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了半天。将要下班时,又下雨了。
池翮打电话说:“我来接你。”
姜临晴:“不会又是黑帽子黑口罩,一身黑漆漆吧?”
他笑了笑:“我坐车去。”
“你不要老去借车。”
“我坐出租车去接你。”
“好啊。”
细细的雨,落在地上溅不出水花。姜临晴迫不及待地想下班。
姜临晴被部门器重,其中一个原因是,她热爱工作。其实不是热爱,她一个人无聊,觉得自己得干些什么才充实。
直到这天,知道池翮来接她,她无心工作了。
将要下班,姜临晴收拾了东西。她平时在办公楼的西门出入,那里离她去的地铁站最近。
但西门停车比较麻烦。
南门有一个宽敞的绿化广场。出租车驶进来,能直达大堂门前。
姜临晴去了南门,见到一个男人走进来。她愣了下,这不是在温泉山庄替她解围的瘦削男人吗?
男人发现了她,颔首示意。
她也向他颔首。
又等了一会,一辆出租车停在南门。乘客没下来。不过,姜临晴接到了池翮的电话,立即出去了。
池翮没有戴帽子,用口罩遮了大半张脸。直到车子驶离办公楼,他才解下口罩:“又下雨。”
她望着他:“今天休息得怎样?”
“休息好了,有好心情请你吃晚餐。”
见他连眼睛都弯了,她也笑:“去哪吃啊?”
“我中午发现了一家西餐厅。”
“花你的钱,还是我的钱?”
“你的不就是我的?”
“除了给你的,我还要留私房钱的。”
“行,今晚花我的。”
当车子停在西餐厅的楼下,姜临晴心疼了。她被他拖了进去。“这里好贵的。”她告诉他。
直到坐下来,池翮也没理她。
她用菜牌挡住嘴,悄悄地说:“我们就点一份海鲜炒饭,分着吃。”
他学着她,也用菜牌挡嘴:“花我的,不花你的。你省什么?”
她反驳:“你的不就是我的?”
他笑:“有道理。”
她明白过来了,他们都认为,对方的就是自己的。
池翮向服务员报一道菜,姜临晴的心跟着跳一下。她又悄悄说:“其实我只吃海鲜炒饭就行了。”
池翮突然说:“今晚有件事。”
“什么?”
“吃完饭,我们回家说。”
无端端的,她想起他的天赋异禀,他不会是要……她咳一下:“你想怎样?”
“你以为呢?”他痞里痞气的样子,十分贴合她的想象。
她坐正了:“谅你也不敢怎样。”
*
姜临晴偶尔有错觉,池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表现得贪财。然而除了财,他对吃穿用度没有太大的苛求。他对十九块大裤衩的不满,仅仅因为尺码。
他早上的天赋异禀,是正常生理现象。这是睡眠周期的荷尔蒙变化,与他的欲望无关。
总结下来,他不纵欲。
好比,两人吃完西餐,他拉着她回到家。关掉了大灯,只打开落地灯。
小小的空间除了灰黑,就剩浅浅的黄色。
姜临晴奇怪:“你干嘛?”
“我一直不喜欢恐怖电影。”落地灯从他的侧面照过来。他一半身子被钉在阴影里,一半露在光里,“我想要克服这一个习惯。”
对付极端的弱点,池翮挑了一条极端的路。昨天是他第一次没有用药。他从前的发作,常常来自回忆。如今,通过媒介刺激记忆,他才会复发。
一旦没有媒介,他与常人无异。
他不愿意留这样一道命门给自己:“我看到恐怖电影,有时会变得不是我自己。”
她恍然明白:“原来你是胆子小。”
池翮坐在沙发床,拍拍旁边的座位。
姜临晴问:“你要锻炼胆子吗?”“惧怕”的情绪到了这等程度,肯定是深重的负担。她理解他想解脱。
池翮点头。
她坐下来了:“不怕,我在。”
姜临晴不是夸大自己对池翮的重要性,而是通过话剧,通过昨晚,她隐约明白,她的一双手有莫名其妙的威力。否则,他不会让她陪着看戏。
大学时候,她记得,男同学在外都表现得英勇神武。
班上曾经流行过一段时间的恐怖电影。
当时听说,男生宿舍个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生宿舍这边,有抱着玩偶瑟瑟发抖的,也有闭上眼睛不敢直视的。
姜临晴可能比较漠然、无趣。有时候代入情绪,她会害怕。但她知道那是演的,假的。
她和池翮的默契,在于知道彼此的界限。
这个时候,她绝对不会嘲笑他的胆小。她想了想:“恐怖的东西,有人更怕画面,有人更怕音乐。或许我们再研究一下,对症下药?”
