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暑假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对太多数人而言,那以为着漫长而消极的疯狂。网落。急于通关的游戏。许多书。更多的冰饮。父母去上班时的家连墙角的蚂蚁都看起来异常魅力。拉帮结伙去闹腾的良机。
时纪野在这天放学回来后问奶奶:“暑假我陪您去哪儿玩一次吧。都好久没跟您出门了。去海边,好么?”
钟尉在家里接到同桌打来的电话:“啊?你的家庭旅行我干嘛要参加?我好多事等着做呢。光游戏就有一打。”
柯壹壹的爸爸晚饭时突然说:“你初二时我们一起去的海滩玩你还记得吗?”女生点点头:“我还摔破了那件绿色的泳衣。”“是黄色的。”夹起一筷子的妈妈突然说。
原谦站在他父亲身旁将菜切好后,弯下腰从柜门里取碗筷时,男生低着头问:“你接下来还有休假么。”
好像零散落的萤幕上的单字,渐渐地,渐渐地,渐渐地变换了距离。某一个和某一个靠得近了些,某一个和某一个离远。原本无意义的字根,变成四个名字。
散落在鲜花丛种。
不让喧嚣着地(第二回)
【时纪野·壹】
海。
慢慢会察觉到时间流逝。
从电车上下来往家走时,突然发现“现在的小学生都拖行李箱去念书了吗”。说行李箱是因为时纪野找不到更好的词语来描述那些被安装了拖拉握杆和滚轮的书包。又或者眼下已经很难见到旧版的蓝紫色钞票,从提款机里取出来的,交给收银台的,全是粉红色的票面了。
而那是发生在小学生们还把书包背在肩上,以及旧版的蓝紫色钞票还在大面积流通的时候。刚刚拥有了“长假”一说的国家,时纪野回家后放下书包的某天,爸爸告诉他已经定下了往海边的旅行,随后拉着他去楼下的旅行社付完余款。妈妈在父子俩身后提醒着“顺便买袋淀粉回来,记得呐?”
时间流逝。
时纪野穿过拖着书包的小学生们,没有直接往家走,而是先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醋和毛巾。后者是因为奶奶眼睛不好,把落在地上的毛巾错当成了擦地用的。所以不得不更换。
奶奶已经视力消退到看电视时得凑得很近很近。所以对于孙子提议“要去海边吗”,很顺理成章地说“不去不去,看都看不清楚”,但等时纪野进一步表示“那您把眼睛动个手术治好不就成了嘛”,奶奶却又出尔反尔地“还好还好,还看得清”。
面对老年人这样逻辑矛盾的执拗,时纪野只有无奈地笑着,耍出一点孙子辈适合的手段:“我不管哦,刚才都已经把车票都买好啦。不可以浪费。”——就是看准奶奶不会问“车票怎么能提前20天就买好呢”。
与海有关的记忆因为时间流逝,过分的不清晰。
时纪野觉得也不需要它们太过清晰。但是,对了,放下和奶奶的对话,时纪野去自己的写字台抽屉里翻找出当时买的东西——路边有人摆摊卖当地的所谓护身符,时纪野的爸爸经过时顺便要了一个。可回来以后又说那不是游客应该选购的,因为上面住着多少个神仙,倘若带到他乡神仙就要发难之类。对于这样听起来和“玩笑”别无二致的话,谁也没当真,一直到父母不久后出事,亲戚见有人建议说要把那些东西处理掉,但时纪野举出了反对的手。
“可我不觉得爸爸妈妈是因为这个才离开的啊。”13岁时他说。
“把那么大的事归咎到这样小的原因上,我爸妈要是知道了没准会生气吧。”过了两年后他说。
“总得有点起码的承受力诶,如果连这点都包容不了的话,太难看了。”又过了两年,17岁的时纪野笑笑,说。
而在暑假来临后的某天,已经收拾好出行装备的男生想起什么似的,又折回到自己的写字台前,从里面取出了那个已经年代已久远的护身符塞进了行李箱的侧边口袋。
