个真神,只有一个真王,”佛罗伦伯爵宣布。
“我们是来这里争论神学理论的?大人,若您肯事先通报,我定会带上修士前来。”
“你很清楚我们来此的目的,”史坦尼斯说,“我给了你两个星期时间来考虑我的条件,你也派了信鸦去讨救兵,结果没人来帮你,以后也不会有。风息堡只能孤军作战,而我的耐心已到了极限。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爵士,我命令你打开城门,把按照权利属于我的财产交还于我。”
“条件?”科塔奈爵士问。
“不变,”史坦尼斯说,“我赦免了你面前这些领主老爷,我也会饶恕你的叛逆罪行。你手下的士兵可以自行选择加入我军或是自行回家。他们可以保留自己的武器,以及本人能带走的私人财物。不过,我要征用所有的马匹和牲口。”
“艾德瑞克·风暴呢?”
“我哥哥的私生子必须交到我手中。”
“那么我的回答依旧是:不,大人。”
国王咬紧下巴。一言不发。
梅丽珊卓替他回话:“身处黑暗蒙昧中的俗人啊,愿真主光之王保护你,科塔奈爵士。”
“愿异鬼鸡奸你的光之王,”庞洛斯啐了一口。“干完再用你这身烂布揩它的屁股。”
艾利斯特·佛罗伦伯爵清清喉咙。“科塔奈爵士,请注意你的言行。国王陛下无意伤害孩子。这孩子不仅是他的亲生血脉,也是我的血亲。众所周知,他母亲就是我的亲侄女狄丽娜。就算你信不过国王陛下,你也该信得过我。你了解我,我向来讲求荣誉——”
“你向来贪恋权位!”科塔奈爵士打断他。“换神灵换国王就跟我换靴子一般随便!你和我面前这堆变色龙毫无二致。”
国王周围传出一阵恼怒的喧哗。他说的与事实相距不远,戴佛斯心想。不久之前,佛索威家族、古德·莫里根、卡伦伯爵,瓦尔纳伯爵,埃洛尔伯爵以及伊斯蒙伯爵还都是蓝礼的部下,坐在他的大帐里,帮他制订作战计划,谋划如何推翻史坦尼斯。这位佛罗伦大人也在其列——他虽是赛丽丝王后的伯父,但当蓝礼的星宿冉冉上升时,亲情根本无法阻止亮水城伯爵向蓝礼屈膝。
布菜斯·卡伦驱马上前几步,海湾吹来的风抽打着他长长的彩虹披风。“这里没有人是什么‘变色龙’,爵士先生。我的忠诚乃是献给风息堡,如今史坦尼斯国王才是此地的合法主人……更是我们真正的国王。他是拜拉席恩家族最后的血脉,劳勃和蓝礼的继承人。”
“如你所言不虚,为何百花骑士没有随你前来?马图斯·罗宛在哪里?蓝道·塔利又在哪里?奥克赫特伯爵夫人呢?这些最拥护蓝礼的人为何不肯前来?我再问你,塔斯的布蕾妮在何处?”
“她?”古德·莫里根大笑。“她早溜了,动作倒挺快。谋害蓝礼国王的正是她呀。”
“撒谎。”科塔奈爵士说,“当年在暮临厅,布蕾妮还是个在父亲脚边跑来玩去的小女孩时我就认得她了。后来暮之星把她送来风息堡,我对她更是知根知底。瞎子都能看出,她对蓝礼一见钟情。”
“正是,”佛罗伦伯爵说,“最毒不过妇人心,有多少纯情少女因为感情遭拒,就狠心谋杀倾心的男子呀。不过依我看,杀害国王的应是史塔克夫人。她千里迢迢从奔流城赶到这儿来缔结联盟,却被蓝礼一口回绝。想必她把他视为儿子的一大威胁,所以除掉了他。“
“是布蕾妮干的,”卡伦伯爵坚持。“埃蒙·库伊爵士临死前为此发过誓。我也对您发誓,我说的是实情,科塔奈爵士。”
科塔奈爵士语带极度轻蔑:“你发的誓值几个钱?你看看你,居然还穿着这身彩虹披风。这不就是你誓言守护蓝礼陛下那天他给你的吗?现在他人已经死了,你呢?你活得倒自在!”他转而叱骂古德·莫里根,“我也要问你同样的问题,爵士先生。你是绿衣卫古德,对不对?你是不是彩虹护卫的一员?你有没有宣誓将自己的生命献给国王?如果我有这件披风,可没那么厚的脸皮穿出来招摇现世!”
