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府娄州,万玄院。
“爹和太尊都不在,刚才我去辰光岛接小山结果小山也不见了,大黄也不见人影。”冯子章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不放心道:“今天肯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不然好好上着课,掌教干嘛把咱们赶到密闭结界里去。”
早在崇正盟围岛时,万玄院的弟子们便都被掌教塞进了结界里以防万一,是以他们现在都还是一头雾水。
“会不会是带着小山出去玩了?”江一正趴在桌子上恹恹道:“爹说三天后要抽背我心诀,我现在才背了不到一百个,铁定要完。”
仰灵竹道:“可是他们每回长时间离开都会给咱们留口信的,而且今天万玄院里的气氛怪怪的,许多眼熟的高阶位掌教都不在,戒备也比以往森严。”
她这么一说,冯子章和江一正顿时紧张起来。
“不会真出什么事情——唔。”冯子章话没说完,就被江一正捂住了嘴。
“大哥,求你了,说点好听的。”江一正严肃道。
这么长时间江一正算是发现了,甭管好的坏的,只要从冯子章嘴里说出来,大半都是对的。
冯子章讷讷道:“我不说了,不说了。”
“爹爹他们肯定又偷偷去打架了。”崔元白蹲在窗户上撸龙,小黑舒服地翻起了肚皮,龙尾巴缠在窗棂上反射着夕阳,熠熠生辉。
“对了!”冯子章突然灵光一现,盯着小黑龙道:“小黑不是和大黄一样都是小山的契约兽么,跟小山肯定识海相通,小黑肯定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原本正舒舒服服被揉肚子消食的小龙突然被人揪住尾巴拽了起来,四个人将它团团围住,眼睛放光地盯着它。
“嗝!”小黑龙吓得打了个饱嗝。
“小黑,告诉姐姐,爹和小山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啊?”江一正和颜悦色地问道。
小黑龙嘤嘤了两声。
围着它的几个人类:“…………”
冯子章失望道:“算了,小黑又不会说话,它比宁修还小,知道个啥。”
小黑龙甩了甩尾巴,只听“嘭”的一声,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龙就用尾巴将他们卷起来扔到了背上,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便朝着夕阳迎风而去。
——
兑府辛州,暗域。
由宁不为操控的阵法轰然砸向裴和光,一时之间洞窟内碎石飞扬,崇正盟众人都被迫往后撤了许多。
裴和光疾速后退,但仍旧是慢了些许,身上各处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但他眼底激动的神情却愈发明显。
显然宁不为炼成无情道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很重要。
高台内的震动未停,原本站在石壁前专心修复禁制的大黄突然高声道:“不行,没法再补了,禁制已经快要完全消失了!”
高台内的众人不约而同看向他面前凹凸不平的石壁,果不其然,原本还剩小半面强的红色符文,这会儿只剩下了可怜的几个残缺的符号,在黑暗的石窟里幽幽闪烁着猩红的光芒。
裴和光跟宁不为几乎同时冲向了大黄,褚临渊紧随宁不为而上,对崇正盟众人道:“拦住裴和光!”