目的地定在临近的旅游城市,所以比起飞机还是火车更方便,毕竟考虑奶奶的身体,空调快车反而更合适些。
时纪野站在客厅朝里说:“我好啦。差不多该走了呀。”
奶奶还在维持固定的习惯,把钱袋包了好几层。
【钟尉·壹】
海。
哪怕看起来应该上天能飞,入水能游,外在是一目了然的“运动TYPE”。钟尉却从来没有去过海滩。谈不上什么原因,没有理由就是没有理由。而男生的日常生活里已经没有足够多可以娱乐的项目,即便是暑假,对于钟尉这样的游戏爱好者来说,忙碌的安排完全抹杀了产生“下海”的念头。
所以硬要说与海有关的记忆。也许可以稍微扯两句关于“学游泳”。
钟尉的父亲开起出租车是在他读小学五年级之后,职业的特性决定了父亲的作息绝不可能像旁人那样普通,随之而来的就是疲惫与忙碌的拉锯战。所以包括六年级时学会骑自行车,以及初一夏天去游泳池游泳,都是跟着别人偷的师。
骑车的练习场地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没有往来的车辆,故而除了险些压伤路过的几只野猫,男生也仅仅留下了连续半个月逐渐添加的蹭破伤口。但早已决定了不会因此闹情绪的钟尉,除了在跑步时难免龇牙咧嘴抽口冷气,没有其他改变。
学游泳却不同,由此相彼递进的深度,在他刚学会胡乱刨划的时候没有意识到已经游到了深水区域,一个想“站地”的念头让当时的小男生呛得不轻。
最后把他捞上来的救生员直嚷嚷“家长呢,家长在哪里”。回头却看见肇事的男生已经偷偷溜走。
被水呛的滋味毋庸置疑的难受。没有到“后怕丧命”的地步,强调的就是难受。
心理阴影什么的,反倒没有那么深的打击。后来在游泳池认识一个大概40出头的男人,对方看钟尉对游泳的兴趣,便主动地前来指点。第二年的夏天,男生已经避开拥挤的浅水区,只在深水附近活动。
浅水水深一米二。深水水深二米三。
游泳能够强健心脏,这点众所周知。
水里听不见心跳声。但可以肯定的是,钟尉有时呼吸一口气猛探向池底。努力要站下去时,胸腔里包含的心跳,的确清晰而分明。即便它曾在两米多深的地方疲竭地挣扎,但现在,男生一踮力,重新浮出水面,吸到池面上相对湿热的空气,岸边的救生员问着他“你是不是游泳队的?”——现在是17岁,健康明快的少年。
但据说在海里游泳的感觉和在池里是完全不能比拟的差异遥远。所以抱有一点顾虑的钟尉当即便在对话中拒绝了同桌的邀约。可是随后赶来的妈妈却把儿子的电话接过来:“哦,我是钟尉的妈妈呀,他去的,他一定会去的。”随后朝目瞪口呆的钟尉笑笑说:“你去嘛,我正好要到外地开会,你爸没功夫照顾你啦。”
直到同桌坐进出发的列车,钟尉还不忘对母亲那漂浮在空气里的表情皱起鼻子哼一声:“过分诶!”
【柯壹壹·壹】
海。
还是在柯壹壹念初中时去过的地方,坐了三小时到达有海岸的旅游城市。印象中深刻的除了那里干净的绿化,就是能吃到非常便宜又美味的海鲜,并且电车是有轨的,这让柯壹壹惊喜了半天。虽然将近一周的旅游为女生带来了全身晒褪皮和海鲜过敏的种种后果,可被留在每张照片上的表情都充分说明了,踩进冰凉的海水可以很快乐,捞到宽阔而粘滑的海带可以很快乐,不小心滑到使泳衣摔破一个小洞可以很快乐,连妈妈穿着爸爸的大拖鞋,头上顶着柯壹壹印有卡通图案的蓝色遮阳帽坐在沙滩上——连平日在报社工作一贯严肃的妈妈,也会有这样滑稽的形象。
拍下这张照片的柯壹壹,在相机后面喊“妈,妈妈,看这里”。
“咔嚓”。
关键词是海。凉爽的咸味。绿色带心形图案泳衣。爸爸妈妈。以及妈妈说的“哦哟,你偷拍嘛,搞什么呀”。笑呵呵地说“搞什么呀”。
晚饭后柯壹壹回房做作业时,她打开书包盖,忧郁一下,碰到MP3的手收了回来。女生把面前课本又朝自己挪了挪,在摊开的那页上用力压平了折痕的线。
