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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凭阑觉得,她很可能是皇甫历史上第一位,能够在亲王议事时在旁恭听并参与其中的王妃。她也因此发现,皇甫弋南与臣子议事时的样子跟她想象当中截然不同。

    传言里,宁王作风雷厉,朝堂之上力行大刀阔斧之策,出言字字珠玑句句犀利,有时都要听得人吓破了胆去。当然,江凭阑很清楚,那是宁王,却不是真正的皇甫弋南。

    宁王要夺嫡,行事自然须有风雷之势,可真正的皇甫弋南其实并不屑如此,不屑周旋,不屑多言,不屑动怒,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能真正牵动他的情绪。他永远是静的,永远淡漠冷情,朝堂之上那个满含张力的宁王是假的。

    所以她以为,在这宁王府里,他会做回那个清冷的人。却原来不是,议事时,他会含笑恭敬称呼这一众比他身份低微的臣子,会容许他们对他提出看法和意见并且不论对错都一一耐心解释回应,偶尔谈笑,他也会朗声纵情,也会以“晚辈”自居,让老臣们莫要说笑折煞了他。

    这个他,似乎是这些老臣记忆里那四岁孩童长大后该有的模样,所以他选择在他们面前做这样的皇甫弋南。

    江凭阑颤了颤,原来……这才该是他原本的样子。若没有十七年前被逼亲身潜敌国,若没有这十七年病痛苦熬与险恶折磨,他该是这样的……这样的真实,这样的开朗,这样的讨长辈欢喜,而非现如今,一人千面,纵与之朝夕相处,仍难辨哪面是真哪面是假。

    君山入喉,淡淡苦涩,落到心间却化成千万根刺,戳得她生疼。一壶君山,竟喝出苦酒的滋味来。

    君山茶一喝便是一个时辰,江凭阑难得坐得住,一动不动也不插话,只在皇甫弋南询问她意见时才说几句。这对她来讲并不容易,活泼好动的宁王妃即便在深宫也从没肯闲着坐过一炷香以上,更别提这种枯燥乏味的议事时候。

    她肯耐心坐着,一来是为了逼自己好好学习,加紧熟悉政务,二来也是为了皇甫弋南。今日之事令她幡然“悔悟”,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不该那么无法无天,至少在有些场合,该给他的面子还是得给。他都肯为了自己纡尊降贵,她偶尔委屈一下好像也没什么。

    或许皇甫弋南不会知道,对于极其信奉平等观念且争强好胜从不肯服输从不肯低头的江家大小姐而言,这样的“委屈”有多不容易。正如江凭阑虽然明白却很难真正想象出,对于连被别的女人碰着衣袖都要扯掉一截的金尊玉贵的宁王而言,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有失身份的宠溺是多难得。

    ……

    三日后,皇甫宫金銮殿迎来了宁王归京以来第一次明枪火炮开战的朝议。

    事实上,自宁王归京后,早朝回回都是硝烟弥漫,但从前时候使的都是暗箭,今日却是动了真刀子。一众皇子重臣再也顾不得面子,顾不得陛下,顾不得权衡,于大殿之上你来我往争了个面红耳赤,颇有些泼妇骂街的架势。

    这一切,因为一个女子。

    听闻那女子得知此事后当即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就差栽进对面人怀里去。又听闻那女子听完朝议结果后当即决定要亲自下厨做饭给全府人吃,原因很简单却也很令人费解:“哎呀这辈子可能当不了家庭主妇了,趁陛下还没宣我入宫,让我过把瘾吧。”

