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死前的十个星期,穆罕?毕司沃斯先生被解雇了。他是西班牙港圣吉姆斯的锡金街的新闻编辑,缠绵病榻已有段时日。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有九个星期是在殖民地医院里度过的,然后在家休养了更长时间。医生建议他完全卧床休息,这使得他的雇主《特立尼达守卫者报》毫无选择余地。毕司沃斯先生被通知在三个月内离职,此后一直到他去世,《特立尼达守卫者报》每天免费提供一份样报。
毕司沃斯先生四十六岁,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他没钱,他的太太莎玛也没钱。为了锡金街上的房子,毕司沃斯先生背了三千元的债,而且已经背了四年。这笔债务的利息是百分之八,每个月要付二十二元;地皮租金十元。还有两个孩子在上学。而毕司沃斯先生指望将来依靠的两个年长的孩子都在国外靠奖学金念书。
让毕司沃斯先生稍感安慰的是,这一次莎玛没有直接跑到她母亲那里乞求帮助。在十年前这可能是她的第一个反应。现在她试图安慰毕司沃斯先生,并自己寻找出路。
“土豆,”她说,“我们可以开始卖土豆。这里的价钱大概是八分钱一磅。如果我们以五分钱买入然后以七分钱卖出——”
“就别提图尔斯家的德行了,”毕司沃斯先生说,我知道你们图尔斯家的个个都精于算计。你仔细看看四周,数数有多少人在卖土豆吧。还不如把那辆旧车子卖了。”
“不,不能卖车子。别担心。我们会有办法的。”
“是啊,”毕司沃斯先生不无恼怒地说,我们会有办法的。”
莎玛不再提起卖土豆的事情,而毕司沃斯先生也不再威胁要卖汽车。现在他已经不关心如何去反对妻子的意见。他学会了接受她的判断并尊重她的乐观态度。他信任她。自从他们搬进这座房子,莎玛对他和孩子萌生了一种新的忠诚;离开她的母亲和姐妹们,她可以毫无愧色地表达这样的忠诚。对毕司沃斯先生来说,这简直是和拥有他的房子一样的天大的胜利。
他把这座房子当作自己的,虽然房子数年来都无可挽回地被用来抵押贷款。在被疾病和绝望折磨的数月里,他一次又一次地觉得,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拥有自己的房子,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从他自己的前门走进房间,他可以把任何他不愿意见的人拒之门外;每天晚上关上自己的门窗,除了自己家里的声音听不见任何喧嚣;自由自在地穿梭在自己的房间和庭院之间,而不是像从前那样会遭到指责,他终于可以不用再回到图尔斯夫人的这间或者那间拥挤不堪的房间里,那些房间里挤着莎玛的姐妹们,她们的丈夫,还有她们的孩子。从小他就从一个陌生人的屋子迁移到另一个陌生人的家;自从他结婚以后他就觉得住在属于图尔斯家族的房子里,从阿佤克斯的哈努曼大宅子,到濒临倒塌的矮山的木屋,或者是西班牙港的那间粗笨的混凝土房子。最后他终于拥有自己的房子了,就在这一半已经属于他的土地上,他自己的土地上。这些对他来说——尤其是在这最后的岁月里——是多么重大的事情啊。而这都归功于他。
隔着两三条街就可以看见这所房子,而且整个圣吉姆斯都知道它。它就像一座巨大的四方形岗楼:高大,正方形,两层楼的格局,带着一个金字塔尖的波状铁皮屋顶。这座房子是法务官的文书设计和建造的,他在闲暇时间建造房屋。法务官的文书交际颇广。他买下城市委员会已经宣布不再出售的地皮;他游说土地的拥有者卖掉一半的土地;他在穆克阿波附近买了许多已经无人问津的湿地,然后获得在上面建造房子的许可。在一块土地或者四分之三的土地上他建造平房,二十英尺见长,二十六英尺见宽,这样的房子很少被路人注意到;在一半的土地上他建造两层楼的房子,二十英尺见长,十三英尺见宽,颇引人注目。他主要搜集在德克赛得、庞贝大草原和伏特瑞德的美国军队兵营拆除的架构来建房子。那些架构并不见得都合适,但至少可以让法务官的文书不需要依赖任何专业的帮助就能保持自己的癖好。
在毕司沃斯先生家两层楼的底层,法务官的文书在一个角落修建了一间窄小的厨房;其余呈L形状的空间没有再被分割,用来当客厅和餐厅。厨房和餐厅之间有一条门道,但是却没有门。楼上,就在厨房的顶上,文书建造了一间混凝土的小房间,里面设置了一个厕盆、一个洗脸池和一个淋浴间;因为有淋浴间,这房间长年潮湿不干。楼上剩下的L空间被分割成两间卧室和一个阳台。因为房间朝西,又没有任何遮挡阳光的设置,下午的时候只有两间屋子比较舒服:楼下的厨房和楼上的卫生间。