莫里根勃然大怒:“庞洛斯,你该庆幸这是和平谈判,否则你这么口出狂言,我割了你舌头!”
“就像你阉自己命根子那样?你也算条汉子?”
“够了!”史坦尼斯道,“我弟弟因谋逆大罪而遭身亡这是光之王的意愿。谁下手都一样。”
“对你这种人而言,或许如此,”科塔奈爵士说,“我已经听过了你的提议,史坦尼斯大人。现在请听听我的。”他拔下手套,投掷出去,正中国王面门。“一对一决斗。剑、枪或任何你提出的武器都行。假如你害怕拿你的魔法剑与贵体去和一位老人犯险的话,尽可指名代理骑士。无论是谁,我来者不拒。”他严厉地看了古德·莫里根和布莱斯·卡伦一眼。“照我看,这些小畜生可都跃跃欲试哪。”
古德·莫里根爵士的脸气得发黑。“求陛下恩准,我来料理他。”
“我也愿意。”布莱斯·卡伦望向史坦尼斯。
国王咬紧牙关。“我不接受你的挑战。”
科塔奈爵士似乎并不惊讶。“大人,你如此退缩是嫌决斗不公平?怕自己力有未逮,举不动武器?还是怕我尿在那把烧火棍上,把它浇灭了?”
“你当我是大傻瓜,爵士?”史坦尼斯反问。“我手下有两万大军,而你被海陆两面团团包围。当最后的胜利毫无疑问属于我时,凭什么要选择单打独斗?”国王伸手指着对方。“我给你一个严正的警告。假如你强迫我动用武力,那你们将得不到任何宽待。我军会像暴风一样席卷此城,城陷之日,你和你所有的部下只有被作为叛徒吊死一条路。”
“你来吧,这正是诸神的意愿。卷你的风暴,大人——然而,如果你还有脑子,请记得这座城堡的名字。”科塔奈爵士一拉缰绳,朝着城门飞驰而去。
史坦尼斯一言不发,静静地调过马头,开始回营。其他人跟随行动。“这样的工事,如果强攻,只怕会损失好几千人。”年迈的伊斯蒙伯爵发愁地说,以母亲那方的血缘而论,他算是国王的祖父。“依我看,只拿一条生命冒险会不会比较妥当?我们的要求正当,因此天上诸神一定会祝福您的代理骑士,保佑他获得胜利。”
是真主,没有诸神了,戴佛斯想。你忘了吗,老先生?我们如今只有一位独一无二的神灵,那就是梅丽珊卓的光之王啊。
琼恩·佛索威爵士说:“纵然我的剑法尚不及卡伦大人和古德爵士的一半,但我很乐意代您出战。陛下,请您放心,科塔奈找不到代理骑士,因为蓝礼并未在风息堡留下任何像样的武士,城里的守军不是老头就是刚入伍的小孩。”
卡伦伯爵也表赞同:“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唾手可得的胜利,而且充满了光荣。想想看,用美妙的一击赢下雄伟的风息堡!”
史坦尼斯一眼扫过众人。“你们叽叽喳喳活像枝头的喜鹊,而且比它更没脑子。我要自己静一静。”国王盯住戴佛斯。“爵士,跟我来。”他一踢马刺,远远抛开他的随从团,只有梅丽珊卓继续跟随。她举着一副巨大的烈焰红心旗,宝冠雄鹿绣在心的内部,似乎已被完全吞噬。
戴佛斯骑过贵族领主们身边跟上国王,看到人们面面相觑。这些人可不是洋葱骑士,他们来自久负盛名的尊贵家族,骄傲而有势力。不知怎的,他意识到蓝礼从不会如此斥骂他们。那位年轻的拜拉席恩天生便适合宫廷交际,而他的兄长却很令人悲哀地一点也不会。
马儿快跑到国王身边时,他放慢速度。“陛下。”从近观之,史坦尼斯的气色比刚才所见还要糟糕。他形容枯槁,眼旁有着深深的黑眼圈。
“走私者应该很能察言观色,”国王说,“你来评价科塔奈·庞洛斯爵士如何?”
“他很顽固,”戴佛斯小心翼翼地说。
“依我看,只怕是想死想得发疯,居然敢当面拒绝我的宽恕。好啊,这下他不但葬送掉自己的性命,还把全城的人都判了死刑。决斗?”国王不屑地一哼。“毫无疑问,他当我是劳勃!”