虽说高中的作业已经用不着家长检查签字,但是被纳入了“补课”小组后,作为年级最后十几名的学生,学校要求必须每项主课作业都得由家长过目。所以——女生一页页翻开作业,爸爸的名字,妈妈的名字,妈妈的名字,妈妈的名字,爸爸的名字,妈妈的名字。
包括“请家长加强对该学生的监护,为子女负责”这样的句子下面,也必须跟着一个妈妈的名字。很平凡的笔画构成的两个字,却突然像是带有表情一般,冷冷地停留在那里。
MP3是自己花压岁钱买的。然后第一个被妈妈摔坏了。有天晚上她刚开门进到柯壹壹的房间,看见女生正忙不迭地把从耳朵里拉下的耳机往回藏。于是在几句常规的“你在干嘛”和“我没有”之后,一边是气氛的母亲,一边是嘴硬的女儿,在柯壹壹抛出“我要是不听音乐迟早要被你烦死”这样的言论后,她的MP3便落到一个被摔得维修不能的地步。
那天几乎是以她僵直着脊背,哭到将近气竭为结束。
而这并不是难得的或惟一的。类似的场景,一年内绝不鲜见。
所以这天晚饭时,当爸爸说完“你初二时我们一起去海滩玩过,记得吗”之后,话题经过一系列的发展变成最后的“那么等壹壹过暑假,全家再去一次吧”,女生流露出了片刻的茫然。随后才努力遏制住心里某种情绪,匆匆扒一口饭,在碗里哼出个“好的”。
起程是在三周后的凌晨。柯壹壹带着巨大的困意被爸爸从床上喊起来。接下来他们要坐车赶到火车站。妈妈在微波炉里“叮”了几个烧卖,然后装进保鲜袋,让柯壹壹拿在手里。
出了门。
遥远、远远地……
“妈,妈妈,看这里。”
——咔嚓——
“哦哟,”笑呵呵,“搞什么啦。”
【原谦·壹】
海。
“不会游泳”和“海”之间没有必然联系这点,曾让原谦略感欣慰。哪怕别人在得知后露出“吓?……噗噗”的憋笑表情,原谦也无意改变自己的“旱鸭子”属性。不会有十项全能的人,所以保留一两项专长上的空白也自然得很,尽管高中体育课增开了游泳的内容后,每当那几天来临时,原谦都有些控制不住地气压变低。
但是“海”不像“泳池”那样非得和“游泳”挂钩。在靠岸的地方嬉闹也好,坐在租来的气筏上也好,从身边的沙土里挖出一枚想在那里长期潜伏的贝壳也好……这样的方式全不需要建立在“会游泳”的基础之上。
于是好几年前,只要美术课的老师要求“画你们喜欢的景色”,读小学或者读初中的原谦,总是首先在水彩盘里挤下蓝色的颜料。惟一区别是,读初中时自己所画的内容,可以不用被质疑说“是什么东西?”
“假期?”在听听儿子问自己的内容后。做父亲的带着不明就里的表情摇摇头,“没有诶。怎么。”
“没什么,就是暑假里想去海边玩两天。”
“那你去嘛,”原先生挥挥手,“你自己去,我批准啦。”
“……”男生没回答,把切完的卷心菜放在水里又过洗一遍。
做父亲的知道孩子在想什么:“一个人去没意思的话,叫几个朋友什么的,问问你的同学,应该也有人乐意去的吧。”
“恩。”
扯出了“朋友”的话题。
依照差不多每个班级的守则,班长必然是和一些类似副班长、学习委员、纪律委员等“权力阶层”发展出“精英圈”的同胞意识。而事实上,担任副班长的女生,和同样担任学习委员、数学课代表的女生关系确实非常好,同进同出,厕所也一起上,稳固出老师眼中的“超女组合”。但原谦不在她们的“友情”范畴之内。
不难理解的事。哪怕把其他全部抹去,原谦也是仅凭外在能让陌生女孩偷偷私下打听的长相,可此刻相当一部分女孩对他过分冷淡的态度和难以融合的性格并不乐意包容。起初或许还会将之归类为“个性”,可时间长了,舆论就变成“有什么了不起的”。
女生们很少主动地接近。而普遍成绩不佳的男生们仿佛计算好了只有保持在“班长和班级同学”的关系才最合适。所以偶尔一两句的玩笑会有,恳求“作业晚点再受吧”时的撒娇会有,放学时打招呼的“拜啦”会有,但原谦总是一个人回家去。
如果连“存在”都谈不上,何来“朋友”问题。