在起初的设计里,法务官的文书似乎忘记了在两层楼之间需要楼梯来连接,因此楼梯好像是后来加上去的。门都被挤到东面墙上,一座粗劣的木制楼梯——沉重的厚木板搭在坑坑洼洼的架子上,带着弯曲的没有油漆过的扶栏,整座楼梯都覆盖着倾斜的波状铁皮——晃晃悠悠地悬挂在房子后面,和房子前面突出的白色砖砌、白色的木造部分以及门窗上的磨砂玻璃形成惊人的对比。
毕司沃斯先生为这所房子花了五千五百元。
毕司沃斯先生曾经建造过两座自己的房子,并花费了相当长时间来寻找房子。但他是个外行。他修建的房子只不过是拙劣的木头玩意儿,比乡间的棚屋好不到哪里去。而在他寻找房子的时候,他总是希望找到一座新的现代的混凝土房子,油漆得明亮宜人,他很少看到这样的房子。所以当他看到一座他买得起的房子,有着结实的、相当体面的、现代的前门,他立刻就昏了头。他从来没有在下午太阳西晒的时候来看过这房子。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是一个落雨的下午,第二次带着孩子们来的时候则是傍晚。
当然不乏两三千元就可以买下的房子,在一块完整的地皮上,就在城市里新开发的地段。但是这些房子都古老而破败,没有篱墙也没有所谓的诸多便利。通常是在一块地上挤着两三处蹩脚的危房,每栋房子的每个房间里住着来历不明的不同人家。从那些房子的后院里——充满了鸡群和孩子的后院,来到法务官的文书的客厅,这是何等惊人的反差,法务官的文书没有穿外套,也没有结领带,穿着拖鞋,逍遥自在地坐在莫里斯椅子上,厚重的红色窗帘映衬着光可鉴人的地板,使得整个房间华丽温馨得就像广告里的场面!这和图尔斯家简直是天壤之别!
法务官的文书在他建造的每所房子里都居住过。住在锡金街的房子里时,他正在建筑另外一所房子,那所房子被刻意地建在离这里有相当距离的穆安特。他一直独身,和他寡居的母亲住在一起。他的母亲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妇人,曾经用热茶和自家烘烤的蛋糕招待毕司沃斯先生。他们母子之间那种相濡以沫的感情曾经让毕司沃斯先生颇为感动,因为他很少眷顾自己的母亲,而她已经于五年前孤零零地在穷困潦倒中离开人世。
“我简直无法形容离开这所房子的难过心情。”法务官的文书说。毕司沃斯先生注意到虽然此人说话带着口音,但是无疑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他的口音和夸张的语调仅仅表示了他的坦率和诚实。“真的是为了我的母亲。这是我要搬出去的唯一理由。老祖宗不能爬楼梯。”他朝房子后面示意,那里的楼梯被厚重的红色窗帘遮掩着,心脏病,你知道,可能随时都会发作。”
莎玛从一开始就不同意买房子,而且从来没有来看过。当毕司沃斯先生问她“哎,你什么想法?”的时候,莎玛说:“想法?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认为我会有想法了呢?如果我没有资格去看你的房子,我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资格说出自己的想法。”
“哈!”毕司沃斯先生说,“得意劲儿。让人讨厌。我敢说如果是你妈要花点她的脏钱买房子你肯定就是另外一种态度了。
”莎玛叹息着。
“呃?我看我们只有和你妈还有你那个庞大的快乐的大家庭生活在一起你才会高兴。呃?”
“我什么也没有想。是你有钱,是你想要买房子,而我不需要操心任何事情。”
毕司沃斯先生要买自己的房子的消息已经在莎玛家传开了。苏妮蒂是莎玛一个二十七岁的已婚侄女,她的丈夫,一个英俊的浪荡子在波可玛站头看管铁路上的房子,火车在那儿每天停靠两次。她长期被丈夫抛弃,自己拖着两个孩子。苏妮蒂对莎玛说:我听说你现在发财了,姨妈。”她没有掩饰语气中的揶揄。买房子买地啊。”
“是啊,孩子。”莎玛带着一种殉教式的悲壮说。
在后楼梯的对话传到毕司沃斯先生耳朵里,他正穿着短裤背心躺在斯拉伯格金床上,屋子周围是四十一年来他搜罗的大部分家什。在苏妮蒂小的时候他就和她格格不入,但是他的轻蔑从来没有压倒过她的讥讽。“莎玛,”他叫喊道,让那姑娘回去帮她无能的丈夫照看他们在波可玛的羊群吧。”
羊群是毕司沃斯先生捏造出来的,但是每次都让苏妮蒂恼羞成怒。“羊群!”她朝院子嚷嚷着,咬牙切齿,“哼,有的人至少还有羊群,不像有的人一无是处!”
