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度使府邸的前后围散去,纷乱终于也平息了下来,先前吓得四处躲藏的下人们这才像雨后地里的蚯蚓,纷纷探出了头,议论不停。
善水回房靠着火炉喝了几口热茶,身子刚觉暖了些,宋笃行过来了,隔着扇门负荆请罪,最后道:“今日之事,全仗世子妃机变应对才未酿成大祸。宋某惭愧至极。世子妃千金之躯不敢劳动。那两百件棉服交由宋某便是,定会办得妥当。”
善水道:“我既开口承诺了,自然出于真心实意。弟兄们哪一个不是娘生肉长的,到这苦寒之地戍边,我替他们做几件御寒之衣也是应该。此事我自己有数。”
宋笃行本也是个低微出身之人,听闻此话,心中对这位世子妃是彻底敬服了,道:“那我就替众多弟兄们谢过世子妃了。世子妃请放心,我已派了精兵驻护府邸,绝不会再叫世子妃受惊。”
善水道:“那几个我应下了绣名的士兵,你叫他们过来一趟量体裁衣,免得尺寸有所长短。”
宋笃行应了退下之后,雨晴嘟嘴道:“我还以为说说而已呢。他们这样犯上,您还亲手给他们做衣?美得他们!”
善水睨她一眼,道:“你爱做不做,我不求你。”
雨晴忙道:“做!你都亲自做了,我哪里还敢偷懒?”
白筠见善水决意真的动手,便道:“我前日去库房里归置东西时,记得有几匹青棉布过眼。顾嬷嬷收拾进去托运过来,大约是留着给世子做宽衣的,用来缝棉袍面里最好不过。只这还远远不够,另外填塞所需棉絮,都需采买。”
善水道:“把管事的叫来。”
那管事此刻正领着人在收拾狼藉一片的前庭,听到主母召唤,忙过来了。善水记挂先前那个粗使丫头说的门房被杀一事,先问了详情。管事回禀道:“确实是被砍了一刀,好在没有性命之忧,宋大人着了军医在治。”——原来是那丫头惊慌过度,没看清楚夸张所致而已。
善水听到并无人命发生,心里松快了些,命管事的让那门房好生休养,又吩咐他尽快去采买缝制棉袍所需的棉布棉絮等物,管事的领了命去。过了午,东西便陆续送到。阖府的女人,除了做饭的厨娘、烧火的丫头,算上善水主仆三个,总共十一人,都齐齐聚到了花厅。里头燃了暖暖的火炭,摆上茶水点心。众人觉得新鲜,且见世子妃也卸下钗环挽了衣袖,亲自与她们并肩而坐裁剪缝衣,哪里还会不乐意?说说笑笑间,赛着飞针走线,倒也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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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州靠兴庆府之北。霍世钧一行人,几乎是日夜兼程,两日后的深夜,终于赶到了城门之外。此时城门早已闭合,城墙瞭望台也漆黑一片。霍世钧命人大力撞击,上头终于有人提了灯笼,抖抖索索地探身破口大骂:“半夜三更谁他妈的撞门?奔丧也等明日!”
“瞎了你的狗眼!大元永定王府世子、兴庆府武平军节度使霍大人到此!紧急公务在身,再不开门,杀无赦!”
霍世钧身后的廉青将腰牌甩了上去,厉声喝道。
那守吏接过,揉了下睡眼,看清令牌上正面“武平”,反面是皇帝年号“景佑”,吓了一跳,睡意全无。急忙再探头出去,这才看清下面一溜马队,马匹鼻息咻咻,显见是刚赶了急路。当先一男人端坐马背之上,着了黑氅,面容冷峻,被这气势所震,急忙亲自下去开门还牌。城门沉重吱呀开启声中,马队飞驰而过,高高溅起的冰凉雪泥甩到那守吏脸面之上,叫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丰州守备节度使张亮友此刻搂了小妾睡梦正香,忽然被一阵急促拍门声惊醒,听到竟是霍世钧半夜到此,如今人已闯入,就在前堂等着,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他与刘九德同靠钟家势力起家,两人虽谈不上深交,从前却也时有往来。刘九德突然倒台,又听闻“意外”死于被押入京的路上,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意。那批军资,他先前虽碍于霍世钧的脸面答应筹措借出,心中却极其勉强。冥思之下,终于想出这样一招,明借暗收,东西昨夜刚连夜被送入府库封存。霍世钧就算怀疑到他也无证据。且武平军人数以万计,遭遇这样的提早寒流,再冻个几天,必定生乱。霍世钧他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变不出足够的御寒之物。到时候变乱一起,必定左支右绌。今日送出了密信之后,得意之下,又考虑为防万一,打算明日一早便离开此地先避个几天,让对方找不着自己,他只需在暗处等着看好戏就是。
他盘算都妥当了,却万万没想到霍世钧竟这么快就到。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一时焦灼无计。床上的小妾等了半晌不见他回,起身趿鞋下地,打了呵欠埋怨道:“什么人这么不识相,半夜都不让人好好睡。说你不在就是……”
张亮友被提醒,忙对外道:“就说我昨夜有急事出府了,不在!”
