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窗的夜风还在涌入。垂在榻前的银条纱帐幔宛如无声水波般地悠荡,金挂钩下的璎珞串须还在发出轻微而悦泽的金玉相撞声。
原来他也还醒着……
善水抱住他腰身的手收得更紧了,把脸埋在他颈间。
霍世钧感觉到了她的异样,伸手轻轻拍了下她后背,道:“你有心事?跟我说就是。”
善水踌躇了片刻,终于道:“少衡,我问你一件事,可以吗?”
霍世钧道:“你问吧。”
善水道:“你要保证不恼我。”
霍世钧笑了起来,伸手把她一把拖到了自己胸膛上,捏了下她的脸颊,嗯哼了一声。
善水支肘撑起了身,道:“少衡,你前些月在外打仗,娘为你担忧,一直吃素守斋祈福。不久恰又逢太后病倒,便日日守在跟前服侍,若逢病势反复,连夜间也留守那里。我见她瘦了不少,怕她撑不住,劝她进些荤食,她却执意不肯。前几日等到你回了,我见她才终于露出些笑颜……”她伸出手指,戳了下他的胸膛,道,“我觉着你这个儿子可没尽到孝道呢。她对你这样好,你回来这些天,不过就是请个早安,连话都没多一句……”
帐子里光线黯淡,也不用怕他看清自己的神色,善水把语调放得更轻松,就像是无心之语。
果然,她话音刚落,立刻就觉到身下的男人身躯微微绷了起来。擡脸看向他,见他一双眼睛在迷离的夜色里,如寒星般闪着微光。
霍世钧擡手,轻轻抚弄她垂肩的长发,仿似漫不经心,“你这个儿媳,倒是很孝顺。她当欣慰了。”
善水笑道:“儿媳再孝顺,总比不上儿子亲……”
她话还没说完,霍世钧忽然起身下榻将南窗关上,点亮了烛盏,然后回来,坐到床榻之侧,仔细地看着善水。
“柔儿,是她对你说了什么?”
他终于这样问道。目光是探究的,声音却平平。
善水迎上他的目光,道:“她没对我说什么,只是我自己想知道。”
“你想知道什么?”
他的眉头略微皱起,声音里已经透出了丝不快。
善水将他按回枕上,指尖轻轻抚过他脸颊,见他神色终于缓了些,这才道:“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嫁进你家快一年了,早就觉得你对你母亲很是冷落。我想知道为什么。”
霍世钧道:“没什么。你先前不是嚷着累?不早了,睡吧。”说罢伸手搭住她肩要她躺下。
善水拿开他手,扯了寝衣裹在身上,坐起身看着他,恳切地道:“你别敷衍我。要是以前,我也不会问这些。但现在,我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你们是要和我过一辈子的家人,所以我才问的。”
霍世钧沉默不言,唇角固执地抿着,勾勒出的脸庞线条显示了他的不肯妥协。
善水叹了口气,爬到他身侧,俯身下去,捧住他的脸,亲了下他的唇,柔声道:“少衡,我今日受封得赏,此种尊荣,无人能及。之所以这样,全是因了你的缘故。我以你为骄傲。但我嫁你,并不是仅仅只能享你带给我的荣耀。你若真把我当你的妻,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那么除了荣耀,我还想分担你的责任,分享你的梦想,包括你的心事……”
“我能与你共担一切,并不仅仅是你的荣耀。”
最后,她望着他漆黑的眼睛,这样说道。
霍世钧用一种新奇的目光凝视着她,神色渐渐地缓了下来。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忽然一拉,她便扑跌到了他的胸膛之上。
他亲了下她的额。
善水安静地伏在他的胸口,听着他一下下沉稳有力的心跳之声。
沉默了许久,最后终于仿佛下了决心,善水听见他用一种艰涩的声音在她耳畔说道:“我的母亲,她……”
霍世钧微微闭上了眼睛。十数年前那落入他眼中的一幕再次浮现了出来,历历便如昨日。
那时候,他还是个刚刚失去父亲的悲伤少年。在宗庙里,七七祭日那天的道场过后,他不愿随人离去,躲到垂了帐幕的神龛案位之下。头上就是父亲的灵位。
自从父亲死后,他就喜欢一个人安静地躲到这里。这让他感觉父亲就像在他身边,他并没离开。
他终于倦了,睡过去了。醒来时,已是半夜。动了下因长久压坐而麻木的腿,正要从神位下爬出去,祭殿的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入,有人进来。
这是他与父亲两人共有的天地,他不想被第三个人知道,所以又坐了回去,借着大殿里明烛的光,从帐幕缝隙里看出去。他看到他的母亲进来,到父亲的灵位前站定,嘴里喃喃念着什么,面上沾了泪痕。
他的母亲那时候还很年轻,非常美丽。
他立刻猜到,一定是自己没回去,母亲找不到人,心中焦惶,这才又到这里。
他正要出去时,皇伯父也进来了。他停在了他母亲身后的几步之外,说:“明华,我会派人四处再去寻。你放心,世钧不会有事的。”
当时,他只是个十岁的少年。但是天生的敏感与早慧,让他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那时候,他的皇伯父刚从西北御驾亲征归来,正当壮年。他的气派与风范,甚至叫这个小小少年暗中仰慕不已。皇伯父对他一直很宠爱,他对他也很敬仰,甚至不啻于他对自己父亲的感情。
但是,他不该唤自己母亲的闺名,哪怕他是他的伯父。而且,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皇伯父不用“朕”,而是用“我”来自称。所以他停了下来。
母亲并未搭理,绕过他匆匆离去,没走几步,身子一晃,整个人仿似要往地上栽去时,被抢了上来的皇伯父扶住了。
“明华,我刚从西北回来,才知道宗泽去了。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一定要保重自己身子,你刚生产过没多久……”
他用一种怜惜的目光看着母亲,柔声劝道。
霍世钧看到自己的母亲手握成拳,用力地捶打推搡着他。尖锐的指甲划过他的脸,刮出一道血痕。他却仿似丝毫未觉,仍用那种怜惜的目光看着她,任由她发泄。
母亲仿佛累了,终于停住手,无力地任由他抱扶半抱,带了一种压抑的哭声,道:“我不用你管,你放开我!”
