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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皇甫礼制,皇子冠礼须择吉日而行,大体上分三部分,一是冠礼前的准备工作,包括筮日、戒宾、筮宾、宿宾、为期等。第一阶段在神庙内进行,由大祭司族内德高望重的长老诵经、诵礼、祈福、祈天,十日方毕。不过,皇甫的大祭司一职因故空缺了十余年,这一环节也就渐渐省了,另择吉人做个意思便是。二是冠礼的正礼,包括陈服器、就位、迎宾及赞者、始加、再加、三加、宾醴冠者、见母、字冠者等,正礼在宫中举行,届时皇室之内成年皇子的长辈们皆须出席;三是正礼后之诸仪,依照皇甫传统,一般为选妃,由陛下钦定众臣家中及笄未婚的女子参加。

    其中正礼那一环,“长辈”的范围很广,其实跟寿宴时在场的那批人很大程度上是重合的,细数下来也就是陛下、皇后、皇子生母、正二品及以上诸妃和陛下钦定的几位重臣。

    喻妃的身子状况不好,神武帝十分体恤,令徐皇后暂代。这一点倒也无可非议,依照惯例,皇子生母过世或因病不能参加冠礼的,素来都由皇后代替,只是太子心里难免要不好受些。

    对此,江凭阑微微冷笑,神武帝所做的每一个决定,看似都是给予了皇甫弋南无限殊荣,其实却是在将他往更深的火坑里推。但没法,以喻妃眼下的状况,确实是不可能出席冠礼的。她趴在床边蹙着眉看着酣睡的人,算了算时辰,对身旁人道:“不大对劲,喻妃娘娘近日愈发嗜睡了。”

    皇甫弋南默了默,令宫婢们都退下了才道:“他们给她服了药。”

    她愣了愣,“什么时候?什么药?”

    “应是很早便开始了,我也不大确定。母妃受尽折磨,这些年全靠药物支撑着身子,自寿宴过后停药已近半月,因而精神日渐萎靡。”他说这话时还是一贯的平静,但就是在那样惊天的平静里,江凭阑反倒望见他眼底那一潭诡谲的深水闪着异常炙烈的星火,“得找个机会让何老瞧瞧,但何老不为官多年,无甚机会入宫,我也担心连累他老人家。”

    江凭阑若有所思点点头,皱着眉思忖片刻,自问道:“或者……可能是类似毒品的东西?”

    他的目光闪了闪,“毒品?”

    “一种能令人产生依赖性的药物,一旦服用便是终生成瘾,停药后会有一系列戒断反应,再强大的人也很难熬过去。”她顿了顿,“不过,喻妃娘娘眼下除了嗜睡以外暂时看不出其他明显的戒断反应,即便真是毒品,也是药性较轻的品种,不是没有摆脱的办法。当务之急还是得找值得信任的大夫。”

    皇甫弋南点点头,也不问她都是怎么懂得这些的,起身道:“明日冠礼,文选和武选够你折腾的,回去睡吧。”

    她打了个哈欠站起来,无所谓道:“你又不选妃,我也没情敌可斗。”

    “看你似乎很闲的样子,”他笑了笑,“早知便不推掉选妃事宜了。”

    江凭阑这下倒是愣了愣,“咱们的陛下原本竟是要安排你选妃的?”

    “提过,或者说是试探过。”他淡淡道,一边拉着她朝殿门走去,“我虽已纳正室,侧室却还空缺,趁冠礼之机纳她个一二三四个,也不是不可以的。”

    “哟,那殿下您怎得不纳?”

    她一脸的风平浪静,看起来无丝毫波澜,他也便中规中矩地答:“真正对我有用的,那人不会大方赐婚,而对我无用的,娶回去做人眼线?”

    “有用的是谁?”江凭阑笑得狡黠,“我留个心眼,改日有机会就替你弄来。”

    她这话说得像跟张罗桌菜似的,皇甫弋南偏头一笑,“来不及了,我已向神武帝表明心迹,此生惟愿娶你一人,莫说有用的,便是无用的,也不会再有了。”

    神武帝在试探他,试探两人这夫妻究竟是真是假,他如此表明心迹倒也是明智之举。她分明清楚这一点,却仍同他开起玩笑,“不是要坐上那个位子吗?我读过的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里,除了明孝宗朱祐樘,似乎还没有哪位活到成年的君主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他也不问是哪来的五千年历史,以及明孝宗是何人,含笑道:“那便由我做这第二人。”

    江凭阑白他一眼,打算打消他的痴心妄想,“不提供生孩子服务,你若想断子绝后就尽管试试。”

    “身后事如何与我何干?”