“啧!”毕司沃斯先生轻声嘘着;然后,因为不想和苏妮蒂继续争吵,他侧过身子躺着继续阅读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
买下房子的那天他们开始注意到房子的瑕疵。楼梯很危险;楼上的地板已经下陷;房子没有后门;大部分窗户关不上;有一扇门打不开;屋檐下的隔音板掉下来了,留下的缝隙可以让蝙蝠轻易地钻进阁楼。他们尽可能地私下议论这些问题,小心翼翼地不公开表示失望。令人惊奇的是他们的失望很快就烟消云散,他们很快就对这些不如人意表示释然。而一旦他们不再挑剔,这房子也就成为他们的房子了。
当毕司沃斯先生第一次从医院里回来的时候,他发现房子已经为他收拾好了。小花园拾掇得井井有条,楼下的墙壁也粉刷一新。他那辆汽车停在车库里,那是几个星期之前一个朋友替他从《守卫者报》的办公室开回来的。医院已经成为一个虚幻的空间。他从那里迈入一个欣悦的、崭新的、完整的世界。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建造了这样的世界。他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拥有这样一个世界。他带着快乐、惊讶和怀疑查看了周围的每一件东西,重新发现它们。每一种关联,每一件物品。
厨房的储物柜。已经有二十年之久了。他新婚不久就买了它,雪白崭新,从阿佤克斯的木匠那里买来的,纱网没有上漆,还散发着木头的味道;然后,过了一段时间,当人沿着隔板摸过去的时候手上会沾满木屑。多少次他曾经弄脏了它,修饰过它!多少次他油漆过它!网眼上修补的地方已经阻塞了,上过的清漆和油漆在木头表面留下一层不均匀的厚厚的外壳。他用了多少颜色来油漆它!蓝色绿色甚至是黑色。1938年,罗马主教去世的时候《守卫者报》发行了带黑框的报纸,而他正好买了一大听黄色的油漆,于是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漆成了黄色,甚至包括打字机。打字机还是他三十三岁时买的,他那会儿正计划靠给美国和英国的杂志写文章发财致富;一个短暂的,快乐的又充满希望的时期。打字机从此就一直保持着黄色闲置在那里,它的颜色早已不触目了。至于帽架,除了它一直跟随他们到处迁徙,已经被视为家中的一部分这个原因以外,他想不出来为什么会留着它。帽架上的玻璃已经斑驳,大部分钩子断了,而木头也因为过度油漆变得丑陋不堪。书架是在矮山由一个退休的铁匠打造的,他被图尔斯家请来做细工木匠;他在每一块设计的木头,每一处打造的接口处,以及每一处装饰上都显示了他的技艺。还有餐桌,是贱价从一个需要帮助的贫民那里买来的,他从《特立尼达守卫者报》的扶贫基金那里得了些捐助,因此想对毕司沃斯先生表示一点感激之情。还有那张斯拉伯格金床,他已经不睡在上面了,因为医生不让他爬楼梯,而床放在楼上。还有玻璃柜子:是买回来让莎玛高兴的,仍然算得上考究,也仍然没有什么东西可放。莫里斯家具:最后的家什,从前是法务官的文书的,被他当作礼物留下来。还有就是车库里的那辆波拉法特。
但是最大的还是房子,他的房子。
如果在这个时候没有房子该是怎样凄惨:他将会死在图尔斯家的人旁边,凄凉地死在那个巨大的支离破碎的冷漠的家庭;把莎玛和四个孩子留在他们中间,留在一间屋子里;更糟糕的是,活着的时日连在这地球上置办一份属于自己的家业的企图都没有;或者是活着和死去时都像一个人被生下来的一刻那样,毫无意义而且无所适从。
引言
第一部
第一章 牧歌
第二章 在去图尔斯家之前
第三章 图尔斯家族
第四章 捕猎村
第五章 绿谷
第六章 分离
第二部
第一章 “惊人场景”
第二章 新制度
第三章 矮山的冒险
第四章 寄身喧嚣
第五章 虚空
第六章 革命
第七章 房子
结语
两个世界——诺贝尔文学奖受奖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