虽然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就和宁不为一起行动,但众人心里也知晓禁制若是完全解开,对他们也没有半点好处,便暂时放下了之前的恩怨——
当然,玲珑骨现在正被景和太尊八风不动地抱在怀里,谁也没胆子去触这个霉头。
宁不为的刀挡住了裴和光,几个自恃修为高强的修士上前企图将裴和光捆住,谁知不等近他的身,便被一股强横的灵力击飞,重重撞在了石壁上去了半条命。
“你们这些人何必再装模作样?”裴和光游刃有余地接着宁不为的杀招,目光扫过崇正盟的那些修士,“一个个自诩名门正派,满口仁义道德,早先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自以为是地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睥睨众生,现如今为时已晚竟还奢望着亡羊补牢——”
他的目光冷冷扫过这些修士,“真教人恶心。”
朱雀窄刀只离裴和光的脖颈一寸之遥又被生生弹开,宁不为飞身而上,顺手往那残破的符文上扔了个邪气凝结而成的结界,不等结界落下,突然一柄短剑破墙而出,直冲大黄而去。
“大黄躲开!”宁不为想要去拦,却被裴和光牵扯住,崇正盟那些杂碎更是指望不上,而不远处的褚峻却不知为何一动不动,他只能尽全力操控着骷髅将大黄往后扯了一把。
因为修补禁制几乎耗尽所有灵力的大黄往后踉跄了一步,短剑擦着他的喉咙过去,残留的冰冷凉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谢酒的身影自暗处走了出来,对上了宁不为的目光,冷冷扯了一下嘴角,倏然攻向站立不动的褚峻。
宁不为眸光一凛,对上裴和光的招式愈发狠辣,奈何裴和光手段难缠,他因为关注褚峻的情况有一瞬间的分心,裴和光的五指便险险擦着他的丹田而过,殷红的血隐没在黑色的衣裳里,一阵温热。
而褚峻旁边,一直没参与进打来的沈溪突然出手,挡住了谢酒的偷袭。
在混乱的打斗中,一缕微弱的灵力不慎落在了那几个残缺的符文上,最后一点猩红的光芒也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熄灭。
高台内有一瞬间的寂静,继而裴和光愉悦地笑出了声,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形容呆滞的众人,扫过褚峻和他怀里的宁修,最后停在宁不为脸上。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乘风,明明我们都一样,为什么你就偏偏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所累呢?”
宁不为尚未来得及开口,周围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若此时有人在十七州上空俯瞰,便会看到以整个八卦大阵为基石,以暗域为中心,庞大浩瀚的法阵自地底缓缓浮现,蛰伏了千百年的困兽终于挣脱了一直以来束缚压制自己的锁链,咧着嘴露出了森冷的獠牙,对准了十七州成败上千的无辜生灵。
整个十七州的上空都被血色的阴霾笼罩住,陈旧腐朽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扩散。
不管是凡人还是修士,此刻都不约而同的惊诧抬头,看向血色的苍穹,空气中仿佛有什么在隐隐颤动,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变得越来越清晰。
砰——砰——砰砰——
仿佛沉重宏大的心脏跳动的声音,自地底深处,穿过沸腾的岩浆,穿过荒芜的戈壁,穿过闷热的沼泽,穿过广袤无垠的平原,穿过纵横交错的山川丘陵,强势地占据了十七州的每一寸土地,透过粘稠到仿佛化不开的稀薄空气,落进了芸芸众生的脑海里。
整个十七州的灵力如同大坝决定倾泻而出,越过消失的禁制,飞快地消散。
无边无际盛开的灵植正在飞速苦味,灵泉中游动的飞鱼纷纷翻了白肚皮,绵延不绝的山脉上鳞次栉比以灵力支撑的宫殿轰然倒塌,建在高空之上的栈道倏然溃散,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悬崖,不见回响;无数以灵力缔结而成的法阵结界悄无声息地消逝,所有隐匿之物无所遁形。
这片被灵力恩泽笼罩的广袤土地,仿佛一个被卸开皮家斩断獠牙的猛兽,猝不及防失去了自己所有的武器和高傲,原本的面目被显露在天空之下,茫然无措地等着死亡的来临。