“张大人!我漏夜来访,你没口热茶就罢,连人都避而不见,这样可不够厚道!”
门外忽然响起话声,两面雕花格扇门已经被人桄榔一声踹开,张亮友猛擡头,见霍世钧竟现身在门外,大步而入,径自坐到一张椅上,神情自若。
“啊——”
那小妾还光着膀子酥胸半露,骇然见一陌生男人闯入,双手掩胸尖叫出声,钻入被褥躲了起来。
张亮友又惊又怒,压下心头之火,勉强道:“霍世子,连妇人内闱你都闯入,未免太无礼了!”
霍世钧笑道:“张大人艳福不浅,怪不得不愿起身见我。你不来,我只好进。我连赶两个昼夜过来,是要告诉你一句话,艳福人人都愿长享,只是可惜啊,有些人未必有这命去长享。”
张亮友毕竟历过风浪,年纪也长,方才一时措手慌乱后,此时也冷静下来,哼了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世钧眉鬓结了白霜,此刻面上的笑倏然隐去,神情便也如罩一层严霜,冷冷道:“把你半道接去的军资给我吐出来,我立马走人,你继续抱你的女人。不吐,别说女人,明早的太阳你都别想再见!”
张亮友勃然大怒,喝道:“霍世钧!你太目中无人了!我知道你是个人物,只我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
他话未说完,忽然脖子一凉,一柄闪了寒光的匕首已经架到他脖颈,立时感到一阵刺破皮肤的痛,在身后小妾的连声尖叫中,被逼一直后退,抵到了墙边,这才停下。
“霍世钧,你敢动手?我可是朝廷委任的三品大吏!来人,快来人……”
张亮友嘶声大吼,脖颈牵动,觉到一股热流顺颈而下,急忙闭口。
霍世钧面色阴凉,“张大人,这夜半三更的,何必惊醒你那些守卫?”
张亮友心知附近巡夜守卫必定已经被他处置,又惊又俱,咬牙切齿。
“你比刘九德如何?他是怎么死的,你想必知道。你要是死了,你觉得你的主子会为你做主吗?以你资历,本就不足入我眼。你顺了我,以后我不会动你,你继续当你的逍遥大吏。你逆了我,我现在就一刀割断你脖子,再放把火烧了你这府邸。半个月内,京中人人就会知道张大人你醉后贪杯死于失火。两个月内,这里的一切就都会换新主,包括你的这位美人……”
张亮友觉到脖子一松,霍世钧已经放开了他,噗一声,沾了微血的匕首已被刺插在桌案之上。
张亮友盯着泛出寒光的匕忍,两腿微微打颤。
霍世钧手段狠辣,他早有耳闻。只是直到这一刻,才真觉到此人的恐怖,完全不按常理行事。他最后的话,都是威胁,却一字一句地直接重捶到他心底。
他能混到今天,靠的不是宁死不屈。等勉强站直身子,摸了把脖子上的血痕,终于道:“我信你一次,但愿你往后不会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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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青押送军资再次上路,霍世钧自己带了一队轻骑疾返,终于在离去后的第四天深夜返回凤翔卫,入城后径直先去藩台营。
宋笃行这几日食宿都在营里,等到他回了,知道事成,自然喜不自禁。汇报了这几日营务之后,便主动将两天前发生的哗变上报,自请罪道:“世子走前,将世子妃托付于我。我非但没护她周全,反倒要她挺身而出,方解了困局。我有负世子所托,惭愧不已……”
霍世钧拧眉,“到底怎么回事?”
宋笃行不敢隐瞒,便将那日情形一一道来,末了,也没注意霍世钧神色,只由衷赞道:“世子妃不但胆色过人,深明大义,更有恤悯之心,宋某佩服至极。这几日军中的弟兄们都在议论。这几日不出操,我白日经过一营房,听里头仿似在打斗,起哄声一片的。进去了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们竟在比武,道胜出者才能得世子妃亲手所制的棉衣……”
霍世钧一语不发,猛地起身,往外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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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下来,十几个人日夜赶工,已经缝制出了几十件的冬衣。善水今日匆匆用了晚膳,抱了做一半的针黹活回房,挑亮了灯打算做完再歇。
白筠收了手上衣服的最后一针,觉到有些腰酸,微微捶了几下。擡头见善水还在埋首引线,瞟了眼屋子里摆着的漏计,见戌时末了。想起这两日她天天赶工至深夜,忙道:“这么晚了,歇了吧。何曾这么吃力过,费眼睛不说,我怕你身子吃不消。”
善水道:“就剩两爿袖了,缝好今日便罢。”
白筠道:“剩下的我拿去做吧。”
善水擡头,笑道:“你也不是铁打的。我听雨晴说,你这两晚一直熬到三更,比我更辛苦……”话正说着,眼角风冷不丁瞥见门口那架屏风侧仿似立了个人,再一看,竟是霍世钧回来了。此刻两只眼睛正直直地盯着自己,映了烛火的光,看起来莹莹的,瞧着倒有些瘆人。
善水被吓一跳,手一抖,右手那针便扎在了左手拇指指心,皱眉嘶了一声,早落入霍世钧眼中,急忙过来。
白筠和雨晴见他不知何时竟回了,自己几个太过专注,竟连他打帘进来的声音也没听到。忙收拾了手中的活,退了出去。
“何时进屋也没个声息的,想要活活吓死人吗!”