“我认为他只是想孤注一掷。他哪里有别的指望呢?”
“当然没有。城堡一定会陷落。只是如何能加快进程?”史坦尼斯陷入沉思,透过马蹄有节律的“得得——得得”声,戴佛斯听见国王磨牙的细微响动。“艾利斯特大人力主把老庞洛斯爵爷带来。他是科塔奈爵士的父亲,你认识他,对不对?”
“当我以您信使的身份遍访南境诸侯时,庞洛斯大人待我最为客气有礼,”戴佛斯说,“但他已经老朽不堪,陛下。他虚弱无力,疾病缠身。”
“佛罗伦的意思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中展示他的虚弱。比方说,在他亲生儿子面前,给他脖子套上绳索。”
反对后党是危险的举动,但戴佛斯发誓要对国王永远忠实。“我以为此举很不妥当,国王陛下。就算科塔奈爵士看着父亲死在面前,以他的操守,也决不会负人所托。这样的行为对我们毫无益处,徒然为我们的事业蒙上污名罢了。”
“污名?”史坦尼斯恼火地说,“莫非你要我饶恕叛国者的性命?”
“您不就饶恕了后面这群老爷?”
“你在指责我,走私者?”
“我没资格责备陛下。”戴佛斯惟恐自己说得太多。
国王不依不饶。“你对这位庞洛斯的评价比对我帐下诸侯的评价还要高。为什么?”
“因为他坚持信念。”
“坚持对一位死了的篡夺者的信念。”
“不错,”戴佛斯同意,“然而终究,他能坚持。”
“而我们后面这群人做不到?”
戴佛斯已经在史坦尼斯面前说了太多,此时再不能假装腼腆。“去年他们是劳勃的人。一个月之前是蓝礼的部下。今早上却又都成了您的忠臣。那么明天,他们会倒向谁呢?”
听罢此言,史坦尼斯哈哈大笑。笑声犹如一场突兀的风,声调粗鲁,满是嘲弄。“我不是给你说了吗,梅丽珊卓?”他对红袍女道,“我的洋葱骑士总能对我实言相告。”
“您的确很了解他,陛下。”红袍女说。
“戴佛斯,我一直很想念你。”国王说,“你说得没错,在我后面,跟了一大群叛国贼,我的鼻子不会欺骗我,我的这帮封臣爵爷们在犯上作乱期间尚且反复无常!我是需要他们,但你要知道:我曾因更轻微的罪行惩罚过比他们高贵的人,如今却不得不欣然饶恕他们的罪孽,心里是很难受的。你完全有理由责备我,戴佛斯爵士。”
“您自责的程度比我想说的还要深刻,陛下,不用过虑,您需要这些大诸侯为您的王位而——”
“他们只是我的指头,如此而已。”史坦尼斯露齿而笑。
戴佛斯本能把手伸向脖子上的皮袋,感觉到内里的指骨。幸运符。
国王察觉了他的反应。“你还把它们留着,洋葱骑士?你还念着它们?”
“不。”
“那为什么留着?我一直很奇怪。”
“因为它们能提醒我,我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从哪里来,以及您的公正无私,陛下。”
“这的确是公正,”史坦尼斯道,“善行并不能抵消恶行,恶行也不能掩盖善行,行为各有其报应处置。你既是英雄也是走私者。”他回头瞥了瞥佛罗伦伯爵等人,那些彩虹护卫和新近投靠的领主们,他们正在远处跟随。“那些被宽恕的老爷们最好想清楚这一点。优秀的人、真诚的人因为错误地相信乔佛里是真正的国王,故而为他奋战;北方人在罗柏·史塔克麾下或许也抱有同样的情怀;但这些倒向我弟弟的人明知他是在篡位。他们将合法的国王弃于不顾,为了什么?不就是做着权力与荣耀的迷梦么,而我将永远记得他们的行径。是的,我饶恕了他们,原谅了他们,但我并未遗忘。”他沉默片刻,思考着自己的公正,然后又突然开口,“百姓对蓝礼之死怎么看?”
“他们为他哀悼。您弟弟颇得民心,受人爱戴。”
“傻瓜爱傻瓜,”史坦尼斯抱怨。“虽然我也很伤感,但我哀悼的是小时候那个他,而非长大后的这个人。”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百姓对瑟曦乱伦的消息又有什么议论?”
“我在场时,他们自然高呼拥护史坦尼斯国王。然而当我的船离开后,他们的态度就很难说了。”
“换言之,你的意思是他们不相信?”
