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水涨村靠海的一片桄榔林中,有间阔大茅竹舍。此时里头正传出孩童齐声的诵读声,清音朗朗。
“今日课堂就到这里,回去了记得要温书。明日谁能完整背出,也能说出意思,我就奖励他一套纸笔。”
待朗诵完,坐在讲桌后的女先生这样说道,看着对面孩童们因了惊喜而欢呼的样子,自己也是笑了起来。
这女先生,便是善水。如今也是她到珊瑚岛的第三个年头了。这一年,是景佑二十五年的初夏。
珊瑚岛分布了大大小小十几个村落,人口达数千之众,但一直以来,没有一个像样的学堂,当地人识字的也不多。她左右闲着无事,当初来后不久,便与霍世钧商议建一学堂,若无先生,暂由她执教,立刻得到村人的一致拥立,众乡亲运甓畚土,在这片桄榔林中建起了一排屋舍,如今一晃已是两三年了。
岛上墨是不缺,拿墨鱼囊一挤便是。纸笔却属珍贵之物,所以此刻孩子们听到女先生要奖励纸笔,自然雀跃。
坐在第一排的小鸦儿透过窗外,忽然看见有个人过来,捂嘴一笑,朝对面的母亲眨了下眼。善水顺她眼色望去,看见霍世钧正过来,道了声散学,孩子们齐齐道了声再见,便叫嚷着散去了。
霍世钧等在门口,待四处冲撞的顽童们都散尽了,这才进去。
小鸦儿如今五岁,穿一身浅白衫裤,梳着齐刘海,浅蜜皮肤,眼如杏核,是个小美人了。对最近父亲时常来接母亲回家早见惯不怪,笑嘻嘻道了声“先走了”,便与同坐的另个小丫儿蹦蹦跳跳而去。
霍世钧目送女儿背影消失在桄榔林里,转头见善水要起身,急忙抢上前去一把扶住,道:“小心!”
善水见他一脸诚惶诚恐,这表情,自打前两个月时知道自己有孕后,便一直没怎么变过了,仿佛她就是个一碰就碎的玻璃人儿,忍不住笑道:“哪里就这么碰不得了,我能吃能睡,好得很。再说又不是头胎。”
霍世钧被她说了,看一眼她衣衫下微微隆起的小腹,笑了下,牵住她的手,两人慢慢往家里去,一边走,一边道:“柔儿,我已经托林知县找了个秀才。因老了无所依靠,愿意到这里来执教,过些天便会到。等他来了,你就不要每天再这么辛苦了。”
她到此的这第三个年头,才又怀了这一胎。于霍世钧来说,便不啻是头生。因前次善水初怀,他便离京了,除了牵挂,并无别的什么深切感受。这次却不一样,从知道她怀孕后的狂喜到陪她度过孕吐的煎熬,到现在看着她小腹一日日隆起,几乎每一天,都能感受到要为人父的喜悦,对善水自然就更呵护备至,唯恐哪里照顾不周委屈了她。
学堂离他们的宅邸不远,很快便近了。沿路遇到的村人对大君夫妇的恩爱也早看习惯了,迎面也只是脱帽招呼,并无多少侧目。
这几年,因多了白筠与王府里跟来的另两个丫头,原来的屋子偏紧窄,后头早又沿着山势扩建了一排屋宇,远远望去,错落有致。
霍世钧推开虚掩的院门,听到一阵咕咕声,一眼看到高架在花墙上的鸽房中多了一只毛色水亮的灰背白头鸽,等善水进屋里,自己便攀上捉住鸽子,解下缚在它腿上的信筒。
善水知道他一直用信鸽与外面联系,也并不避她。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岛上,这几年间,她陆陆续续地收到的一切关于洛京的消息,靠的都是这些跨海飞来的训练有素的鸽子。比如说,她收到的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上有小羊儿歪斜稚嫩笔迹的信,又比如说,她知道至今为止,张若松仍是杳无音讯,而她的小姑公主也是未嫁……
善水回屋换了身衣裳,喝口茶,再出去院子时,见霍世钧靠坐在风廊的一根横木上,身边放着那本她早见惯的《解千字文》。
《解千字文》是他用来传送秘密消息的钥书。但凡涉及密信,纸上只有毫无意义的数字和分隔符。解信,靠的就是这本书。
善水见他目光投向如洗的碧空,仿佛在想什么,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踌躇了下,便朝他走去,从后轻轻趴在了他肩上,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霍世钧把手上的信递给了她。善水翻开书,按照页数、纵、横数字所指,很快便解了信的内容。