转机出现在晚饭后,原先生忽然推开儿子的房门说:“诶,我刚才去楼下扔垃圾,遇见三楼的许叔叔,他小孩也要去海边玩两天,你愿意一块么。”
对海边的兴趣战胜了对这种牵线方式的抵触。原谦用喉咙应了声“好吧”。
邻居叔叔的孩子比自己大几个月,但两人站到一起仿佛原谦是兄长,对方似乎也由此产生一点内心的小不满,不过他们把行李抗在肩上,走出楼道时,还是更接近不带任何多余信息的“两个男生”。
原先生伸出窗户的半个脑袋起初还犹豫了下要不要喊声“路上小心”,可看到儿子的背影又打消了念头。
【时纪野·贰】
为奶奶考虑,选定的住所离热闹的海滩有些距离。带有疗养性质的别院,白色小楼掩在葱郁的树后。
奶奶虽然嘴上不说,可看得出老人的高兴。当然奶奶也考虑到孙子,此刻才是不容拒绝的要求:“你到外面去吧,去那些热闹的地方,好好玩。”
其实过了这里,稍微走两站后再绕个弯,就是最著名的海边景区了。很远处就能从天空漂浮的热气球,和越来越丰富的街边小店及行人感受到它的气氛。
时纪野注意到路边一个摆摊,并不是因为蹲在它面前的两个女生欢乐的唧唧喳喳。等他走到摆开在蓝色布面上的东西前,很快就发现了那个和当初自己的父亲所买的同一个款式的所谓“护身符”。结果摊主朝那两个女孩做出这样的介绍:
“可漂亮吧。这里有名的东西哦。可以助你实现心愿的。”
其中一个女孩笑回去“什么实现心愿,不要乱吹啦”,另一个很坦白“蛮好看,要不我买吧”。转头去掏钱包时,发现被遮挡住的部分光线,顺着看见弯下肩的时纪野。
他朝女孩笑笑,转向摊主:“是许愿用的啊?”
“对啦对啦。”忙不迭的肯定。又不忘刺激消费地加一句,“只有最后一个咯。”
两位女孩刚刚察觉到突然出现的男生也许是个争夺者,却已经赶在时纪野开口前,先做了表态:“啊,你要的话,你买好啦。”另一个帮腔:“是啊是啊”。
时纪野打趣地想你们该不会是原本就不打算买吧,却还是客气而礼貌地对他们道了谢。
走了一段崎岖的路,中间甚至还夹杂着要爬两个小乱石坡。好在结果也不枉自己消耗的体力。——在每个沿海风景区,总会有还没被开垦的,完全自然形态的海滩,虽然碎石多点,沙滩的沙质也不细腻,衣服每个地方都被灌满,连呼吸也要过一会才能找回来。
远处有零散的同样由年轻男女组成的散团,正在挑着避风的地方搭建帐篷。过会跑来一个请求说劳动力不够,希望时纪野能去帮把手。于是在被搭起的帐篷里顺便坐了坐,也聊了会天,有啤酒有饮料,但时纪野还算未成年人,所以他喝了饮料。
最后握着空了的饮料罐告别走出帐篷时已经天色将晚。
太阳几乎无法自制地要融尽在海里。红和蓝交织到色彩悲壮而唯美。
时纪野站在海边,掏出口袋里两个看来别无二致的东西。
一个被说成“护身符”,但是不能带离本地。一个被说成“许愿符”,大刺刺地向游客兜售。所以才说——男生把两个附有小石基座的东西捏在手里——根本不用对它们考虑太多。
他想起刚才在帐篷里聊天时的内容。
一个女孩嘲笑她的同伴“他啊,上次要往海里抛个什么东西,结果才扔出去就被风直接吹回到脸上”。被嘲笑的一方就辩回来:“那说明是它想留在我身边!”
时纪野取了其中一个握在右手手心。他拉开肩膀,手臂撩空划出弧线。
夜色让他甚至看不清东西在海面上的落点。但是,时纪野望着被红与蓝混织的海:
还是不想把你留在身边。唔,终究还是不想。
随后重复以上动作,将刚刚在马路被两个女孩让与的第二件扔进海里。眼下的说法是它成了“许愿用”的了吗?时纪野侧一点脑袋:
其实自己现在挺好的,奶奶说因为有父母来守护——这种言论在老一辈里很常见吧。但确实什么都挺好。还没遇见麻烦。
爸,妈,我挺好的。
恩,不用太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