“我干走私行当的时候,学到一个教训:有些人什么都会相信,而有些人什么都不会相信。世上的人中这两种居多。您知道,还有另一个版本的传言在——”
“是的,”史坦尼斯咬牙切齿地道,“有人说赛丽丝背着我出轨,喜欢上一个满头铃铛的傻瓜,说我女儿的生父其实是个弱智的弄臣!荒谬绝伦,无耻至极。我和蓝礼会面时他居然还拿这个来损我。只有补丁脸一样的疯子才会相信如此的谎话。”
“话是这么说,陛下……可不论心里相不相信,老百姓们总喜欢传来传去。”很多地方这谣言甚至比他的船还先到,让他带来的事实的可信度大打折扣。
“劳勃就算尿在杯子里让人喝,很多人也会心甘情愿地说那是美酒。我给他们纯净的凉水,他们却要眯起眼睛疑神疑鬼,喝完还会窃窃私语水的味道不对劲!”史坦尼斯咬紧牙关。“哪天要是有人造谣,说杀死劳勃的那头猪被我施法附了体,我看他们八成也会相信。”
“天下悠悠众口,您是防不住的,陛下,”戴佛斯说,“但您只要揪出杀害您哥哥们的真凶,为他们报仇雪恨,所有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了。”
对他的话,史坦尼斯似乎只在意一半。“我毫不怀疑瑟曦与劳勃之死脱不了干系。我会为他讨回公道,嗯,也会还奈德·史塔克和琼恩·艾林一个公道。”
“那蓝礼呢?”戴佛斯还不及考虑,这句话便冲口而出。
国王沉默许久,最后才轻声说:“我梦见很多次,梦见蓝礼的死。那是一座绿色的帐篷,有蜡烛,尖叫的女人,还有血。”史坦尼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死的时候我还在睡觉,你的戴冯可以作证。当时他努力想摇醒我。黎明已近,我的封臣们正在外面焦急万分地等候。蓝礼将在破晓之时发动进攻,我早该穿戴整齐,披挂上马,却不知怎地,竟然还躺在床上。戴冯说我当时手脚挥打、大声哭喊着醒来,但那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梦而已。蓝礼死的时候我好端端地待在自己的营帐,醒来之时双手干干净净。”
戴佛斯·席渥斯爵士感觉到不存在的指尖正在发痒。这里一定有什么蹊跷,前走私者心想,但他还是点点头,说:“是的。”
“谈判时,蓝礼想送我一个桃子。他嘲笑我,挑衅我,威胁我,最后想送我一个桃子。我本以为他是要拔剑,所以按住了自己的剑。难道这就是他的意图,想让我显示恐惧?这是他的又一个无聊玩笑?又或当他说起桃子多么可口时,其实别有深意?”国王用力摇头,活像一只咬住兔脖子摇晃的狗。“只有蓝礼,才能用一颗水果烦我如此。他的谋逆导致了毁灭,但我的确爱他,戴佛斯,如今我明白了。我发誓,直到进坟墓的那一天,我都会记得弟弟的桃子。”
此时,已经到了营地,他们穿过排列整齐的帐篷、随风飘舞的旗帜和堆叠有序的武器。空气中马粪的臭气十分浓重,混合着燃木的烟尘和炖肉的香味。史坦尼斯勒住马缰,直接解散了佛罗伦伯爵和其他贵族,命令他们一小时后再来大帐参加作战会议。人们鞠躬后便四散而去,只留戴佛斯和梅丽珊卓陪国王前去中军大帐。
大帐是名副其实的大帐,如此才能供他和诸侯们开会;然而里面却十分朴素。和普通士兵的营帐一样,它是用帆布缝成,金色的染料早已褪成暗黄。只有帐篷顶那面高高飘扬的旗帜方才指示出这是国王的帐篷。当然,醒目的还有帐外的卫兵:后党的人拄着长矛,烈焰红心缝在他们原本的家徽上。
马夫们跑来扶他们下马。一名守卫接过梅丽珊卓手中笨重的旗帜,深深地插进松软的泥土里。戴冯站在门边,等着为国王掀帐门,年长的拜兰·法林也在旁边。史坦尼斯摘下王冠,交给戴冯。“拿两杯冷水。戴佛斯,跟我来。夫人,需要您时我会派人来请。”
“谨遵陛下吩咐。”梅丽珊卓鞠躬告退。
和原野上的明媚清晨相比,帐内显得又暗又凉。史坦尼斯挑了一把简朴的木折凳坐下,示意戴佛斯也照做。“总有一天,我会封你个伯爵做做,走私者。想想看,赛提加或佛罗伦他们该多么恼火啊。不过,我知道你自己是不会因此而感谢我的,因为从此以后,你就不得不列席这些没完没了的会议,还要假装对这番驴叫表示兴趣。”
“如果没用,那您召开会议做什么呢?”
