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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利昂很快就放弃了无用武之地的流星锤,转而摸向臀边的匕首,可匕尖刚刚出鞘,便被邓克用盾牌砸飞到了泥地。

    他可以击溃高个邓肯爵士,但是赢不了跳蚤窝的邓克。老人教会了他比武的剑术和枪艺,但很早以前他已经学会另外的功夫,这是来自街角巷落,酒肆茶坊的功夫。邓克一把扔掉盾牌,猛地掰开伊利昂的面罩。

    面罩会带来大破绽,他记的斯提利·佩特这样说过。王子此时只能死命挣扎,绛紫色的眸子满是恐惧。邓克突然有种冲动,挖出一颗紫葡萄夹在指中。但那有违骑士精神。“认输!”,他吼道。

    “我认输”,王子发白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吐出几个字。邓克还压在他上面,眨了眨眼睛,反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切都结束了?他缓缓地转过头想看清发生的一切,左脸上挨的那重重一下挡住了部分视线。他只看到梅卡王子挥舞着钉头锤,想向他的儿子这边过来,但却被贝勒·碎矛紧紧缠住。

    他拖着伊利昂爬起身来,摸索着系带摘掉头盔。瞬时间,他眼前耳边一片哄乱:呼叫咒骂混成一片,人群在喝彩,一匹坐骑在嘶叫,而另一匹没有了骑手,正在场地上奔跑。到处都是兵器的奏鸣。瑞蒙和他的堂兄,都已失落坐骑,在观看席前你来我往,他们的盾牌早已劈烂,曾经的青苹果红苹果,眼下都只是一个烂苹果。一个白甲骑士驮着另一个受伤的同伴走出赛场,同样的装束下,看不清谁拖着谁,最后一个白甲骑士已经倒地,狂笑风暴亦过来加入贝勒王子这边对付梅卡王子。钉头锤,长剑和战斧铿锵相交,梅卡王子已经连续挨了三下,没多久战斗就会结束。我必须在更多人无谓死亡前结束比赛。

    突然间伊利昂猛扑出去,意图抢地上的流星锤,立刻被邓克一脚踹在背上,扑了个嘴坑泥,接着被扯着一条腿拖过赛场。他们来到杨滩堡主的面前,炽焰王子已浑身污泥。邓克将他拉起来,晃得他咯咯直响,也不管是否溅到杨滩堡主和美丽淑女身上,然后命令说,“告诉他。”

    伊利昂·炽焰吐出嘴里的沙草,“我收回指控。”

    邓克记不起来后来是自己一人还是别人帮助下走出赛场的。他遍体鳞伤,不少地方甚至比其他人伤得更重。我现在是个真正的骑士?他疑惑地想。我成为了冠军?

    伊戈和瑞蒙一起帮他脱下护腕和手套,甚至斯提利·佩特也来帮忙。邓克精神涣散,甚至分不清谁是谁。他们摸这摸那,嘴里唠叨不停,尤其是斯提利·佩特了,“看,他对我的盔甲都干什么了,”他嚷嚷着,“这边凹了一块,那边又划了道口子。天哪,你知道我现在发什么愁么?我想我得把这盔甲从他身上割下来才行。”

    “瑞蒙?”邓克焦急地抓住他朋友的手臂,“其他人怎么样?”他焦急地想知道,“还有别人战死么?”

    “比斯伯利”,瑞蒙回答他,“在面对暮谷城的冬内尔爵士的第一轮冲锋时就倒下了。胡弗雷爵士受了重伤。别的人虽然浑身是血,却还不如你严重”“他们呢?指控方。”

    “御林铁卫的威廉·威尔德爵士被抬出了赛场。我想我打断了堂兄的几根肋骨,希望我记得没错。”

    “那么戴伦王子呢,”邓克脱口而出,“他活下来了吗?”