而在另一边的凡间界,原本普通的花草树木因为灵力的突然旺盛,开始了令人瞠目结舌的疯长,巨大的树木藤蔓、因为过度吸收灵力而变得形状各异的动物侵占了农田和村庄,城池和宫殿;
身处其间的凡人惊慌失措四处逃窜,却因为空气里的灵力飞涨爆体而亡。
灵力贫瘠的凡间界和凡人乍然接受如此多的灵力,便犹如被强行注满了水的茶杯,杯满不溢水自续,明明已经出现裂痕却无力阻止,最终的结局也只会是爆体而亡。
修真界与凡间界的禁制彻底消散,梨城的入口早已溃散,暗域转而成了倾泻灵力最大的出口,玉山倾颓之势不可阻拦。
无论是对修真界还是对凡间界而言,这都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
暗域上空,风起云涌,高台之上,僧侣阖眸。
自带金光的梵文以明桑为中心,将周围包裹地密不透风,天地间玄妙之法轻声吟诵,声音却浩瀚如星海,散落进了十七州的每一个角落里。
原本胜算在握的裴和光脸上的笑容微滞。
身处混沌黑暗处的宁不为倏然睁开眼,像是即将溺水而亡的人突然得到了一口珍贵的空气,他来不及想太多,飞快地去掉早就解开的道契上面的匿息阵法,在一片浓稠腥气的黑暗里,寻找褚峻的身影。
漆黑的虚空中,一抹绯色的微光轻轻闪动。
宁不为深吸了一口气,几乎催动了全身仅剩的灵力与邪气扑向了那点靠道契感应亮起的微光,而后毫不犹豫地将人抱进了自己怀里。
褚峻一手抱着宁修,另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肩膀,一惯温和淡漠的人身上带着颤意,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却又被主人轻描淡写地压了下去。
“别慌,我没事。”褚峻的声音贴着他耳边响起。
宁不为死死搂着他的腰,他终于抓住了之前总是在脑韩闪现的片段,咬牙切齿道:“在群怨幻境,你指使宁修将当年你分给我的那缕生机拿了回去,是不是?”
那缕生机是命劫落在宁不为身上的关键,按理说早就融进了宁不为的骨血之中,褚峻是拿不回去的——但宁修可以。
宁修不仅是依托玲珑骨化人,更是宁不为的亲生儿子,宁修身为儿子给宁不为一缕生机就连天道都无可指摘,更不会再有什么命劫之说。
褚峻指使着一个懵懂无知的幼童,仗着宁不为当时立道渡心魔神志不清,悄无声息地将那缕生机给换了出来。
宁不为终于想起了记忆里那只金色的小手往他心口上抓的是什么,却半点都开心不起来。
褚峻沉默着没说话,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
“大黄说的没错,禁制解开,灵力会全都冲击进宁修的丹田——”宁不为恨不得骂死面前的人,怒极反笑道:“就你他娘的最聪明最厉害!让宁修握着你那缕生机,你替他扛了禁制和这驳杂灵力,正好应上你的死劫!你连你亲儿子都算计,你个王八蛋!”
褚峻慢慢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乘风,我们都知道,不这样做宁修他根本扛不住。”
“你就能扛住?”宁不为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褚峻因为被灵力冲击周身剧痛在抖还是他自己气得浑身发抖,“你就不能提前跟我商量……”
虽然即便提前商量了,他们也根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充其量不过是他俩一起替宁修扛过这一劫,或生或死,皆无定数。
“乘风,乘风。”褚峻动作轻柔地捏了捏他的后脖颈,温声道:“对不起,这件事情是我做错了,等事情了结,任你怎么罚都行。”
“褚峻,你现在要是敢解道契,那就再也别想跟我结契了。”宁不为在浓稠的黑暗里咬牙切齿道。
褚峻正打算解开道契的手在黑暗中僵住,指间微转,改成了暂时封印。
宁不为压制着怒意冷笑:“不要脸的老东西——”
褚峻覆在他后脖颈的手微顿,而后猛地往前一压,用唇堵住了宁不为挑衅的嘴。
周围漆黑无光,宁不为甚至都没来得及搞清楚他们现在到底身处何时何地,不知道周围有没有其他人,更不知道高台暗域之外变成了何种惨境——
他只能感受到褚峻温软的唇和淡淡的清苦气息,以及逐渐灼热不稳的呼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
回头看已无路可退,再往前是生死未卜,珍而重之的亲吻,如同最后的告别。
微渺的光线从远处洒了进来,缠绵的吻过后,宁不为的怀里突然一空,只余些许令人恼怒的温热。
以及前襟里还在呼呼大睡的宁修。
无数脏话涌到嘴边又被他死死压下,他阴恻恻地握了握方才箍住褚峻腰身的手,抬起头来看向周围。
不等他细看,无数浩瀚澎湃的灵力自他背后汹涌而来,宁不为猛地转身,眼中只余惊诧。