    她愣了愣,不大明白皇甫弋南这话几分真几分假,半晌本着“认真她就输了”的准则瞪着他道:“你不在意我在意,你皇甫氏人丁兴旺,我江家可只有我这独女,来日我还得改嫁,生他一二三四个,个个都姓江。”

    江凭阑自觉自己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今个儿这斗嘴一定是她赢了,谁想皇甫弋南不气不恼,反倒笑道:“反正都是要生的,不如就近去御仁宫,也不必改日,一会便可以。”

    空旷的长乐宫里突然传出一声女子的惊天暴怒:“皇甫弋南你要不要脸——!”

    日常互掐第三百回合,江凭阑,卒。

    ……

    冠礼的正礼在景延宫举行,先加缁布冠,次授以皮弁,最后授以爵弁,每次加冠毕,皆由大宾对受冠者读祝辞。正礼程序繁复,礼毕已近晌午,宫中设了宴,午宴过后才开始选妃仪式。

    当然,今日是不选妃的。虽不选妃,却也不能少了热闹,该参加的女眷还是要参加,用以选妃的文选和武选还是要举行。

    陛下开了金口,今日的彩头是天子恩赦令,这道赦令相当于免死金牌,轻易不会有,可比宁王纳妃更令人惊羡。在众人记忆里,上一次陛下颁布赦令,乃是先皇后诞下龙嗣之时,哦,所谓龙嗣,也就是如今的太子。

    得赦令的是女眷,但这赦令却因宁王而颁。如此一来,很显然又是将皇甫弋南与太子相提并论。一道恩赦令,狠狠推了皇甫弋南一把,又成功引得要救江世迁的江凭阑上钩,如此一箭双雕,神武帝真乃好心计。

    午后仪式在皇城广场露天擂台举行,皇家擂台,自然要比武林中人的阔气,江凭阑眼见着那比沈家比武招亲时还要大上一倍的金灿灿的擂台,用手肘推了推身旁坐着的皇甫弋南,“你说我是不是跟擂台这东西特别有缘?”

    他微微偏头,似乎全然没注意到周围那一圈人注视着他和江凭阑的目光,“莫不如说是与我。”

    江凭阑大有捋袖子跟他大打一场的架势,却迫于被人盯得太紧不好这样做,反倒亲昵地挽住了他的手,切齿道:“殿下真会说笑,一会武试我一定好好打,往死里揍,也不枉费咱们这一场缘分。”

    他不置可否,“对你来说,文试才是难题。”

    她冷冷甩出“呵呵”两个字,“我肚子里有的是墨水。”

    两人这边你一句我一句,那边司仪早已将开场白讲完,江凭阑留了一只耳朵听,听完大致总结了一下:今天天气好,吉利;皇甫弋南有才华,帅气;陛下爱重皇子设此赦令,大方;祝在座各位女子英杰取得好成绩。

    开场白结束后,司仪开始宣布比试的规则,因今次与往日情况不同,所以对传统选妃之仪进行了一些修改,大体上有两处改动。第一,原本只有陛下钦定的及笄而未婚的贵族女子才能参加比试,而今日则规定了在座所有女眷皆可参与,也就是说,观礼的皇子妃们,嫔妃们,乃至皇后娘娘,都可以上台一展风采。当然,众人深信,这个热闹她们是不会凑的。第二,原本参与比试的女子可自由在文选与武选中二择其一,但今日增设了难度,两者都须参加,可选一难一易,文选难者武选易,反之亦然。

    江凭阑相当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比赛规则,可不就是专门为她设计的么?

    神武帝亲自击鼓宣布比试开始,一时掌声雷动,众人一面击掌一面朝四处瞅,这比试是自由挑战,谁会先当出头鸟?

    江凭阑也在瞅,反正她不当。

    四下默了一默后,未婚女眷席中黛色衣裳的女子赫然站起。

    江凭阑惊得险些要从凳子上滑下去,张着嘴扯着身旁人的衣袖道:“夕……夕雾?”

    皇甫弋南淡定点头。

    “你怎得又找了她当枪手?”她脱口问出这一句,问完又觉得不大对劲,这等皇家场合,枪手是能随便找的吗?她若不是陛下钦定的贵族女子,怎可能在此时公然站出来?

    皇甫弋南知道她已经反应过来,低声解释道:“何家千金,庶出小女,我看父皇钦定的名单里有她,便请她替你先探一探。”

    她恍然,难怪此前夕雾消失了这么长一段时间,难怪她在御仁宫提起夕雾时南烛的脸色有些奇怪。

    此时也没空详细追问何家千金是怎么成了他的贴身侍卫的,江凭阑疑惑道:“你确定这不是个圈套?或许陛下正是要趁此机会试探你与夕雾的关系呢?”

    “他不需要试探,他原本就晓得。”

    “如此,不会连累何家?”