池翮告诉她:“我都怕。”
她笑:“没关系,我们逐个击破。”
池翮的想法还是太激进。从昨天到现在,只经历了二十四小时。于他而言,画面以及音乐,潜藏在意识里,他来不及忘掉,听到一阵音乐前奏,他就竖起了汗毛。
他的左边有人。他用左手紧紧地抓住这个唯一的人。
电影色调有一种森然的灰白。
姜临晴觉得,池翮选的这部电影,级别太高了。对比之下,话剧就是小儿科。
她留了一半的心思分给他。
池翮跟那天一样,呼吸突然静了。或者说,是熄灭。
她开始害怕,不是害怕电影里的凶杀,而是担心他又陷进无声的世界。
这种训练方法太残忍了。
她用另一只手,挡在他的眼前。
池翮想闭眼,但他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眼睛不由自主地,非得将惊悚画面尽收眼底。
现在,他的面前有一只柔软的手。手指并得紧,连缝隙的光都不漏给他。他耳边听到的,不止电影的鬼乐,还有她说:“不怕,我在。”
他的耳朵抓住了她的声音。
她又说:“克服习惯是要一步一步来的。比如说今天晚上,你不要去看,也不要去听。我上大学的时候做过义工,常常去福利院给小孩子讲故事。他们说,我讲得绘声绘色。童话我说过,恐怖电影,也大同小异的。我先跟你讲,你听我的,不要怕。”
池翮真的没有再听到鬼乐。
“故事就是,发生了一件凶杀案。至于凶杀案的细节,今天暂且略过。”姜临晴用一句话,将这几分钟的剧情说完了。
池翮眼前所见,只有她小小的手。
惨白的光,浅浅落在他的脸,照出他的冷汗。他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像要说话,但没说。
姜临晴突然见到他脖子的伤疤。伤疤躺在那里,躺成了一片阴影。
池翮的喉结滚动几下,他终于闭上眼睛,人向她靠了过来,把头埋在她的肩。
姜临晴环住他,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她夸奖他:“你真勇敢。”
这个晚上,池翮能说,但不多话。他也弯了弯嘴角,眼神却不是慵懒肆意。他还是喜欢拉起她的手。
有了昨夜的同床,今天姜临晴再睡在这里,倒是顺其自然了。
她在床上扭了扭腰。难怪池翮说要买她的这张床,因为真的很舒服。
*
第二天,姜临晴要出外勤。她穿了加菲猫上衣,搭一条宽松的牛仔裤。
她到公司楼下,和几个同事汇合。
无意间擡头,她望见对面的男人。她灵敏迅速,闪到雨蓬柱子后面。
杨飞捷停下时,他向这边望了一眼。
她又缩了头。庆幸,他应该没有见到她。
他向着路口而去。
她刚呼了一口气,又见一个女孩,追着杨飞捷而去。女孩的白裙子在空中翻飞,大腿迈得很大。女孩和他差一步距离,就拽住了他的手。
杨飞捷没有回头,只是甩了甩手。
女孩被甩开了,她不罢休,上前拦了他的去路。她不知在说什么,可能音量比较大,路人纷纷向他们望过去。
杨飞捷绕过女孩,走过马路。
女孩又追过去。
姜临晴不再望过去,一切与她无关了。
她跟几个同事在外跑了一天。五点多的时候,算是下班了。
她接到了宋骞的电话。
“雀神。”宋骞不止对她的微信备注做了修改,他连嘴上的称呼也改了。
“宋先生,我不是雀神。上次只是运气好。”她不知道吴嘉的情况如何。
宋骞说:“那个女人,那个讨厌的女人又来了。我需要雀神的鼎力相助。”
“宋先生,你和那个大美女有什么恩怨,不要波及我。”姜临晴还是问了,“她……摔下楼梯的伤,没事了吧?”
“磕到了额头。说得多凶险,什么摔下楼梯,其实就是滑了两级台阶。虚张声势。现在伤养好了,她又能作妖了。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能打败她。”
“我不去了。”
“上次很抱歉,今天我一定会把你平平安安送回家。而且今晚我要重重酬谢你。”
“我不去了。”
“我请你那么多顿饭,多少念点旧情吧。”
“……”又来了,早知她当时就去吃快餐。
另一通电话切过来,她说:“宋先生,我有非常重要的电话。”
是池翮:“金主,我有一个朋友,上个月回国了。我太忙,还没跟他见面。今晚他请客。”
“好啊。”姜临晴一直都是大方的金主,是她定下的规则,二人互不干涉对方的生活,她给了他大大的自由。
没了池翮。她早早回去,怪无聊的。
她问宋骞:“是不是真的有重酬?”