“还能为什么?驴子喜欢听自己叫呗,况且我也需要他们为我拉车。啊,没错,偶尔也会有一些好主意冒出来。然而今天的情形嘛,我想——哈,你儿子把水拿来了。”
戴冯将托盘放到桌上,里面有两个盛满的泥杯。国王在饮水之前先撤了把盐;戴佛斯则直截了当地举起杯子,心里将它幻想成葡萄酒。“您提到作战会议?”
“让我告诉你会议将怎么进行吧。瓦列利安大人会力主明日破晓即行攻城,用抓钩和云梯去对抗弓箭与热油。年轻一点的驴子对此将极力赞成。伊斯蒙大人则希望扎营下来专事封锁,用饥饿作武器逼他们投降,正如从前提利尔和雷德温对付我的那一套。这或许需要一年,然而老驴子们有的是耐性。至于卡伦大人和那帮热血沸腾的家伙呢,他们个个都渴望捡起科塔奈爵士的手套,一战决胜负。每个人都幻想成为我的代理骑士,为自己赢得不朽的名声。”国王喝干杯中的水。“你的意见呢,走私者?”
戴佛斯考虑了一会儿方才回答:“立刻进军君临。”
国王不以为然。“难道把风息堡留在身后?”
“科塔奈爵士没有危害您的实力。兰尼斯特家则不同。围城所需的时间太长,决斗太冒险,而强攻势必伤亡惨重,还不见得能拿下。这一切都是不必要的。只待您废黜乔佛里,这座城堡,还有整个天下便将顺理成章地归顺于您。我在军营里听说,泰温·兰尼斯特公爵为从渴望复仇的北方人手中拯救兰尼斯港,业已挥师西返……”
“你有个头脑清醒的父亲,戴冯。”国王告诉站在身边的男孩。“他让我觉得,我手下倒该多几个走私者,少几个诸侯领主。但你还是想错了利害关系,戴佛斯,拿下此城绝对必要。如果我听凭风息堡就这么不受损害地留在后面,人们就会议论,就会认为我吃了败仗。而这一点我决不能允许。人们并不像爱我两位兄弟一般爱我,他们追随我只是因为怕我……而失败是畏惧的毒药。此城必须拿下。”他磨着牙。“是的,而且要快。道朗·马泰尔已经征集封臣,蓄势待发。他不但着手加固山口工事,而且多恩大军正向边疆地缓慢行进。高庭的势力并未受到多大折损。我弟弟把军队主力留在苦桥,有将近六万步兵。我派我妻子的兄弟埃伦爵士以及帕门·克连恩爵士前去接管,但至今没有回音。我怀疑洛拉斯·提利尔爵士抢在他们之前赶到苦桥,掌控了兵权。”
“这一切都在敦促我们尽快拿下君临啊。萨拉多·桑恩告诉我——”
“萨拉多·桑恩算计的只有黄金!”史坦尼斯爆发了。“他满脑子幻想的都是红堡底下埋藏的财宝。别再让我听到他的名字,如果哪天我得让里斯海盗来教我打仗,我宁可摘下王冠,穿上黑衣!”国王捏紧拳头。“走私者,你是要为我效劳?还是要跟我作无谓辩论?”