    “一个叛逆离家数年才归京的庶出小女还不至于牵动整个何家,夕雾的事我回头再与你详说,好好看武试,一会用得着。”

    她也意识到眼下不是谈事的地方,两人虽是将声音压得极低,也一直假意含笑掩袖作恩爱状,但毕竟人多眼杂,话说得多了难免引人注意。她在皇甫弋南提醒下转头去看擂台,远远瞧见夕雾似乎已经选了武试难文试易。

    江凭阑随手捻起一颗荔枝一边细细剥着一边问:“夕雾是何家千金,那南烛是谁,张家千金?王家千金?”

    皇甫弋南瞥她一眼,含笑道:“你醋了?”

    她一愣,她的确在生气,气的是自己被蒙在鼓里那么久,气的是自己一直误以为夕雾只是皇甫弋南的护卫而从未留心在意过她,可是生气不等于吃醋吧?

    她转念一想,其实皇甫弋南从未向她正式介绍过夕雾,也不算欺瞒她,那她到底在醋什么?不对,那她到底在气什么?

    江凭阑被自己给绕晕,刚要将剥完壳的荔枝丢进嘴里压压惊,皇甫弋南却忽然一偏头,含住了她指间那颗格外晶莹剔透明珠似的荔枝。

    这下子压惊没压成,反倒惊上加惊,她手一抖险些要连荔枝带人给掼出去。皇甫弋南轻轻牵住她袖子提醒她不要轻举妄动,而后将荔枝稳稳含进嘴里。

    荔枝明明不小颗,他却吃得优雅,吃完还极其满意地将核捻出来,细细回味一番道:“好像是酸的。”

    酸你个大头鬼!不知道对面那位六皇妃一直盯着这边?有这么青天白日堂而皇之秀恩爱的吗?要吃荔枝不会自己剥?

    江凭阑怒目瞪他,他却丝毫不在意,指指擂台道:“开始了。”

    她拿巾帕拭了拭手,决定以后再也不在皇甫弋南面前吃荔枝,不对,是任何带壳的都不吃。

    “武选第一试,何家七小姐对羽林卫副指挥使。”

    司仪高声报出对战两人的身份,众人表面上作出含笑自若的模样,心里却都暗暗有些惊奇。奇的是,何家所从官职虽不大,却是自开国那一代伊始的京中望族,之所以兴旺至今,与其安分守己不争名也不夺利的家训有很大关系,可素来无争的何家今日这是怎么了?不仅争,竟还第一个争。

    惊的是,往日选妃虽也设文选和武选,但毕竟选的是“妃”,女子总归还是中规中矩琴棋书画舞文弄墨较为讨喜,因此那武选多半是没有人会参加的,众人也一直不大清楚武选的题目究竟是什么,今日真见着了试题,反倒有些不敢相信。

    羽林卫是皇家护卫,论身手、论能力、论地位,那都是绝对不可动摇也不可侵犯的存在,在这个节骨眼搬出羽林卫来,甚至搬出羽林卫的副指挥使来,陛下究竟是个什么心思?这一架打起来,参选者不论输赢,都是打在了皇家,打在了陛下的脸上啊。

    一众人精暗地里心思沉浮,擂台上的人却心定如山,纤瘦的黛衣少女负手瞧着对面金甲护身的壮汉男子,默了一默后,大大方方行了个开场礼,看得江凭阑“啧啧”点头,“是我眼拙,这么一看,确实气度不凡。”

    皇甫弋南以公事公办的语气淡淡道:“比试限制了内力,也就等于弥补了你的劣势,但羽林卫的外家功夫却不容小觑。这位副指挥使擅长近身搏斗,拼力气你胜不过他,看看夕雾是如何拆招的。”

    她点点头认真起来,一边瞅着台上两人交手,一边听皇甫弋南继续讲解。

    “这一战用意有三,除却令你得到恩赦令外,也是要试探你的身手,所以副指挥使未必会放水,不可放松警惕。”

    “前两个用意我知道,第三条呢?”

    “日后自会知晓。”

    她白他一眼,又卖关子。

    “看见没?”皇甫弋南一副没察觉出她不悦的样子,“这一招扭身看似被动,却在拆招的同时使了巧力,倒。”

    他口中“倒”字刚落,擂台上副指挥使一个踉跄跪地,一直淡淡望着擂台的众人眼睛忽然一亮。何七小姐……了不得啊。

    “巧力使在手腕上。”江凭阑点评。

    “没错。”皇甫弋南赞赏地看她一眼,“再看这一招,注意脚踝。”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忽然道:“退。”

    “退”字出口,那副指挥使刚巧朝后退出一丈。

    皇甫弋南紧接着道:“倘若使全力,他该退出两丈。”

    “夕雾不打算赢?”

    “不,何家从医,没道理出个女将,懂得进退才能保全自己,也保全何家。”

    江凭阑淡淡一笑,不知是赞赏还是可惜,默然半晌道:“却不是每个懂得进退的人都有机会选择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