    “当洛宾爵士将他挑落后,他便倒地不动了。也许断了一条腿,他的马在乱窜时在他身上踏过一次。”

    他沉默了一会儿,心头满是哀伤,“那么他错了。那条死去的巨龙。除非伊利昂死了,但他没死,不是么?”

    “他没死,”伊戈回答他,“你不记得是你放过他了么?”

    “我想也是”战斗时的情景早已变得纷乱模糊。“刚刚还只是觉得头晕像是喝醉酒般,现在我觉得自己快死了。”

    他们让他仰面躺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色的天空。好像还是早晨,这场战斗才用去多少时间?

    “我的天,这个铁环被枪尖顶入了血肉之中,”一个声音喃喃地说,“如果不取出来会烂掉的。”

    “把他灌醉,然后朝里面倒沸油”,有人提议,“我见学士们就是这么做的。”

    “酒”,一个如金属般空洞的声音插了进来,“沸油只会让他送命,用沸酒。等约威尔学士照料完我的弟弟后,我会让他来看看。”

    眼前出现一位高大的骑士,黑色的盔甲尽是重击留下的坑坑洼洼。贝勒王子头盔上的龙已经失去了龙头和两翼,大部分的尾巴也已不在。“殿下”,邓克挣扎着说,“请让我为您效力。我恳求能为您效力。”

    “为我效力”,黑骑士伸手扶住瑞蒙的肩头以稳住身子,“我需要出色的人,邓肯爵士。这个国家……”,下面的话语变得含混不清,似乎他咬着舌头了。

    邓克身心俱疲,再无力睁着眼睛。“为您效力”,他只能喃喃重复着。

    王子迟滞地摇摆着头,“瑞蒙爵士……我的头盔,帮一下忙。面罩……面罩裂了,而我的手指……我的手指毫无知觉。”

    “遵命,殿下”,瑞蒙伸出双手去摘他的头盔,咕哝着说,“好心的佩特,来帮一下忙。”

    斯提利·佩特拉过一条板凳垫着,“后面完全被砸扁了,殿下,到左侧为止。被砸到护喉里了。只有这样优良的钢才能挡住如此一击。”

    “多半是我弟弟的钉头锤”,贝勒王子吃力地说,“他很强壮”。他蜷了一下身子,“该死的……感觉好奇怪,我……”

    “搞定了”,佩特终于将伤痕累累的头盔摘了下来,“我的老天!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哪!”

    神情恍惚中,邓克看到有鲜红而粘稠的液体从头盔中滴下,旁边有人充满恐惧的惊叫起来。黯淡的天色下一个高大的黑骑士摇晃着,带着半边头颅,他看到了鲜血,看到了里面的森然白骨,还有别的,一些灰白而软软的事物。贝勒·碎矛脸上掠过一丝难受的神情,宛如一时间阴云遮住太阳般。他伸出手,用两根手指触了一下后脑,无比地轻柔。然后,他砰然倒下。

    邓克一把抓住他,“起来”,后来别人都说他当时就如在赛场上命令“雷鸣”一般,“起来!起来”,他不记得了之后的事,而王子也终未起来。

    坦格利安家族的贝勒,龙石岛王子,御前首相,全境守护者,维斯特洛大陆,七大王国铁王座的继承人,静静地被运往舟徙河畔杨滩堡码头的火堆上。其他的大家族也许会将他们的族人葬于阴土之下,或沉于深海之底,但源自龙王血脉的坦格利安家人,火焚之下方能安息。

    他是那个时代最高超的战士,有人说他该身着铁甲,掌中持剑去面对黑暗。然而最终是他那生性平和的父亲下了决定。邓克走过他的棺木边,看到他一身黑衣,当中用鲜红的丝线绣有三头龙,他胸口挂着一条金锁链,而长剑入鞘置于身边。