“我是您的人,”戴佛斯说。
“那就乖乖听好。科塔奈爵士的副手是佛索威家族的远亲,梅斗大人,此人虽是位伯爵领主,却还年仅二十,没上过战场。如果庞洛斯不幸身亡,风息堡的指挥权将落入这小子手中,他的佛索威亲戚们向我保证他会接受我的条件,献城投降。”
“我记得在危机关头,风息堡的大权也曾落入另一位小伙子手中。当时他才二十出头。”
“梅斗伯爵没有我这个顽固的石脑袋。”
“他顽固还是懦弱有什么区别?科塔奈·庞洛斯爵士在我看来正是容光焕发,老当益壮。”
“我弟弟当初不也一样,临死前一天还有说有笑。然而长夜黑暗,处处险恶啊,戴佛斯。”
戴佛斯·席渥斯感觉后颈一股寒气直向上冒。“陛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遵令办事。科塔奈爵士会在一天之内死去。梅丽珊卓已经在圣火之中预见了他的死亡,不仅知道他的死期,而且知道他的死法。不用说,他并非死于骑士决斗。”史坦尼斯举起杯子,戴冯连忙用水壶倒水。“她的圣火预言从无虚假。从前,她预见过蓝礼的毁灭,早在龙石岛时便见到了,并告诉了赛丽丝。瓦列利安大人和你朋友萨拉多·桑恩一直劝我直取乔佛里,然而梅丽珊卓却说如果我前来风息堡,就将赢得我弟弟麾下大军中的精锐部分。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可——可是,”戴佛斯结结巴巴地说,“蓝礼公爵原本正兵进君临,讨伐兰尼斯特。若不是您围困他的城堡,他根本不会前来此地,他本可以——”
史坦尼斯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子,皱起眉头。“若不是,本可以,这都是什么话?他来了就是来了,事实无从更改。他带着他的诸侯和桃子前来此地,迎接他的毁灭……这对我来说可谓一箭双雕。因为梅丽珊卓曾在圣火中看见另一番景象。她看见蓝礼全身绿甲自南方杀来,在君临城下粉碎了我的军队。毫无疑问,如果我在那儿遇上我弟弟,死的就会是我而不是他。”
“你可以和他合兵一处对抗兰尼斯特呀,”戴佛斯辩道,“有何不可?如果她能看见两种未来,那证明……两者皆可能为虚啊。”
国王抬起一根手指。“你错了,洋葱骑士。光的影子不止一个。你站在篝火前面,自己瞧瞧去吧。火焰变化雀跃,从不静止,因而影子也时长时短。普普通通一个人便能映出十几个影子,只是有的影子比其他的隐约罢了。你看,人的未来也是这个道理。但不管他为自己的未来映出了一个还是多个影子,梅丽珊卓都能看见。”
“你不喜欢这女人。我看得出来,戴佛斯,我并不瞎。我手下的诸侯也不喜欢她。伊斯蒙不愿意穿着烈焰红心,他请求为宝冠雄鹿旗而战。古德则说女人不配作我的掌旗官。还有人窃窃私语说她没资格列席作战会议,说我早该把她遣回亚夏,说我把她留在营帐过夜是罪过。你看,他们不停地说闲话……她却一直在为我办事。”
“办什么?”戴佛斯问,心里却很恐惧答案。
“该办的都办了。”国王望着他。“你呢?”
“我……”戴佛斯舔舔嘴唇。“我是您忠诚的仆人。请问您有何差遣?”
“不过是你驾轻就熟的事。在漆黑的夜里,神不知鬼不觉,让一条船在城堡下登陆。办得到吗?”
“是。就在今夜?”
国王略一点头,“你只需带条小船就成,用不着黑贝丝。但此事必须绝对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戴佛斯想抗议。他现在是骑士,不再是走私者,更不想当刺客。但当他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这可是史坦尼斯啊,他公正的君王,他今日拥有的一切都是他所赐予。再说,他还得为儿子们着想。诸神在上,她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啊?
“你很沉默,”史坦尼斯评论。
我应当保持沉默,戴佛斯提醒自己,但他管不住嘴巴:“陛下,您必须拿下此城,我现在明白了,可还有别的办法。更干净的办法。就让科塔奈爵士保有那私生男孩吧,如此,他一定会投降。”
“我非留下孩子不可,戴佛斯。非留不可。这关系着梅丽珊卓在圣火中看到的另一番情景。”
戴佛斯不放弃:“说实话,风息堡里的骑士没一个敌得过古德爵士或卡伦大人,您手下还有另外上百名出色的骑士。这次决斗提议……会不会是科塔奈爵士打算以某种荣誉的方式投降呢?通过牺牲自己的生命?”