    事情还得从早朝第一项议程说起。神武帝近日里不大有精神头,龙颜憔悴,因为一桩牵涉到南国以及西厥的烦心事:岭北又乱了。

    岭北原是南国前朝微生属地,四年前暴动时,微生末帝听从太子微生璟之言舍弃岭北,皇甫当即将其纳入北国版图。当时朝中也并非没有异声,很显然,岭北是块烫手山芋,微生丢了是因为他们自认拿不住,可于皇甫而言,要拿住并吃下这山芋,一样也不容易。如今微生亡国,而大昭建国不足两月,政权尚未稳定,南国动荡不安,连带地处南北两国边境的岭北省也乱了起来。岭北一乱,西厥又开始趁势毛手毛脚,鼓动其独立出皇甫版图。

    势头已经起了些时日,陛下却秘而不宣,直至今日才拿出来令众臣决议想法子。法子当然不是没有,只是几位重臣皇子一个个陈述完,都被陛下挑出了刺来,甚至连宁王的主意都被驳了回去。

    满殿死寂里响起一个声音。

    “陛下,臣以为,有一个人的主意,或可一听。”

    彼时神武帝揉着眉心摆摆手,漫不经心问了一句“谁”,众人也都那么漫不经心地一听,却听见一道雷,生生劈在了头顶。

    那平日里并不受倚重的东阁大学士说了一个名字:“宁王妃。”

    朝议便是从一句起开炮的,反应最大的并不是陛下,而是太子:“胡闹!一介后宫女子,何以干涉我朝政事?大学士可是想不出应对之法,这才以此说笑来搪塞?”

    “殿下,请容老臣将话说完。”

    “陛下,儿臣以为此等荒唐之言不听也罢。”

    “大学士请讲。”

    这一句“大学士请讲”,听得人人颔首暗暗蹙眉,有人悄悄去看宁王,依稀发觉他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陛下可还记得,宁王殿下冠礼当日,宁王妃于文选之时所言?”

    “朕记得。”

    “在场诸位皆有识之士,敢问太子殿下,在此之前,您可曾听闻‘怀柔’二字国策,可曾找出厥人猖狂至此的真正源头,又可曾看清微生末帝于西厥政务上失在何处?”

    太子被问得一噎,满朝皇子重臣文武百官也是一噎,前者是气得愣住,后者则是被大学士这一番惊世骇俗之言震住。这一记脸,打得妙啊,这一记脸,可不止是打在太子一人脸上啊。朝堂之上固然有明眼人,却也的确不乏远不如宁王妃有政见的。

    答案如何一点也不重要,因为这个问题,太子不能接。他若答“我当然清楚”,无异于在被人质问“您与宁王妃谁更厉害”的时候回答了“当然是我”,他贵为太子,安邦辅国,清楚这些是理所应当,绝无显摆的道理,更何况,刚才他还说人家是“一介后宫女子”,如今又怎好意思真与宁王妃较个高下?至于答“不清楚”?他有脸说,大家也没脸听。

    人人心里凛然,看不出来,素来为人低调的东阁大学士竟也有如此犀利如此一鸣惊人的一面。只是……大学士究竟只是借此事单纯暗讽太子,还是当真有意推举宁王妃?

    众人或惊或愣或疑,都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大学士郑启却已在继续:“宁王妃之政见,臣不敢疑,在场诸位想必亦不敢疑。更何况,诸位心中也都清楚,当日文选,事关岭北终局一问,王妃本该有更好的答案。”他顿了顿,看向上座神武帝,“王妃识大体,知进退,以后宫女子身份自居,不敢僭越,因而不答。可陛下,您当真不想听听吗?”

    神武帝眉心一跳。

    “事关江山社稷,事关皇甫多年来一块心病,在场诸位,你们当真不想听听吗?”

    他这一问高声呐喊,听得众人心中也都是一跳。

    他问完了,气得脸色发青的太子一句话说不出,倒是太子一派一位文系官员恭敬出列道:“陛下,臣以为,大学士之言一半有理,一半荒唐。”

    “说说看。”

    “宁王妃远见卓识不假,但宁王妃是宁王妃,亦是铁打的事实。”

    他这话说得绕,众人却都听明白了,政见是对的,身份却是错的。

    “江山社稷固然要紧,可这后宫不干政的规矩却也不能坏,文选说到底是嬉闹,怎可与朝堂相提并论?政论放在朝堂,那便是国事,诸位听一听不要紧,陛下听一听也不要紧,可此事若是传了出去,世人该如何想,南国大昭,西面厥人,又该如何想?岂不笑我皇甫朝中无人,皇子大臣无能,竟要依靠一介后宫女子?”