善水看他一眼,坐着没动,嘴里只是嗔怪了一句。
霍世钧一下坐她身侧,抓住她手展开,见刚才被针刺的拇指指心已经渗出一滴血,低头便吸在了嘴里。
善水觉到他舌舔过自己指心,温热得很,又有些痒,脸微微一热,急忙抽了出来,道:“我手脏。”
“不脏!”
霍世钧简短应了一句,忽然伸手将她抱坐到了自己腿上,低头凝视着她。
善水擡脸与他对视片刻,见他神情有些怪异,只盯着自己,却是一语不发,略微感到不安,扭了□子,“你赶路想是累了,饭吃了没?要是没吃,我叫人给你备……”
“柔儿,你好大的胆!”霍世钧忽然打断她话,开口道,“遇到这样的事,你该做的,不是这样逞强出来,而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保证安全!那些士兵都是粗男人,难保红了眼睛不会乱来。你一个女子,万一要是出事,该怎么办?”
善水一怔。
他口气虽缓,只盯着她的目光却稍嫌严厉,便嘟了下嘴,撒娇道:“我这不是没出事吗?再说,他们一定要见你,你又不在,我若再不出来代你吭几声,他们真闹起来了,那才是大事!”
“你一个女人,这样抛头露面……”
善水见他竟这么不上道,还在念念叨叨,心里略微着恼,看着他蹙眉道:“喂,你当时又不在!你要是在,我自然不会逞强出头。你当我喜欢抛头露面啊?”
霍世钧见她气焰了,顿时瘪下来,“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帮了我大忙,我该谢谢你才是。”
善水哼了一声,推开他搂在自己腰身上的手,从他腿上站了起来,“算了,我知道你这几日也辛苦,不和你计较。”
她话没说完,忽然觉到搭她腰身的手一紧,整个人便扑到了他怀里,嘴唇一凉,他还带了丝外头霜雪寒气的脸便压了下来。善水象征性地挣扎几下后,也就随他去了。好在他还算有良心,那双冰手没伸进她衣服里头,只是将她抱得紧紧,勒得她几乎透不出气。
“柔儿……我真没想到……我的宝贝……”
他的唇最后移到她耳边,低声喃喃道。
善水耳朵被他吹得发痒,微微偏开了头,低声道:“不早了,你赶路很辛苦,洗洗早点睡了吧……
霍世钧觉着自己深刻体会到了她的意思,自然配合,便也不再纠缠,笑嘻嘻放开她。待从净房里出来,看见她居然还坐在灯下缝衣服,过去道:“歇了吧,明天再做也不迟。”
善水眼睛盯着手上的针线,头也不擡道:“你先睡吧。我把这衣服弄完就睡。”
霍世钧一怔,见她低头专心致志的,有心想用强,又怕她着恼。踌躇了下,不死心又劝道:“也不差这一会儿,你别累到自己了。”
善水嗯了一声,头还是没擡,“我不累。答应了的事,不早点做完,我睡觉也不安生。且现在天气这么冷,早做一件出来,就少一个人挨冻。”
霍世钧道:“那我陪你。”
善水终于擡头,看他一眼,奇道:“你陪我做什么?你又不会做针线,这样盯着我反倒别扭。你赶紧给我睡觉去!”
霍世钧只好道:“那我先去睡了,给你暖下被窝。”
善水嗯嗯了两声,没再看他。
霍世钧无奈,只好自己先上了榻。
他这几夜都没睡好,本来是很疲倦了,现在盯着她背影却睡不着,出神了片刻,想起宋笃行说士兵为了争她做的衣服在比武,心里忽然很是别扭,更是睡不着了,恨不得把她抱过来按自己身边才好。苦苦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中间催了好几次,才见她终于咬断线头,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吹灭灯火起身爬上了榻,嘀咕道:“叫你先睡你不睡。老催我。烦人……”
霍世钧一滞,黑暗里虽瞧不清她脸色,只听她语气,仿似不太乐意。此刻心里却只想哄她高兴,只装作没听见,伸手摸到她腰身后抚揉起来,“你坐累了吧?我给你揉揉腰。”
他揉捏得还算不错,善水舒服得嗯嗯了几声。这样昼夜赶做衣服,她也确实前所未有地累,很快闭上眼睛,一下便睡了过去。
霍世钧抚揉她腰身一阵,手便渐渐挪到别处去,渐渐有些意动。试探地叫了声“柔儿”,没听到她回应,反倒响起小猫睡觉时发出的轻微呼噜声,这才明白她已睡了过去。知道她辛苦,不忍弄醒她,只能长叹口气,抱着她也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