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赛的新名单很快下来了,张贴在公告栏里,覆盖了旧的名单。除去女子速降队的人员发生变化,其他并无更改。
宋诗意无法参赛了。
李丁客客气气地说,事情已经交由体委去调查处理,相信她有什么冤什么怨,上面一定会秉公处理,不会令她蒙受不白之冤。
“但在那之前,你就安心训练吧。”
宋诗意没说什么,扭头走了。
中午的时候,孙健平和丁俊亚分别去了李丁的办公室,听说吵得不可开交。丁俊亚欲说清事情始末,还宋诗意一个清白,孙健平基本上都快掀桌子了,可李丁皮笑肉不笑,四两拨千斤。
“孙教,您可别跟我动这么大火,您前一阵才做了手术,别又把身体气出什么毛病来了,那我就成罪人了。”
转头对着丁俊亚,无奈摊手:“这事儿吧,我信你们还不成,关键人把照片都给送来了,看着像是真有其事。我在这位置上坐着,难不成光凭主观判断行事,不秉公处理?你耐心点,既然没犯错,那就走完这个流程,让体委那边查清楚,还你们一个清白。”
孙健平坚持要让宋诗意参赛。
“运动员是我带的,你不过是走行政的,赛场上的事一问三不知,没资格取消她的名额!”
“我有没有资格,上面说了算。他们既然同意换人,那就说明我的话还是管用的。”
孙健平气坏了,指着他的鼻子怒道:“李丁,你少在这儿公私不分。有什么仇什么气,你冲我来,别不把人付出的汗水和青春当回事!”
“您这话就不对了,我和您一样重视运动员。”
“呸。”孙健平啐了一口,“你重视运动员?你重视的不过是一张毫无意义的成绩单!坐上这位置就知道尸位素餐,溜须拍马,你一年去过几次雪场?除了酒桌饭局,你他妈一天到晚坐在办公室吹空调,你知道运动员付出多少努力才争取到一个参赛名额?被你轻轻松松几句话就给撸了下来,你干的是人事儿?”
李丁敛了笑意:“孙健平,我敬你是前辈,一向不跟你计较。但你做人也该有点分寸,别一乱了阵脚就在这儿咬人。”
后续便是一场无休止的争执,出动了好些领导才劝下来。
孙健平气坏了,半道上被匆忙赶来的宋诗意劫走。
“我都没气,您气什么啊?”宋诗意没忍住笑,指指他的脸,“哎,您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脸上有多少褶子,跟包子似的。”
“你还笑得出来?!”
“我为什么笑不出来?我又没干亏心事,迟早还我一个清白,有什么笑不出来的?”她故作轻松。
孙健平恨铁不成钢,指着她直哆嗦:“我快给你气死了。明明是你的比赛,这下被人给挤下来了,你还在这给我嬉皮笑脸!”
“您也别气。”宋诗意在一楼大厅的自动贩售机里投了几枚硬币,取出一瓶矿泉水,拧开了,转头递给他,“反正全国赛从来不是我的目标,有固然好,可以练练手。没有也没关系,我继续安心训练。”
“……”
“好了,别替我打抱不平。我也不是第一天遇到这种破事了。”宋诗意哈哈笑,“以前一马当先的时候,洗澡洗到一半,被人把热水器给关了,大冬天冻得我直哆嗦。去日本参加青年赛的那一回,李珊珊把我的护目镜给扔了,还好我早上出发前检查背包发现了,结果厚着脸皮到处去借……这些您都忘了?”
十九岁入队,一马当先,无人能及。那时候她就深刻体会到了国家队的残酷。越是顶尖人才聚集的地方,越不乏勾心斗角。
第一名的光环下,人性的丑恶显露无疑。
她淡定地拍了拍孙健平的肩:“放心吧,我早就习惯了,这回不痛不痒的,根本算不了什么。”
宋诗意被取消比赛名额一事,原委只有教练与领导组知道。但纸包不住火,再加上那日孙健平与李丁大闹一场,还是有消息流了出来。
“哎,你知道宋师姐为什么被取消参赛资格吗?”
“为什么啊?我还奇怪呢,都定下来了,怎么还能换人。”
“听说她给丁教练塞红包了。”
“Excuseme?”端着餐盘从女生堆旁经过的魏光严顿住了脚,双目圆睁,“宋诗意给丁教练塞红包???”
“对啊,你不知道吗?”
“她有必要塞红包?原本就跟罗雪不相上下,稳在前二了,她吃饱了撑的去塞红包?”魏光严没好气地说。
“这我怎么知道?兴许她是担心自己刚刚把成绩提上来,还不够稳定,万一教练不把名额给她——”
魏光严没工夫听她瞎扯,餐盘往桌上一放,一边往食堂外走,一边给程亦川打电话。
“别撸猫了,赶紧回来!”
周六的程亦川已经回家了,队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概不知。
另一边,程亦川在听闻事情始末时,脸色一变,把臭东西往地上一放,挂断电话就开始换衣服。
奶奶在客厅听新闻,擡眼看见他头也不回往外跑,边跑还边说:“我回队里一趟,有急事。”
“哎,吃了午饭再走啊!”