这封密信,来自于与此天远相隔的西北兴庆府,宋笃行两个月前送出的。
五年前,霍世钧调离兴庆府后,武平军节度使之位,便由穆家一位子弟接手,镇守藩境至今。宋笃行在密信上说,西羌在年初曾寻衅越过境线,与武平军有过一次小规模的交手,很快便退回,似存了试探之意,与此同时,北方的哒坦也有相同举动。又据安插在外境的密探消息,两国很有可能已经暗通款曲,他若预料不错,不久将来,必定再会有一场大变。
宋笃行又说,穆家如今一改立场,明哲保身,所以这些年,他在武平军中缚手缚脚,好在当年经由霍世钧一手提□的那些低级军官,如今不少已至中等军阶,他余威犹在,穆家的那位节度使又不大得人心,所以日后若有异动,到时可随机应变,灵活行事。
宋笃行最后这话,说得隐晦,里头的意思,却也不难理解。
“柔儿,以后,怕是过不了先前的清净日子了……”
他看着她,慢吞吞地这样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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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预料颇准,不过一个月后,这一年的七月,极少有外人来的珊瑚岛,这一天,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这一天,也正是珊瑚岛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当地十几个村落的人聚集起来,用牲物在海边祭祀海神,对着篝火且歌且舞,年轻男女们也趁机相约黄昏。所以阿香早早就回了家,白筠和丫头们也带着小鸦儿,下午时便兴致勃勃地赶去凑热闹了。
善水如今已经四个多月的身子,小腹微微隆起,渐渐也止了孕吐,这些天精神不错。吃过了饭,便提议也去看看。霍世钧便陪着她去了。待到月上海面之时,祭礼正□,善水却有些疲了,两人便先回来,携手慢慢散步至宅邸前的那条白石甬道时,远远看见自家门口多了两个人。普通渔民的装扮,身影被月光拉得老长。但她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不是当地人。
霍世钧停住了脚步。那俩人也飞快过来,压低声道:“霍大人吗?京中密使,奉了皇上的命而来。”
“站住。”
霍世钧站到了善水面前,望着那两人冷冷道,“什么事?”
对面俩人停住了脚步,双双下跪,其中一个道:“霍大人,小人奉了圣谕,请大人火速归京。这是密信,上有圣上所盖印玺。”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高高举呈。
霍世钧回头,对着善水柔声道:“柔儿,你先进屋。”
善水压下怦怦的心跳,看他一眼,柔顺地点了下头,绕过那两个信使,进了屋。
“你们跟我来――”
霍世钧说完,转身而去。俩人对望一眼,起身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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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水并没等多久,霍世钧便回来了。
“怎么样?真的是皇上派人来召你回去?”
善水刚才虽听了他的话回房,一颗心却一直悬在喉咙口,只觉一阵阵的心惊肉跳,一听见他熟悉的脚步声,立刻迎了出去,差点与他撞个满怀,被他一把扶住,急忙擡头看他脸色,见他神色很是平静。
霍世钧扶她坐了下去,简单道:“你别怕。那俩人被我打发了。”
善水一惊,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说的打发,很有可能就是被他杀了。也就是说,那两个所谓的密使,是假的。
平静了六年的朝堂和边境,终于又要开始新一轮的厮杀和漩涡了吗?