国王脸上掠过一丝烦乱的神情,好似席卷的风暴。“只怕他想耍什么花招。总而言之,不会有决斗。科塔奈爵士早在扔出手套前就注定一死。圣火之中没有谎言,戴佛斯。”
虽然如此,却需假手于我来让它实现,他心想。戴佛斯·席渥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悲哀了。
于是,他再一次在熟悉的黑夜里穿越破船湾的洋面,驾着一条黑帆小船。天还是一样的天,海还是一样的海,空气中是同样的盐味,连流水敲打船壳的声响也一如既往。城堡四周,包围着上千堆闪烁的营火。此情此景,和十六年前提利尔与雷德温围城时何其相似,然而区别又可谓天差地远。
上次我来风息堡,带来了洋葱,带来了生命;这一次,我带来亚夏的梅丽珊卓,带来的是死亡。记得十六年前,在紊乱的海风吹拂下,船帆劈啪作响、噪声不止,最后他只得下令降帆,依靠沉静地摇桨,偷偷摸摸地靠近,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在雷德温舰队的士兵因为无仗可打,早已松懈下来,他们才得以如柔顺的黑缎般摸过警戒线。而这一次,放眼四望,所有的船只都属于史坦尼斯,惟一的危险是城上的哨兵。即使如此,戴佛斯依然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
梅丽珊卓蜷缩在横板上,从头到脚罩着一件暗红色的斗篷,兜帽遮掩下的脸庞一片苍白。戴佛斯喜欢流水:每当躺在摇晃的甲板上,他便容易入眠,而海风刮在索具上发出的叹息,在他听来远比歌手在琴弦上拨出的曲调甜美。然而,今夜连大海也无法给他安慰。“我闻到你身上的恐惧,爵士先生,”红袍女轻柔地说。
“那是因为有人刚告诉我,长夜黑暗,处处险恶。此外,今夜我不是骑士,今夜我再度成为了走私者戴佛斯,而您则是我的洋葱。”
她大笑。“你怕的是我?还是我们的差事?”
“这是您的差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对,帆是你张,舵是你掌。”
戴佛斯默然无语,将注意力移向船只。岸边是团团纠结的岩石,所以他先让船远远地驶入海湾,避开礁石。他在等待潮汛变更,才好转变方向。风息堡在他们身后越缩越小,但红袍女似乎并不在意。“你是好人吗,戴佛斯·席渥斯?”她问。
好人会干这种事?“我是个男人,”他说,“我对我妻子很好,但也结识过别的女人。我努力当个好父亲,为我的孩子们在这个世界争取一席之地。是的,我曾经触犯过诸多律法,但今夜我才首度感觉罪恶。我只能说我是个复杂的人,夫人,我身上有好也有坏。”
“你是个灰色的人,”她说,“既不黑也不白,两者兼而有之。是这样吗,戴佛斯爵士?”
“就算是吧,那又怎样?在我看来,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如果洋葱有一半腐烂发黑,那便是颗坏洋葱。一个男人要不当好人,那就是恶人。”
身后的篝火已融入夜空之中,成为远方模糊的斑点,陆地几乎要消失不见。回头的时候到了。“当心您的头,夫人。”他推动舵柄,小船顿时转了个圈,掀起一阵黑浪。梅丽珊卓低头避开,一手扶在船舷,冷静如常。木头轻响,帆布摇荡,波浪四溅,发出刺耳的声音,换作别人一定认为城里的人将要听见,但戴佛斯并不慌张。他明白,能穿越风息堡硕大无朋的临海城墙的,惟有千钧浪涛在岩石上永无止境的拍打,即使是如此巨响,传到城内时也几不可闻。
他们朝海岸驶回去,一道分叉的涟漪在船后尾随。“您刚才说到男人和洋葱,”戴佛斯对梅丽珊卓道,“那女人呢?她们不也一样?敢问夫人,您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话惹得她咯咯直笑。“噢,问得好。亲爱的爵士先生,从我的角度而言,我也算某种形式的骑士。我是光明与生命的斗士。”
“然而今夜你却要杀人,”他说,“正如你杀了克礼森学士。”
“你家学士自己毒死了自己。是他打算害我,然而我有伟大的力量保护,他却没有。”
“那蓝礼·拜拉席恩呢?谁杀了他?”
她别开头。在兜帽的阴影下,她的双目如浅红的燃烛一般炯炯发亮。“不是我。”
“说慌。”这下他确定了。
梅丽珊卓再度大笑。“戴佛斯爵士啊,你正迷失于黑暗与混乱之中呢。”
“那未尝不是件好事。”戴佛斯指指前方风息堡上飘渺摇曳的亮光。“您感觉到寒风有多凄冷吗?在这样的夜里,卫兵们会挤在火炬边。一点点的温暖,一丝丝的亮光,就是他们所能希求的惟一慰藉。然而火把也令他们盲目,因此他们将不能发现我们的行迹。”希望如此。“暗之神正保护着我们,夫人。保护着您。”
听罢此言,她眼中火光更盛。“千万别提起这个名讳,爵士。别让他黑暗的眼睛注意到我们。他并不保护任何人,我向你保证,他是所有生物的公敌。你自己刚才也说了,隐蔽我们的是那些火炬。火。这是真主光之王明亮的礼物。”
“您怎么理解都好。”
“这不是我的理解,这是真主无上的意旨。”
风向在变,戴佛斯觉察得出,更看见黑帆上的波纹。于是他拉住升降索,“请帮我收帆。剩下的路我划过去。”
他们合力将帆系好,小船则摇个不休。戴佛斯摇起桨来,在起伏的黑浪中前进。须臾,他开口道:“谁送您去蓝礼那儿的?”