说实话,家里多了一个人,多了许多开销。尤其她还得给池翮发红包。如果能凭麻将小赚一笔,赏给家里的小白脸,也是好事。
宋骞立即转账过来:「这是定金。」
姜临晴叹,自己真是一个抠门金主,她每回给池翮发红包,就是两百,两百的。
宋骞的阔绰才能进富婆通讯录吧。
*
姜临晴和同事道别。她生怕自己的私生活被同事窥见,把约定的上车地点,定在两个地铁站外。
她走出地铁站。
宋骞的车早就等在那里。
姜临晴东张西望,虽然同事不是搭乘这一条线,但她难免心虚。
她上了车:“宋先生,你好。”
宋骞看一眼她上衣的加菲猫,再看她:“雀神,你好像变了。”
“变了?哦。”姜临晴低头望着自己的衣服,“今天跑外勤,比较随便。”
宋骞摇摇头:“不是衣着打扮。”
“那是?”
“人不一样了。”他没有立即开车。他初见她的时候,她是漂亮,清纯。但神态有些木然,不生动,拘谨得很,说话也不动听。
今天,人的五官还是柔和的,但眉宇间有了焕发的生机,像是被什么点缀得发亮。
宋骞:“变漂亮了,是谈了恋爱?”
姜临晴有些惊讶:“宋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你不是跟我说,你有发展对象了。”
“哦,正在发展,还没有成。”她偷偷在车窗照自己。她变漂亮了?不知道池翮发现没有。
*
上回的麻将局,吴嘉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
想起那张刻薄脸,宋骞问:“雀神,要不要带你去换一套衣服?”
姜临晴扯了下上衣:“太麻烦了吧?”
“你觉得麻烦的话,那就算了。”
她开玩笑地说:“难道我登不上台面?”
“不是,只是。”宋骞略有迟疑,“我一个朋友也有这件加菲猫T恤。”
又来一个。但对方是谁,她不感兴趣。
*
今天聚会的地方与上次不同。说是请吃饭,其实是在归国朋友的别墅里。
宋骞说:“你随便吃。”
这里备的是自助餐,中餐西餐,甜点水果,咖啡酒饮,样样俱全。请的客人大约十来个。
宋骞跟朋友介绍:“这位是姜小姐。”
那两个男人了然一笑:“是女朋友吧?”
宋骞说:“不是。”
姜临晴说:“不是。”
二人异口同声,然而别人不信。男人们打量她。其中一人望着沙发方向:“吴嘉早来了。”
宋骞淡笑。
姜临晴从他的笑声中听出了“阴阳怪气”。
宋骞低头跟她说:“等会,你去把她打个落花流水,上演一出《雀神Ⅱ》。”这会儿,“阴阳怪气”又变得“咬牙切齿”。
姜临晴没有追问宋骞与吴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她来这里是为了赚外快,养自家的小白脸。
吴嘉在沙发坐着,跟友人聊天时,喜笑颜开。但目光一对上宋骞,她的嘴脸就变得尖利。她抱起臂,斜着腰,走了过来:“怎么又是她?还没换人吗?”
宋骞:“姜小姐,江湖人称‘雀神’。”
吴嘉的面色不大好看,她放下两手,甩在腿边:“那就来两局吧。”
姜临晴想问,不吃饭吗?但速战速决也好。早点回去,见自家的小白脸。
吴嘉喊了另外两个人。这两个陌生面孔的女人,有着和吴嘉一样的娇气。
姜临晴跟上次一样,坐在那,眼观鼻鼻观心。
吴嘉的指甲长了不少,涂着五颜六色的指甲油。小指上的美甲片特别长,尖尖的,翘起尾指的样子,像极了清宫戏里的宫斗嫔妃。
上回的是自动麻将桌。
今天的,却需要四个人用手搓。
这时候,吴嘉的美甲片朝姜临晴戳了一下。
过了两秒,姜临晴觉得疼,低眼望去,手背破了皮。
吴嘉垂眼,瞥过姜临晴的上衣:“有些人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瞧瞧这打扮。”
另一女人笑:“这样幼稚的衣服,我在学生时代也穿过。”
姜临晴装作没听见。幼稚怎么了?她家池翮可喜欢了。
这个时刻,门口传来一个男人粗犷的喊声:“哟,池翮!稀客啊,终于把你请来了。”
姜临晴搓麻将的动作停住了。
这又给了吴嘉一个机会。
姜临晴的手背被狠狠划了一道,她缩回手,却没有看吴嘉。她向外望。
走来的那人不只是同名同姓,他身上的那一件T恤,与她的一模一样。他与粗犷男人说了两句,察觉到什么,转过头来。
姜临晴怔怔的,僵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