“少衡,小羊儿还在京中……”
善水喃喃道。
感觉到了她的不安,霍世钧将她揽入怀中,低声安慰道:“我会保护你和小鸦儿的。还有小羊儿,我上个月就发信了,命云臣将他送出京。我娘看了信,会让他带走小羊儿的。你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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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林知县坐了老把头的船,心急火燎地赶到了珊瑚岛,递上一封来自洛京的八百里加急密封火漆公文,里面是一封信。
霍世钧收了信,飞快看了一遍,道声谢,什么都没说,送走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林知县。
这已经是他这个月里亲自送来的第三封八百里加急信了。他不知道信里到底说了什么,但既然发自洛京,又以这样的急件传送,想必十万火急。可是看霍世钧雷打不动的样子,却又仿佛信里说的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再一个月,善水已是七个月的身孕了,这一天的傍晚,老把头的船再次渡来了林知县和两个陌生人。他们风尘仆仆,一脸倦色,一看就知是在路上长途奔波而来。上了岸,甚至连一口气都没喘,被林知县指了方向,几乎就奔跑着往霍世钧的宅邸而去。
他们赶到那座被花墙围绕出的宅邸前时,霍世钧正陪着善水,从海滩边散步慢慢归来。
“柔儿,可又是他在踢你?这么不乖,等他出来,看我怎么教训他。”
他看到她忽然摸住肚子停步,扶着她,笑着问道。却见她一动不动,目光望着前方,顺她视线望去,神色微微凝住。
“霍大人!”
孟永光一眼看到霍世钧,立刻飞奔而来,到了近前,猛地叩头扑倒在地。
霍世钧并未避开,只是看着他淡淡道:“你的品级,如今远在我之上。这样的礼,我承不起。孟大人快请起。”
孟永光并未起身,只是擡身,心急火燎道:“霍大人,我受皇命特来传话。皇上说,朕当年与你话别,你对朕的允诺,朕记得清清楚楚,你自己可还记得?”
霍世钧沉默半晌,忽然道:“孟大人,劳烦你回去,转达我的话。说我没有忘记。我是皇帝的臣子,当为皇帝效犬马之劳,乃至粉身碎骨,但不是现在。”
他迎上善水的目光,微微一笑,又转向孟永光,继续道,“满朝文武,并非只我霍世钧一人可用。请皇上另择能人。我此间事情未了,恕难脱身。待我事毕,必定北上请恕忤逆之罪。我的话说完了,烦请孟大人带到。”
霍世钧说完,牵过善水的手,绕过跪地不起的孟永光,继续朝那扇椰木门去。
“霍大人――边情告急,朝局混乱,皇上这才要召回你!此是你的大好良机,你若迟迟不归,变数难定,今后只怕再难有起复之日――”
孟永光呆了片刻,猛地回身,冲着霍世钧的背影嘶声力竭地号道。
霍世钧脚步微微一顿,只很快便头也没回地继续往前,推开双扇椰木门,把孟永光和他的椎心呼号关在了身后的门外。
“柔儿,肚子饿了没?看看小鸦儿回了没,咱们吃饭去――”
霍世钧若无其事地牵了善水继续往里。
善水停了脚步,迟疑地道:“少衡,为什么不回?六年了,我知道你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你却不要。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放心去就是,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霍世钧也停了下来,凝视着她被夕阳映得金红的脸颊,慢慢道:“柔儿,我不回,确实是因为你的缘故。前一次你为我生孩子时,我从头到尾没陪在你身边,我听白筠说,你为了生这一对孩子,整整熬了两天两夜,差点没丢掉性命。这一次,我知道你有了身子的那一天起,就发过愿,这次一定要陪在你身边,直到我亲眼看到咱们第三个孩子的降生……”
他擡手,轻轻抚了下她的鬓发。
“柔儿,天下倾,有再扶起的一天。你若有闪失,再无第二。所以这时候,我不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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