    他的确戴着头盔,一个金色的薄头盔,敞开着面罩,每个人都可以看见他的脸。

    瓦拉,年少的王子,伫立在他父亲的棺木边守夜。若非身材略微瘦小,看上去更年轻英俊外,他和他父亲如出一模,尽管曾经两次断裂的鼻子让他父亲更像个平民。瓦拉一头棕发,但中间有一缕金银相间,就如伊利昂一般,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个偏见。伊戈的头发也正逐渐长回他哥哥的模样,而作为一个王子,他亦是个好人。

    邓克停下来笨拙地表示致哀和感谢,瓦拉却用他冰冷的蓝眼睛盯着他,“我的父亲,今年才三十九岁。他本来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国王,继龙王伊耿之后最伟大的国王。为何诸神竟然忍心带走他而留下你?”他摇摇头,“走开!邓肯爵士,离开这儿!”

    面对瓦拉的质问,邓克无言以对,只得一瘸一拐离开了城堡,回到池塘边的帐篷。

    学士用沸酒疗好了他的伤势,除了左胳膊和乳头上长长的伤疤外,再无大碍。而一见到这伤疤,他便立刻想起贝勒,他两次从死神手里救回我的命,一次用剑,一次用话语,而当时他站在那儿其实已经死了。一个伟大的国王死去却留下一个雇佣骑士,诸神真是作弄人。邓克呆呆地坐在他的榆树下,迟滞地看着他的双腿。

    次日,有四个皇家侍卫打扮的人出现在他面前,邓克相信他们是来杀自己的。可他甚至无力去拿长剑,索性靠在树干上瞑目等死。

    “王子殿下希望能够和你私下一聊。”

    “哪个王子?”邓克警惕地问。

    “这个王子”,队长尚未开口,就有一个粗鲁的声音说道,梅卡·坦格利安从榆树后面走了出来。

    邓克慢慢地立起身。这回他又想要我干什么?

    梅卡示意之下,侍卫们便如出现一般神秘地消失了。王子上下打量了他许久,一言不发地走开到池塘边,注视着自己水中的倒影。“我把伊利昂送到里斯去了”,他突然开口,“在自由都市呆几年也许会对他有好处”邓克从未去过自由都市,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很高兴伊利昂离开了七大王国,不由得暗暗祈祷他永远不要回来,但这种话如何能对他的父亲讲。他只好一言不发。

    梅卡王子转过头,“人们都说我存心杀死哥哥。诸神知道那是讹言,可我知道我耳边的流言蜚语将致死方休。并且,确实是我的钉头锤造成了致命的一击。他在决斗中遇见的其他对手都是御林铁卫,这些恪守誓言的骑士面对他所作的唯有自卫。所以承担罪责的终究是我。说来奇怪,我始终回忆不起来那致命的一击,这算是仁慈还是诅咒?也许两者都有。”

    他望着邓克,仿佛要从他这里找到答案,“我不这样认为,殿下”,他对梅卡王子深含恨意,但突然间却只感到一种怜悯,“兴许确实是你挥起了钉头锤,但贝勒王子是因我而死。如果你算是凶手的话,那么我也同样。”

    “是的”,王子承认,“流言也会在你耳边萦绕。国王年岁已大,不久之后,瓦拉将会顶替他父亲爬上铁王座的位子。每当战争失利或者庄稼歉收,愚蠢的人们就会说,‘贝勒王子在的话,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可那个雇佣骑士害死了他呀’”

    邓克明白他的话,“若我当初不参加决斗,你也就砍下我的手脚。有时候我就坐在这棵树下看着我的脚,想着要是我舍弃这一条腿又怎么样呢。这一条腿值得上一个王子的性命么?并且还要加上另外两人。胡弗雷兄弟,他们也都是好人。”

    胡弗雷·哈丁昨晚亦因伤势恶化而被死神带走。

    “那你的树如何回答你”

    “毫无回应。不过我记得老人,艾兰爵士,每当夜幕来临,他总会说,‘明日晨风又将给带来什么?’他如我们一样不知道答案。然而,难道不会有一天晨风来临时,我必须要用上这双腿。难道就没有这样一天,这一双腿甚至比一个王子的性命还重要?”