霍世钧睁大了眼睛,手捏得紧紧,一颗心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
祭殿外传来侍卫太监的脚步声,母亲立刻挣脱开了他的手,擦了下眼睛,低头而去,皇伯父也匆匆尾随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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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水听他慢慢地说着往事,心怦怦直跳。
霍世钧的语调一直很平淡,仿佛在说别的事,与他丝毫不相干一样,到了最后,唇边甚至浮出一丝自嘲般的笑,“我知道我母亲与我父亲,还有皇上,自小一道长大的。这事过了很久,我才渐渐明白过来。我母亲爱着的人,其实应该是我的皇伯父。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到底是不是我父亲的儿子。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荒唐。是对我母亲的大逆,也是对我父亲的侮辱。但是……”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浓重的阴郁,猝然停了下来,看向善水。
善水望着他,屏住了呼吸。
他忽然擡手,揉了下自己的额头,面上显出一丝倦色,道:“算了。这些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我本永远不想再提的。只是你追问,我才跟你随口说几句。现在你都知道了,你会瞧不起我吧?”
善水摇头,凝视着他,道:“少衡,我告诉你,你的这个想法确实很荒唐。因为你就是你父亲的儿子。你母亲,她也是一个好母亲,完全配得你的敬重。”
霍世钧一怔,迟疑道:“柔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善水道:“你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件事……”她把那日的前情提了下,包括遇到霍世瑜,两人避入了栎丛后,又看了下他愈发严峻的脸色,犹豫了下,撇去听到的关于霍熙玉的话,把剩下的拣着说了,最后道,“皇上见娘消瘦许多,许是出于关切,与她叙几句旧话,却被娘严词责骂。她说你是她的儿子,与皇上无丝毫干系。皇上却因了一己之私,利用你来制衡朝廷,恐日后要置你于不利之地。她之所以肯再次与皇上见面,也是要他放过你。”
霍世钧的眉头紧锁,坐起了身,沉吟片刻,道:“柔儿,你没骗我?”
善水道:“娘或许就如你说的,心中爱的人,未必是故去的公爹,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上一辈人的纠葛,那是他们自己结下的缘。是福是孽,是冷是暖,他们自己受着就是,与咱们无关。你只须知道,她很爱你,并未做过让你蒙羞之事,这就够了。”
善水说完,见他沉默不语。想了下,又轻声道:“我去年在城外普修寺里遇到你时,你一定是去看望你娘。我见你当时还是一身路上装束,说不定就是刚回京,听到你娘身子不好的消息,立刻就赶来的。可见你面上不管怎么冷淡,心里对她还是在意的。既然这样,又何必要跟自己过不去?”
霍世钧微微阖目,睁开眼时,神情仿佛松快了许多。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为凝重,看着她迟疑地道:“柔儿,世瑜他……”
善水知道他在想什么,立刻道:“你放心,他没对我怎么样。后来指了路,我与他就各自分道了。”
霍世钧哼了一声。
善水前头跟他说那么多,就是想要引出最后那一段能要人命的话。见他仿似还对霍世瑜跟踪自己的事耿耿于怀,正色道:“少衡,我前头跟你说的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真的寝食难安。除了想你,其实还有别事。”见他看向自己,终于道:“那天晚上,皇上还对娘说了最后一句话。他说让她放心,他不会让你踏上不归路。等时机合适,他会立世琰为太子,百年之后传位于他。”
霍世钧闻言,起先似乎略有惊讶,但很快,不过只略笑了下,看着她道:“我晓得了。柔儿,谢谢跟我说这些。”
善水见他浑不大在意的样子,略微急躁道:“世瑜当时也听到了。你要小心些才好!”