“没必要送,”她说,“他根本毫无防护。然而此地……这座风息堡是个古老的地方。巨石之中编织着魔法,影子不能穿过黑墙——是的,这里的力量或许古老,或许被遗忘,然而仍旧留存。”
“影子?”戴佛斯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影子本就是黑暗的事物。”
“你简直比三岁孩童还无知,爵士先生。黑暗中是没有影子的。影子是光明的仆人,烈焰的子孙。惟有最耀眼的火光,方能映照出最黑暗的阴影。”
戴佛斯皱起眉头,示意她静声。他们已再次接近陆地,声音很容易被对面听到。他配合波涛的节律,持续划水。风息堡的临海墙栖息在一片苍白的悬崖上,倾斜而险峻的白垩石壁几乎是外墙的两倍高。山崖低部有个口子,那里正是戴佛斯的目的地,一如他十六年前之所为。这个隧道直通向城堡下的洞穴,那是古代列位风暴之王的码头。
这条路很难走,只在潮水高涨时才可航行,即使如此,其中也是危险重重。然而他在走私生涯中学来的技巧仍旧不减当年。戴佛斯在参差不齐的乱石中灵巧地挑选道路,直到洞穴入口笼罩在眼前。他听凭波涛引领入洞。它们环绕着来客,撞击着来客,将小船掀得东倒西歪,把他们全身浸湿。一块礁石如忽隐忽现的手指,在阴沉的暗流中浮现,白沫纠结,然而戴佛斯用桨灵巧一拨,避开了危机。
然后他们便进了洞,被黑暗所吞没,连流水也沉静。
小船慢下来,缓缓打转。他们的呼吸声在洞中回荡,直到将他们完全包围。戴佛斯没想到这么黑。上次来时,整个隧道插满燃烧的火把,饥饿的人们从顶上的杀人洞目不转睛地瞅着下面。他记得,闸门就在前方某处,于是用桨放慢船速,桨边的水流出奇地温柔。
“除非您有内应开门,否则我们只能到这儿了。”他的低语声在水面掠过,划开一波纹路,犹如一只幼鼠伸出粉红色的小脚,在水中疾步奔跑。
“我们已在墙内了吗?”
“是的。我们在城堡下方,但无法继续前进。前方的闸门从天顶一直插到水底,门上的铁条十分紧密,就连小孩子也挤不过。”
没有回答,只有一阵轻柔的瑟瑟声。突然之间,黑暗中出现了一道光芒。
戴佛斯伸手遮眼,喘不过气。梅丽珊卓掀开兜帽,抖掉一身紧密的斗篷。原来她什么也没有穿,由于怀了孩子,肚腹鼓胀。肿胀的Rx房沉甸甸地悬在胸前,肚子大得像要爆裂。“诸神保佑,”他呢喃道,随即听到她浅笑着回应,声音低沉而沙哑。她的眼睛如火红的煤炭,皮肤上斑斑点点的汗珠好似能自我发光。哦,整个梅丽珊卓通体放光。
她喘着粗气,蹲下来,分开双腿。血液不住从她股间涌出,却黑如墨汁。她哭喊,说不出是痛苦还是狂热,又或兼而有之。不一会儿,戴佛斯看见戴王冠的小孩头颅自她体内挣扎挤出,接着是两只手,它们扭动、抓握,黑色的手指紧紧攫住梅丽珊卓血流不止的大腿,推,推,直到整个影子都进入到这个世界。他站起来,比戴佛斯还高,几乎触到隧道的顶部,好似小船上的一座巨塔。在他离开之前,戴佛斯只来得及看上一眼——阴影从闸门的铁条间穿出,朝前方的水面飞奔而去——然而这一眼,对他来说,已经绰绰有余。
他认得这影子,认得映出影子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