“来不及了,不吃了。”
砰的一声,门关了。爷爷从书房里走出来:“臭小子又跑了?”
“是啊,饭也不吃,也不知道什么事这么急。”奶奶一边抱怨,一边又笑了,因为臭东西从卧室里滴滴答答跑了出来,灵活地跳上沙发,小脑袋直往她怀里钻。
程亦川是一路飞奔着打车回基地的。
午后的基地暖洋洋的,因大赛在即,下周就开始了,领导班子不少都在加班加点地忙。基地里人挺多,陆续有人从食堂里走出来,酒足饭饱,回屋睡觉。
总的来说,周末的基调还是很悠闲的。
唯有某个从大门外就开始百米冲刺的人,一路狂奔到女队的宿舍楼下,刹住车后,却又迟迟没有拨通宋诗意的电话。
想也不想就要赶来见她,真到了楼下,却又迟疑起来,不知该说点什么。
程亦川挠着头,低头在手机上找到她的电话,踌躇着组织语言。
“我听说那件事了。”
“你现在怎么样?”
“心情很差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
各种开场白在嘴边浮起又落下,总觉得说什么都有些无力,并且一直在戳人痛脚。她大概最不想谈的就是这件事,最烦被人提起资格被取消。
程亦川索性蹲了下来,绞尽脑汁想台词。
直到某一刻,眼前多出一双脚来,穿着黑色跑鞋,一动不动停驻在他面前。
程亦川擡头一看,正对上丑闻女主角的视线。
“蹲这干什么?”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路灯杆子上,恍然大悟,“撒尿呢?”
“……………………”
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是没那么糟了。
程亦川站起身,定定地看她两秒钟,说:“走吧。”
宋诗意一愣:“去哪?”
“吃饭。”他转身就走。
“我刚吃过。”宋诗意冲她喊。
“那就陪我吃。”他头也不回往前走,笃定她会跟上去。
宋诗意眉头一皱,这臭小子哪里来的自信啊?她要是偏不跟上去呢!她在原地停留了好几秒钟,最终还是没有按捺住全身上下每个细胞的意愿,拔腿跟了上去。
这个时间,他该在家里撸猫才对,结果却出现在了她的宿舍楼下。
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饭是在基地外面吃的,小餐馆开在郊区,后院有块地,老板和老板娘是对中年夫妻,自给自足,用自家的菜做食材。
程亦川给自己盛了一大盆饭,菜是简单的土豆丝和西红柿炒蛋。他早饭吃得早,老早就饿了,结果这么往基地一跑,饿坏了。
宋诗意看他半天,他一句话都说,埋头呼哧呼哧吃着。
所以他大老远跑回基地,就为了直播吃饭?
“……”有点一言难尽。
宋诗意看着看着,倒是看笑了,递了张纸给他:“你饿死鬼投胎来的?”
总算吃完了,程亦川不紧不慢擡起头来,接过纸巾擦了擦嘴,说:“可不是?一听说你这出了岔子,饭都没顾得上吃,踏上我的风火轮就赶来战场关心你。”
“那你表达关心的方式还挺特别。”
程亦川笑了,笑完之后,又严肃地绷起脸来:“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我怎么以前没看出你这么乐观?”
“你瞎。”
“到底怎么回事?”
插科打诨完毕,宋诗意看他片刻,还是把事情始末说了。
程亦川冷着脸听完,擡头问:“你觉得是谁干的?”
“谁都有可能。”女队的全体人员,没有谁逃得脱嫌疑。
“那比赛怎么办?”
“已经确定没我的资格了。”
“你就这么算了?”
“是我自己不谨慎,明明微信发个红包就能解决的问题,脑子进水去办公室亲自表达慰问,这才翻了船。”
程亦川抓了把头发,不耐烦地说:“早就跟你说了,离那个姓丁的远一点,你还不听。这下好了,表达表达关心,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还一脸正经的,宋诗意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还真是尽心尽力地抓住各种机会抵制丁俊亚。
但她没有笑,只是擡头与他对视着,片刻后,叫他的名字:“程亦川。”
“?”
“答应我,这件事不关你的事,不要随便插手。”
“……”
“我现在只想心无旁骛地训练,一个全国赛而已,我还没看在眼里。有就练练手,没有也无伤大雅。你也一样,目光不能放在这种小比赛上,看长远些——”顿了顿,她笑笑,“毕竟打脸也要挑个最佳时机,免得打轻了不解气,对吧?”
她的表情很平静,眼神里有淡淡的笑意。
程亦川看她片刻,也笑了,“不插手也行,那你把今天下午的时间分我一点。”
半小时后,两人出现在市中心的电玩城。
程亦川是常客,拿出了VIP卡,很快换来一大筐硬币。
“挑一个,我们比一比。”他分了一半硬币给她。
宋诗意挑眉,环视一周,手一擡:“那个。”
他们比开车。
两人并肩坐下,同时投下硬币,握住方向盘开始飙车。穿越障碍物,身子左右倾斜,天降陨石时,宋诗意尖声叫出来——
原地一百八十度翻转。
程亦川哈哈大笑,“你不行了吧——操!”