霍世钧面上现出笑意,伸手把她揽到自己怀里,道:“可见你果真关心我。甚好,甚好。”
善水见他还调笑,擡手打了下他一下,皱眉道:“我为了这个,愁了好几个月,你倒好,怎的这么不上心?”
霍世钧握住她手,笑道:“柔儿,你先前不是说,你除了分享我的荣耀,还要分享我的梦想吗?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
善水没想到他会突然转到这上头,睁眼看着他。
霍世钧执过她手,道:“柔儿,你从没听过关于我父王的事吧?我现在就跟你说下。我的父王,他虽然因了体弱,只能做个寄情山水的富贵闲人,但他既生为霍家人,骨血里便天生有着建功立业大展宏图的梦想。你知道我识字启蒙后,他第一次教我的是什么吗?他把我带到一副地图面前,指着西北的大片土地对我说,一百多年前,那里还只是游牧之民的一片游牧之地,对我大元朝岁岁进贡,但是如今,哒坦与西羌因了牛肥马壮,却胆敢觊觎我朝。一百年来,因了朝廷积弱,兵力不振,边境土地不断遭到蚕食,甚至挑起纠纷,残杀我大元子民。我的父王,他只恨自己无用,只能空怀激烈,遥想先祖功业,空自兴叹而已。”
“柔儿,那时候,我站立起来,勉强垫脚才能看到桌上的地图,但我心中却有了这样一个念头,那就是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代替我的父王,完成他未竟的心愿。我要领着我大元朝的铁骑,踏平凉山山阙,打到他们的都城中去。我要让他们退去千里,不许南下牧马,对我大元俯首称臣,再不敢有异心!”
霍世钧紧紧地捏住她手,目光里微微闪着光芒。
善水呆了。
她一直知道,他不会是一个甘于平凡的人。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他却有这样的野心。更重要的是,要什么样的权力,才能支撑得起他这样的野心?
他看向她,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道:“你可以把这当做我的野心,这也确实是我的野心。你知道我现在立于朝廷,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权力。只有权力在握,我才能够施展我所有的野心。我的皇伯父,他早已经没了当年御驾亲征的胆气,这次出兵北方,稍见战局有利,立刻就接受对方的议和,下令叫我撤军,我不得不撤。世瑜,他自然也有他的抱负,他若做了皇帝,或许是个明君,但最多也就只能当个守业的皇帝,在他之下,我不但永远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他也绝对容不下我。所以我朝前而去,绝不后看,世瑜想必也一样。就看到了最后,上天会站在谁的一边了。”
善水道:“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上天到了最后,并没站到你的一边?”
霍世钧看她一眼,笑道:“柔儿,如果我生在了农樵之家,现在的我便也只想农樵之事,有口饭吃,有件衣穿,我便心满意足。但我不是。我既生在了霍家,距这权力之巅只有一步之遥,我想的,自然也就是权力之事,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方才你说,我母亲责骂皇帝,说他推我上了不归路。其实我母亲说错了。只要生为霍家人,踏上的就是一条不归路,不论是我,还是世瑜。上天便是不帮,我也要争个高低!”
善水又问:“少衡,日后世琰真的行了大位,从来功高震主,你又怎能肯定他不会鸟尽弓藏?”
霍世钧哈哈笑道:“柔儿,就算我是个农人,也要愁烦旱涝之事,谁又能把明日算得事事精准?现在空想这些,那是杞人忧天。退一步说,真若有那样的一天,我又岂是坐以待毙之人?论到天,还有句话,叫天无绝人之路。我尽我力,与天相搏便是。”
霍世钧说完,见善水默默不语,立刻道:“柔儿,嫁了我这样的一个男人,你怕了?”
善水凝望他片刻,跪坐起身,抱住了他的肩,与他额头相抵,叹了口气,道:“我倒宁愿你是个农夫,我跟你过愁烦旱涝的日子。可谁叫你不是,我又偏偏已经嫁给了你呢?我不怕。我只盼你日后无论做什么事,心中都要记着,有我在家等你归来。”
霍世钧收臂,紧紧抱住了她身子,亲吻她嘴,又含含糊糊道:“柔儿,老话说,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你会长命百岁,至于我,无论如何要比你晚一口气儿才敢死。我要比你早死,你撇下我改嫁了怎么办?”
善水嗤一声笑了出来,狠狠咬他一口,道:“你竟骂我恶人!”
霍世钧痛叫一声,一手捂住被她咬的嘴,一手将她扯着带平躺下,翻身便压了上去,帐中俄而传出细碎吃吃笑声,又渐渐悄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