    梅卡王子咀嚼着他的话,扎满银白须髯的下巴随着他抿紧嘴巴而显得格外坚强。

    “这绝不可能”,他粗暴地回答,“王国里雇佣骑士如树篱一样数之不尽,每个都有一双腿。”

    “如果殿下有更好的答案,我愿洗耳恭听。”

    梅卡紧锁眉头,“也许诸神天性喜欢残忍的玩笑,或者根本没有神,更有可能这件事本身就毫无意义。我曾经问过主教士,他最后一次的答案是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神的用意。我想他也许该到这棵树下睡一觉”。他皱起脸,“我的小儿子似乎对你很感兴趣,他也到了该当侍从的年龄,可他告诉我除你之外他不会跟随任何人。他是个难以管束的孩子,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就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带上他。”

    “我?”邓克张口又合上,最后还是开口说,“伊戈……伊耿,我的意思是,他是个很好的孩子,我知道您赐我荣誉,但是……我不过是一个雇佣骑士”“身份可以更改”,梅卡说,“伊耿即将随我一起返回盛夏厅城堡,那里将会有你的一席之地。你可以成为我麾下的一名骑士。你矢誓为我效力,伊耿则成为你的侍从。当你训练他的时候,我的武器师傅也会教会你一些该学的东西”,王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知道艾兰爵士倾尽所学的教你,但你还需学习很多。”

    “我知道,大人”,邓克看向四处,绿草,芦苇,榆树,波纹荡漾的水面。又一只龙蝇轻轻的点过,也许还是原来那只。该怎么办?邓克。他问自己,做一只龙蝇还是龙。数天前他会立刻给出答案,而现在答案近在咫尺他却突然有种恐惧。

    “贝勒王子死前,我答应过为他效力。”

    “你这个死脑筋”,梅卡王子不耐烦地说,“那么他说过什么?”

    “他说这个国家需要优秀的人。”

    “那确实没错,然后?”

    “我答应接受您的儿子作为侍从,不过不是在盛夏厅,也不是一年两年。我知道他对城堡生活早已厌倦。除非他能和我一起上路我才答应带上他”,他指向老栗子,“他可以骑我的马,穿我的斗篷,为我擦拭剑刃磨光盔甲。我们可以住旅店,也可以住马厩,或者住在某位受封骑士或者小领主的家里,不得已时,甚至可以露天睡在树下。”

    梅卡王子简直难以置信,“决斗让你的脑子坏掉了?伊戈是王国的嗣子。龙王血脉怎可以参天露宿,以干硬面包为食”,他注意到邓克欲言又止,“不要害怕,有什么要说的就开口吧”“我敢打赌,戴伦从未露宿过。”邓克轻声说,“并且伊戈以前吃的牛肉都是又厚又肥又新鲜。”

    梅卡·坦格利安,盛夏厅堡的王子,注视跳蚤窝的邓克许久,银色胡子盖着的下巴表明他内心的斗争。最终他无声地转身走了,邓克听到他和手下们的马蹄声渐渐远去。许久之后,便只剩下那只龙蝇掠过水面发出的嗡嗡声。

    次日初阳甫升时分,伊戈穿戴着旧靴,褐色长裤,褐色羊毛上衣,还有一袭旧旅行斗篷来见他,“我的父亲让我来为你效力。”

    “为您效力,爵士”邓克提醒他,“你可以先从照顾马匹开始。老栗子现在是你的了,好好对待她。除非我的命令,不然别让我看见你在雷鸣的背上”伊戈跑过去拿马鞍,“我们去哪儿,爵士”

    邓克凝神想了会儿,“我至今还未去过红山,何不一起去看看东恩?”

    伊戈高兴的裂开嘴,“我听说那里有不错的木偶戏呢”,他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