    最是好面子的神武帝点点头,似乎觉得很有道理。

    大学士“呵呵”笑了两声,“依尚书大人所言,默守陈规是荣,知人善用反为耻?”

    吏部尚书眼神一冷,“大学士切莫以偏概全,断章取义。”

    “看来,尚书大人也赞同本官,认为默守陈规是错,知人善用才是对?”

    “你……”他气得两撇胡须倒竖,“咬文嚼字,不可理喻!”

    “咬文嚼字的是本官无疑,然不可理喻的却是尚书大人您了。”郑启笑得红光满面,“您左一句‘一介后宫女子’,右一句‘后宫不得干政’,说白了,不就是怕坏了礼数规矩?那咱们便不坏规矩,按规矩办事。”

    众人一惊,按规矩办事,岂不要令宁王妃入仕?

    趁众人这一惊,郑启已经转向神武帝,“陛下,臣原本的意思是,单纯听一听王妃政见,莫要往大处扯。这‘听一听’有许多法子,不必令王妃上朝,譬如,由宁王殿下代为转达也未尝不可,届时诸位睁只眼闭只眼便是了。可听了尚书大人之言,臣忽然也觉此法略有不妥。一来,世上无不透风之墙,此事传出去,的确有伤皇家颜面。二来,规矩坏了便是坏了,如此做法,实属装聋作哑自欺欺人,不当大家之风。三来,倘若陛下当真采纳了王妃政见,那么,事成,这封赏该给谁,不成,这处罚又该给谁?总不至于赏也宁王,罚也宁王吧?”

    神武帝默然半晌后含笑点了点头,“大学士说得有理。”

    谁都知道那半晌默然里,神武帝在想什么。哪位皇子背后没有幕僚?别说是皇子了,就连大臣们的府邸中都藏着幕僚,而那些幕僚的身份,小到扫地小厮,大到枕边人,谁都有可能。幕僚们出的主意,赏也好,罚也罢,自然都算在他们自己头上,哪里能分得清楚,哪里会去分清楚?宁王妃给宁王吹吹枕边风献献计,别说陛下可能不会知道,即便知道也是装聋作哑,自然赏也宁王,罚也宁王。

    可是有些东西,做起来是一回事,说出来却又是另一回事,不摆到明面上来是一个说法,摆到明面上来又是另一个说法。

    众人无不皱眉叹息,这大学士也太耿直了吧。如此耿直,如此含沙射影,陛下竟也耐着性子不怒?

    一直微微含笑听着的四皇子偏头看了看自家六弟,一个眼神交流过后站了出来,“大学士胸怀磊落,光风霁月,倒令我佩服。那么,依您所言,此事当如何?”

    郑启拱手相应,语不惊人死不休,“臣以为,当令宁王妃入仕。”

    四皇子皱皱眉,随即又笑,“大学士莫不是说笑?”

    “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臣绝无说笑之意。”

    “好一个名正言顺!”好歹缓过来的太子上前迈一大步,激愤道,“本宫倒想请教请教大学士,王妃既为王妃,何以入仕?王妃出身民间,上无官衔,下不参科举,亦不符举孝廉规制,如何名正,如何言顺?”

    “太子殿下此言差矣。”说这话的是一直未曾发表意见的六皇子。

    “好,好……”他以为事关宁王,一直与自己争锋相对的六弟会收敛些,此刻当真被气得不轻,哆嗦道,“那你说,你来说。”

    “纵观我朝历史,也并非无此先例也,开国太祖皇手下曾有良将一名,以女子之身为太祖打下半壁江山,乃我朝版图之奠基人也。而这位奠基人,初不过秀女出身。”

    众人闻言目光灼灼,略有些神往地窃窃道:“天奉将军!”