话到一半,滚石滑落,把他也砸到了路边,只得重新加速。
而事实证明,老司机总是胜过新手上路,毕竟经验老到。这一局,程亦川胜。
宋诗意不服:“再来。”
“再来就再来。”
三局,程亦川全胜。
五局,程亦川还是胜。
最后,他斜斜地倚在宋诗意的车位旁边,居高临下道:“Tips,永远不要和男人车技。”
宋诗意拍拍屁股站起来,冷笑:“玩个电玩还给你玩出高潮了?性别歧视都来了。”
她再看看,指着远方的投篮机:“第二场,比那个。”
程亦川哈哈一笑:“不是吧?你要跟我比投篮?我初高中都是校队的。”
“……”
结果很惨淡,校队的boy完胜,一分钟内,他投了八十九个,宋诗意只有三十六,一半都不到。
“比这个。”
“继续,比这个!”
“靠,换一个,我就不信了。”
而事实证明,不信邪是不理智的。电玩城高级VIP程亦川同学,因为从小有钱,动辄来电玩城练技术,各项指标碾压宋诗意。
输到最后,她把装硬币的篮子往程亦川怀里一塞,哗哗作响。
“不玩了,滚犊子。我心情已经够差了,你居然还来落井下石。”
“不玩也行,休息一下。”程亦川笑着指指一旁的mini自助KTV,“坐一坐吧。”
电玩城里很嘈杂,音乐声、尖叫声不断,而小小的玻璃房子很好地隔绝了外界噪音,只剩下一片安静的私人空间。
窗帘拉起,灯光柔和,宋诗意诧异地看见程亦川戴起耳机,摘下了话筒。
“你要唱歌?”
“进都进来了,不唱歌干嘛?”他动作熟稔地在屏幕上点歌,“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来电玩城,开个车、偷个懒,碾压一下周末来找乐子的小学生们,最后为了欢庆胜利,再来一首《欢乐颂》。”
他还当真点的是《欢乐颂》,一本正经对着话筒唱了起来。
宋诗意笑得不可开支,“你就这点本事吗?欺负小学生算什么?”
他还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小学生们不好好学习,来电玩城干什么?我把他们的自信磨灭掉,他们就能回家专心学习了。”
宋诗意哈哈大笑。
《欢乐颂》是真的很欢乐,听着巨婴程亦川的动情歌唱,宋诗意笑得停不下来。
可一曲毕,切歌了,他却又变了个画风。
声音低沉下去,笑容敛入唇角,他安安静静坐在高凳上,并未回头看她,只是专心地唱了一首英文歌:BobDylan的《MakeYouFeelMyLove》,
Whentherainisblowinginyourfaceandthewholeworldisonyourcase
Icouldofferyouawarmembracetomakeyoufeelmylove
他唱当风雨肆意吹打你的面庞,当整个世界与你为敌,我还有一个拥抱给你,它温暖、充满爱意。
人生有时就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人生也难免充满遗憾与后悔,世事无常就像风一样肆意吹起,而我,会永远爱你。
程亦川恍若希腊石雕一般坐在透明的玻璃房子里,轻声唱着尾声,而这一刻,石雕再也不是一动不动了。
他微微侧头,凝视着身侧的人,唇边有一抹浅浅的笑意。
Icouldmakeyouhappy,makeyourdreametrue.
NothingthatIwouldn-tdo.
GototheendsoftheEarthforyou,
tomakeyoufeelmylove
你感觉到了吗,宋诗意?
从她的眼里,他看见自己弯起嘴角笑了。那一刻的他无比确信,她感觉到了。
天边飞来一颗流星,轰的一声砸中她的胸腔,引爆了她的大脑。
身体里的洪流汹涌而出,再不受控制。
宋诗意钝钝地擡眼,对上他的视线,只看见铺天盖地袭来的温柔阴影。在这透明而逼仄的玻璃房里,天地之大,大不过人间一隅,外界嘈杂,也藏不住怦然心动。
她很想说,程亦川你乘人之危!
可是那一刻,脑子里最后一根弦也断了。她像是被人操纵的木偶,一瞬间所有透明的丝线尽数断掉,慌乱之中,紧紧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双手攀住了谁的脖子,双眼颤抖着紧闭,流星坠落,理智泯灭。
温热的唇是三月的花,急促的呼吸是颤栗的风。她被人拥入怀里,被动地,又或是默许了这个唐突的吻。
不是亲,也不是碰,是一个温柔而缠绵的吻,恍惚中还带着来自冰岛的薄荷芬芳。
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那句歌词:当风雨肆意吹打你的面庞,当整个世界与你为敌,我还有一个拥抱给你,它温暖、充满爱意。
她长长地颤栗着,不受克制地想着,它果真温暖,充满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