    “然也。”这回说话的是大学士郑启,“先有开国太祖皇时秀女出身的天奉将军,后有顺义帝时以世家小姐身份走上仕途的蔡女相,又有嘉正帝时女扮男装参科举夺榜眼的裴女官。纵观我朝历史,隔代必出巾帼英杰,且人人都是被破格选用。敢问太子殿下,敢问诸位,宁王妃入仕,有何不可?”

    他一番话掷地有声,有理有据字字珠玑,听得人不服也得服。话音落,四面死寂,众人已经不再思考宁王妃究竟是否将要入仕,而开始思忖起,宁王妃入仕后于朝中各派势力而言的利弊得失。

    四皇子总是打圆场的人,见不得此间沉默,再度出列道:“大学士之言慷慨激昂,令人心生敬仰。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您先前所说那三位巾帼英杰,入仕皆有契机可寻,可眼下总不能将九弟冠礼之上的文选作为宁王妃入仕的门槛,如此,怕是太过儿戏,难服众口。”

    “是啊,是啊。”一众臣子跟着应声。

    “臣以为,这不是问题。冠礼文选当不得契机,岭北一事如何不能?”

    沉默了半天的神武帝似乎来了兴趣,“大学士的意思是……”

    “岭北一事正待商议决策,诸位手中既无良方,便由宁王妃草拟一份决案,来日呈于朝议之上,由众臣定夺。”

    神武帝眼睛一亮,刚要开口又看向从头至尾未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的皇甫弋南,“瞧朕这记性,与你们商议了半日,倒是忘了问宁王意见。”

    江凭阑听到这里的时候猛拍桌子狂笑:“皇甫弋南你也有存在感这么低的时候哈哈哈哈哈好可怜啊哈哈哈哈哈……”当然,她没能顺利“哈”完,被对面人甩了块糕点堵住了嘴,噎得满眼泪花,可怜兮兮问,“那后来呢,你怎么答神武帝的?”

    神武帝问完,皇甫弋南含笑抬头看他,却一字未答。郑启见状冷哼一声,“依老臣看,宁王殿下似乎不愿王妃入仕为陛下谋事。这就奇了,入仕归入仕,宁王妃仍是宁王妃,殿下在犹豫什么?莫不是要独揽这英杰,一手收归囊中?”

    此言一出,四面震惊。东阁大学士今日了不得啊,气死了太子不够,还要将宁王也给得罪了。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讲,这最后一句,不就等于在质问宁王殿下对陛下是否存有二心吗?

    神武帝脸色变了变,见皇甫弋南仍是没有反应,只得干笑,“大学士此话言重了,宁王妃入仕一事,确实是应征得弋南同意的。弋南若觉得不妥,此事也便作罢了吧。”

    “儿臣之所以犹豫,确实是因存有私心。”皇甫弋南淡淡一句,四面众臣愕然瞪眼,“儿臣以为,朝堂之上提及私事略有不妥,然今日却须得给陛下及众臣一个解释,还望诸位海涵。”

    众人一头雾水,只得点头示意海涵他。

    “儿臣久病缠身,一直不得子嗣,原是想归京后便将此事提上日程的。”

    他说得含蓄,众人却已恍然大悟,恍然大悟的同时也笑得暧昧。哦,原来宁王是在急孩子的事,也对啊,宁王妃一旦入仕,一时半会定然是没法给他生孩子的。

    江凭阑听到这里喷了一桌子的茶水,惆怅感慨道:“丢脸丢到了太平洋,这下全世界都该知道宁王‘不行’了。”

    对此,对面那人笑得相当平静,“我也可以现在马上立刻让你知道,宁王到底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